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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天 遠離健康

2024-09-13 20:50:32 作者: 孫春傑
  前兩天,陰雨連綿,我感覺有些壓抑。這會讓我聯想到從前,因為天氣原因,身體的某些部位常常隱隱作痛。

  身體的衰弱是周期性的,是逐漸積累並發展的過程。人到了五六十歲,生理機能急劇衰退,身體和生命開始面臨著挑戰和考驗。這是擺在每個人面前的一道生命考題。

  年輕的時候,看五六十歲的人就是極老的老人了,現在看來則不然。所以有人建議把劃分老中青的年齡段往後推延,這也是生活與社會發展的趨勢。極老的老人都有一個共同特徵,就是腰身佝僂,腿腳不便。人老腿先老,便成為我親歷的事實。早在三十年前,我就毫無懸念地歸屬於老人,毫無例外地患了各種老年疾病,在心裡還不想承認自己衰老不堪的時候,腰腿的不便已經開始阻礙我的行動了。有些病緣於風濕,有些痛因為勞損。有些生活經歷,其實是在維護生命活動的同時,傷害著生命本身。

  若按身體的順序,說完了眼睛,就該說肩部了。肩部的疼痛和春有關,她小時候總是和我蓋一條被子睡覺,睡著了不是掀開被子就是拽走被子。冬天的石頭屋內比外面暖不了多少,冰冷刺骨的空氣嚴重侵蝕著我的肩部,肩部疼痛也就從那時候開始了。

  手關節風濕症是做家務落下的毛病。一年四季洗衣做飯,我從來沒有想過保護自己,既沒有這樣的意識,也沒有這樣的條件。寒冬臘月,每當把手伸進冷水裡洗衣服,或是插進結冰的缸里撈醃菜,刺骨的寒氣就會瞬間浸透全身,浸傷手的筋骨和關節。時間一長,手指開始腫脹,先是隱隱地疼,繼而刺骨地疼。然而,活兒不能不干,生活還得繼續。因為病情長期得不到改善,指關節慢慢地開始扭曲變形,如古樹虬枝一樣。我除了要忍受筋骨的疼痛,還要不斷地調整心裡的委屈。我多少次把已經變形或正在變形的手指給兒女看,多少次渴望有人心疼、理解,或者積極地幫助治療……但是,誰又能真正體會我的疼痛和不便呢?變形的手指,既影響了我的生活,也削弱了我的自信。出門在外,我不會輕易把手伸出來,非伸出不可的時候,也會向人解釋一句,因為病了才這樣……腿病與腳病,緣於腰椎,緣於早年的超負荷勞累,緣於從不懂得休息和保養。腰椎導致的坐骨神經痛,曾讓我下不了炕,更別提上山下地。他沒學過按摩,但他為了不讓我那麼受罪,也常會模仿別人按摩的路數、穴位、勁道,比劃一陣子。經他一按,身體真的有輕鬆之感,有妙手回春的效果。他不是按摩師,他的手法一定不專業,但為了我他願意學習並嘗試。他縱有一千個一萬個缺點,總有一點讓我無限回想和懷念,那就是男人的擔當。他知道我的付出和辛苦,看到我的病痛和煎熬,他承擔起冬季里差不多所有又冷又累的活兒——去水井挑水,去菜窖挖菜,室外劈柴,室內生火……他剛走的那年冬天,面對這些,我竟然覺得有些手足無措了。

  後來腿部又添了新病——莫名的麻木——比疼痛更讓我擔心的病,因為麻木常常讓我失去對肢體的控制。我對此生出各種猜想——是熱水燙腳後突然遇冷了?是冷水洗腳後在電熱毯上受熱了?或者……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能自責的都自責了,甚至也懷疑是否別人的無意導致了我的腿病。

  我把猜測一次次跟兒女說,一次次被否定。他們甚至反對我去醫院做檢查,因為我很可能是——正常衰老。我不想默認這個結果,但在兒女的否定和淡化中,我的求助之心也慢慢地淡化了。

  但是,我沒有放棄自救。只要有人介紹藥方,我必試用。都說有病亂投醫,都說偏方治大病……不論有沒有道理,我都要親歷。我試過多少種藥酒,記不清了;藥酒里放什麼藥材,記不清了;為此跑過多少路,花過多少錢,記不清了……只是家槐根泡酒擦腿、花椒煮水燙腳,我用的時間最長,便也記得最清楚。

  我們常看到開著白花蔭蔽萬家的洋槐,看到開著紫花裝點園林的紫槐,卻很少看到家槐。鳳凰村的確有一棵家槐,上百歲了,需幾個人合抱。這棵有著化石般意義的家槐,至今依然矗立在幾乎文物一般的老建築門前,同屬一家水力資源部門管理。且不說單位院內的老樹難得溝通協調,單是想想那樹根有多深多發達,就知道要獲取它,幾乎不可能。春的朋友霖和她的丈夫在遙遠的山裡,找到一棵樹齡尚小的家槐。家槐喜陽,生於土質稀少、亂石嶙峋的山嶺之上。霖的丈夫用了大半天時間,勉強挖到了家槐扎得極深極遠的一段根須。當春把樹根和白酒一併送回來,我簡直激動得不能自已。民間對這種藥酒的神化,我對其奇效的期待,讓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認真地對待它,使用它。但是,和之前用過的藥、藥酒,沒什麼兩樣,除了增添我的麻煩,平添我的失望,幾乎沒有任何作用。

  當遍用各種藥方,終覺徒勞無益時,我努力克服了某種藥物依賴,我想到了最殘酷的辦法——用意志力來鍛鍊這兩條腿。

  春住在一處高坡,上下有九十九級台階。在這裡,我開始了攀爬台階的強化鍛鍊。

  那種鍛鍊多累,多不容易啊。抬一下腿,攀上一級,站定,喘一會兒。抬一下腿,下行一級,站定,喘一會兒。九十九級台階,上下一次,我得歇息半天。幫助我完成這些「高難」動作的,是沿台階蜿蜒上下的漆著藍色油漆的金屬扶欄。本來就麻木的腿腳,本來就缺血的心臟,要完成這樣的運動,談何容易?八十歲的高齡,罹患頑疾的身體,要完成這樣的運動,談何容易?這樣來來回回,循環往復,帶給我的不是腿腳的輕快,不是體質的增強,而是更加疲憊不堪,更加心悸氣短……堅持不了的時候,我就想,也許正如兒女責備的那樣,因為自己不願運動,才導致了今天的結局。為此,我勉勵自己,要在他們看不見的時間和地點,要用非常規的鍛鍊,改變現狀——只要想到可能康復的身體,可能因此博得兒女的讚賞,心裡就會一陣陣地充滿期待,就會覺得無論多麼辛苦,都能忍受。

  但是,事與願違——我住院了,醫生診斷為心臟衰竭。這一次,責備我的,除了兒女,還有醫生。

  而我,依然懵懂如初,不知所從。從那以後,只能任由疾病把我帶向無法逆轉的不歸之途。

  現在回想,第一次感到腿腳麻木,到最後不可救藥,有十五六年的時間。

  如若當年得到及時發現與治療,或許會有希望,但是,在兒女面前,我是少數,是弱者,是有些糊塗的老人,我分不清誰對誰錯,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腿腳的不便,某種程度上加重了腰椎的負擔和病變。直到腰部無法支撐,只能任由彎著。彎的時間久了,人變得矮之又矮,連灶台都夠不到了。彎的時間久了,想直起腰來,也不容易做到。去醫院拍片子,結論是肋骨陳舊性骨折、脊椎彎曲變形。醫生為這樣的結果驚愕,我為這樣的結果茫然——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如何堅持過來的?我使勁地想,試圖找出答案。好像有那麼一次,幹活兒時差點兒摔倒,腰硌在缸沿上,疼了好久。我似乎向誰說過,但誰也沒想到這麼嚴重。至於脊椎變形,一定是做抹布落下的毛病,一定也是陳年老病了。

  老了的身體,什麼都禁不起了。站時間長腿疼,坐時間長腰疼,躺時間長渾身都疼……有時候還因為身子太硬太沉,骨頭硌著骨頭,肌肉壓著肌肉,躺又躺不住,翻又翻不過身,這樣的時候,心裡就會生出煩惱,心情就會低落。漫長的歲月,消耗了我的健康和生命,也消磨了我生活的熱情和自信。

  當我臥床不起,當我生命垂危,一切才得以明白,是腦部腫瘤壓迫了神經活動,導致半邊肢體失能。而這時,我已經年近九十歲,已經走在生死的邊緣,沒有逆轉的希望了。

  現在想來,當初的擔憂顧慮沒有錯,只是犯了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錯;當初尋醫問藥沒有錯,卻不該只游於鄉野坊間;民間偏方未必不好用,而是根本沒有對症……我從來沒有怪罪兒女,也無法確定是因為他們的疏忽或無視耽誤了治療,我願意把這一切看成天意。但他們的心裡卻仿佛湧起驚濤駭浪,內心無不經歷著搏鬥與掙扎。當我躺在床上不能吃飯不能說話,當我的生命瀕臨絕境,我依然可以在混沌的間隙聽到他們匆忙的澄清與推諉……我感到慶幸,一切都過去了,我不會再說哪不舒服哪兒生病,他們也不會相互埋怨或自我責備了。但是,我還是想讓他們知道,我從忙碌與勞累中停下來,不是因為懶惰,我從快言快語變得不言不語,不是因為冷漠。我想讓他們知道,衰老是必然的,不要再責怪我言行不當,不要再強求我「應該」或「不應該」,不要再忽視老年病的發生並任其發展。我的教訓是以健康和生命為代價換來的,我不希望兒女再重蹈我的覆轍。

  想到這些,我的心開始疼痛,神志也開始朦朧,夢變得雜亂起來,眼前全是變幻的人和景。我仔細辨認著,好多場景里都有春的身影——春牽著我的手,我們悠閒地走在山地公園的小路上;春一手牽著我,一手拎著小凳子,我們漫步在鋪滿銀杏葉的街道上;春扶著我,我扶著助行器,我們在樓下的花壇邊走走停停;春推著我坐的輪椅,我們一邊看海,一邊沿著海堤緩緩前行……我的健康在逐漸遠離,我的身體在逐漸衰退,我無法改變生命的規律和進程,只祈求少些病痛和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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