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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天 感恩光明工程

2024-09-13 20:50:29 作者: 孫春傑
  老年人的病來得快,走得慢,所以,有老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老年人的日子難挨,大多緣於疾病或害怕疾病,我的眼病就纏了我幾十年,它所帶來的不便和痛苦,一言難盡。

  首先讓我感到不適的身體器官,是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不同於一般人的眼睛,它承蒙了許多人的羨慕和誇讚,它是我們家族的標誌和榮耀。我的一個表兄就是從鳳凰村走出去的著名演員,他全部的戲份,都在那雙深邃而有神的眼睛裡。就連下一代再下一代,遇到了解我們家族淵源的人,都會說那雙眼睛似曾相識。然而現在,我的眼睛卻是徒有其表,它的生理功能急劇衰退,令我始料未及。

  四十多歲時,眼睛就開始出現異樣。從此,一副又一副劣質的地攤老花鏡,陪我度過了一段又一段不堪煩擾的時光。

  看書看報字跡模糊,心情鬱悶,我藉助老花鏡;摘菜洗米看不清蟲卵污垢,心裡著急,我藉助老花鏡;尤其是我最常做的事——穿針引線、裁剪縫紉,更得藉助老花鏡。雖說戴著眼鏡會有很多不便,但「必需」讓我慢慢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被」習慣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十多年。

  隨著時間的發展,視力變得越來越壞,從生命及生理機能方面看,似乎正常,卻又因為衰退過快,覺得很不正常。

  我的視野除了模糊以外,多了許多內容,那些影像斑駁陸離,像是有很多蚊蟲樣的斑點,毫無秩序地飛來飛去,讓我眼花繚亂。一段時間,我的眼前滿是霧霾,飄飄渺渺,看不清天空和大地,看不清眼前的人和物。一段時間,眼睛所能看到的事物,完全不是我感知與記憶中的事物,它們嚴重變形,參差錯落,致使我難以識別,足以顛覆我潛意識中的經驗與判斷。這樣的視覺效果,勢必會影響我的心情。

  這種感覺也會製造一些尷尬或誤解,讓我心生懊惱。路遇行人,我看見了,來人是誰,我看不清。所以,我沒有辦法先打招呼。即便打了招呼,也常常是錯誤的,誤把女人看成男人,誤把張三看成李四。於是趕緊給人家解釋,來人便是幾聲笑,作罷。或是,看見來人不說話,只等對方出聲,再根據聲音判斷來人是誰。或乾脆說話了,也不說對方是誰,說著說著,就知道對方是誰了。

  以上這些對於生活,似乎並無大礙。但是,視力對生活細節的影響卻是在所難免,不容忽視。住在春的家裡時,為了能讓她下班後早些吃上晚飯,我會提前把粥熬好。但卻常常因為不小心把粥「熬」出鍋外,甚至澆滅灶火。每當這時,我都會手忙腳亂地清理現場,免得招致埋怨。春從未埋怨過我,她不是沒有看到灑在灶台下面的粥,不是沒有看到掛在水槽壁上的菜葉或油漬……她全看到了,但她從未埋怨我。她每次都真誠地說:「媽媽真能幹,您的幫助對我非常重要……」但幾乎每次事後,我都會看到她偷偷地擦淨灶台下面又粘又膩的湯水,擦淨水槽壁上的污垢。然後無不擔心地叮囑我,千萬別忘了關閉燃氣閥門,千萬記著要隨時關閉電源……無論發生什麼意外,一定不要驚慌害怕……她把潛在的危險或隱患,以及規避危險或隱患的辦法一一講解給我聽。她的良苦用心,我能夠體會。

  只是,我的不便依然存在,我愈心知肚明,愈發覺得煩悶和苦惱。這樣的感覺形影相隨,無時無刻不纏著我,煩著我。

  其間,我去過醫院,看過眼科,不同時期不同醫院,醫生給出了不同的診斷結論。老年性白內障,尚未達到需要手術的程度;白內障程度嚴重,但因為伴有眼底黃斑病變,手術危險性較大……言外之意,白內障好治,黃斑病變不好治,不能治。但是,哪些現象是白內障引起的,哪些現象是黃斑病變導致的,我不明白,醫生也無法給我確切的說法。

  為了治療眼睛,我無數次求助兒女。他們雖然為我擔心,卻並不像我一樣地焦急。他們或許覺得這是老年人自然而然的生理衰老,他們甚至消極地表示,連醫生都不抱有希望,也就不必費力了。

  但是,我心有不甘,我不想這麼早就依賴別人生活,不想在眼睛看不到的時候,耳朵卻能聽到令自己不愉快的聲音。

  於是,我轉而求助廣告。只要在哪裡聽到或看到有治療眼病的藥,就會異常激動和興奮,就會告訴春,希望她帶回來的藥真的靈驗。春每次都會按照我的要求把藥買回來,但多少種「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用過了,眼睛的狀況不見好轉,反而愈加惡劣。甚至,一種藥吃了幾年,吃去了成千上萬的藥費……屢試屢敗,我有些灰心,有些絕望,不再迷信那些誇大療效的藥物廣告了。我想認命——隨它去吧,要瞎就瞎,要怎樣就怎樣吧。但內心的焦慮卻會時常提醒我,眼睛真的看不見後,生活該會多麼不便,該會怎樣的一塌糊塗……

  我只能安於現狀,只能忍耐再忍耐……依舊是走路高一腳低一腳,依舊是認人有時對有時錯,依舊是做飯里一半外一半,家具和床單上的灰塵或異物,只能靠手去摸索、撿起……那幾年間,家裡有多髒我不知道,飯菜里有沒有毛髮我不知道,有誰責備我認錯了人我也不知道……那幾年間,我的世界是模糊的,我的心裡是混沌的。

  這樣的現狀不免讓我心灰意冷,每當這時,春都會安慰我說:「媽媽別擔心,我願意做您的眼睛,做您的手和腳……」我為這樣的話感動,但是,怎麼可能呢?即便她是個閒人,即便她真的願意做我的影子,我依然不想過那種依附於人的生活。後來,我的眼病治好了……我想,假若我真的失明,春是不是就可以安心地兌現她的承諾,而沒有任何顧慮,不受任何干擾。

  新世紀開始那幾年,市政府實施了新一輪的「光明工程」。市眼科醫院的醫生遍訪城鄉,為廣大眼病患者做精心檢查,答疑解惑,提出治療建議。

  他們是光明的使者,帶來了政府的關懷,帶來了眼病患者的希望。他們像普照大地的太陽,溫暖了眾生,也溫暖了我的心房。很幸運,我成為「光明工程」的直接受益者——醫院免費為我做了雙眼白內障手術和眼底病治療。

  在醫院的那段日子,終生難忘。那是我第一次住進市級醫院,第一次享受醫生和護士如此人文的關懷,第一次知道她們是從先輩南丁格爾那裡接過了愛與關懷,再傳播給更多人的健康天使。

  手術時間大約在夏秋之交。康復期里,我感到術後諸多不便,但一個多月後,就適應了新晶體帶來的新感受。

  恢復後的眼睛真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藍天大地、青山碧水,可以真真切切地發現地板上的一根頭髮、一縷塵絮,可以明明白白地分辨不同的人、不同的表情,也可以感受到他人的悲喜、我的哀樂。

  一切開始逆轉:兒女們看書看報必須戴上老花鏡,我卻可以清楚地識別印刷品中的小字;兒女們穿不上針引不進線,我可以像他們小時候幫我一樣地幫他們穿針引線;家裡變得異常整潔乾淨,床單沒有皺褶,窗台沒有灰塵,地面沒有異物……後來,在我搬來搬去的日用品中,竟然看不到老花鏡的影子。一直到老,一直到臥床,雖然耳朵不靈,大腦健忘,但我的眼睛依然清明澄澈,洞悉一切。

  眼病癒後的十多年,也是我將老的十多年,那時,我已經很少做家務了,於是常用閒來的時間看書看報,看得最多的是生活故事、家庭保健等內容。

  人有時候很奇怪,不學習時,覺得自己什麼都懂,看書多了,反倒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明白,什麼都需要學習了。那個時候,我真的很後悔「懂得」得太晚。很多很多事情,如果早些懂得,結局會完全不同。我把這樣的感悟告訴兒女,是想讓他們不再步我後塵。

  我的腿腳不能帶著我四處週遊時,我在文字中看到了更為廣大而神奇的世界。

  在我最後的日子裡,在我心懷感恩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眼睛和那項照亮我生活的——光明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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