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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天 不堪重負的心臟

2024-09-13 20:50:34 作者: 孫春傑
  我們家族沒有心臟病史,我卻得了心臟病。這一點都不奇怪——這不是命里註定,而是幾十年備受摧殘的身心不堪重負的必然結果。

  年輕時的傷身與傷心,似乎可以得到痊癒。然而人到中老年後,身體機能全面衰退,心臟更是經受不起風吹草動。

  中年時代的我,還沒有走出知識的沙漠,還沒有開始生命的覺醒,對生命與健康知之甚少,哪裡懂得保護、調理和治療,哪裡知道愛護身體和生命呢?那時的我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內憂外患。多少次,因為他酗酒吵鬧,我被攪擾得心悸心慌;多少次,因為運動驚心動魄,我被驚嚇得心臟異常;多少次,因為過勞過累,心臟似乎要跳出胸膛……習慣了祖祖輩輩的苦日子,習慣了自然衰老,習慣了衰老與疾病的不可阻擋,最是習慣了忍耐、堅持,堅持、忍耐……直到一次公益體檢,直到面對體檢結果,才知道我的心臟早已亮起紅燈——冠心病,才知道心肌早已缺血、缺氧,幾近壞死。原本健康的心臟,變得傷痕累累,這不是一朝一夕的疏忽,不是一時一事的大意,而是在漫長的生活過程中,不斷積累壓力、勞累、怨氣和委屈的結果,這些不堪重負的傷害終將使心臟鬱結成殤。我知道,不是我在承受傷害,而是我的心臟在替我承受。

  知道自己患上心臟重症那年,我七十多歲。這樣的結果讓我大為震驚,我為以前的日子後悔,為以後的日子擔心。我向兒女說明了病情,他們買來了治療心臟的藥物。我無法甄別藥物是否對症,是否有效,只是接連不斷地吃藥、吃藥……一個人獨居多年,生活基本能夠自理,兒女的幫助常常顯得可有可無。但從那時候起,我卻開始盼著他們回家——我已經感覺到身體的虛弱,感覺到家務的繁重,感覺一切都力不從心。從來無怨無悔的我,開始抱怨生活的瑣碎,抱怨兒女的粗心……在許多事情上,我開始需要兒女的幫助了。

  或許是藥不對症,或許是沒有得到有效的休息和保養,或許是心臟病變已經到了無法控制和緩解的程度。在一次病發嚴重的時候,我住進了醫院的心腦血管疾病專科了。

  醫生的診斷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心臟功能衰竭——這樣絲毫不帶感情沒有憐惜的字眼,給我的打擊是巨大的。

  住院,本來是一件折磨人的事,但我聽從醫囑,配合治療。我沒有像兒女那樣理性地分析治療的每一個環節,沒有像病友那樣憤憤地指責收費合理不合理。那段時間,我似乎忘了自己是一個病人,似乎很享受在這裡的每一天。經過一段嘗試性治療,一周左右病情穩定,將近兩周病情轉好。然後,我愉快地回家了。我的愉快發自心裡,溢於臉上,它似乎表明除了用藥,醫院的環境也有療傷作用。也許,這才是我迅速康復的主要原因。

  半個月前,當我走進病房,心裡頓覺敞亮。不是病房有多大,設施多豪華,而是那裡的一切給了我心安的理由。在迷漫著淡綠色光暈的房間,我感到安靜;迎著病友和善的笑容,我感到溫暖;聆聽醫生護士親切的告知與勸慰,我感到無比信賴和心安……有了這些,我的心不再煩擾,不再孤寂,不再擔心害怕……那是我唯一一次因為心臟生病住院,也是我能食能語狀態下最後一次住院。那一年,我八十一歲。

  當我重新回到生活當中,重新面對生活的繁雜和煩惱,心臟的不適感重新出現。這讓我明白,住院無法讓我的病情得到根治或逆轉,我的病一半在身體,一半在心情。然而,誰能完全脫離生活瑣事呢?誰還不是在生活的泥淖中掙扎度日呢?

  餘下的十年間,我一直靠藥物維持心臟的工作,一直到我無法自主吃藥為止。醫院開出的藥、診所推薦的藥、熟人介紹的藥……單單是治療心臟的藥,我就能吃出一座山來。用量也由每天一片兩片,吃到每天五六片或十幾片。除此,還要吃降壓藥、止痛藥、睡眠藥、胃藥、各種維生素……我似乎把藥當飯吃了。我當然知道「是藥三分毒」的道理,但是,我求醫心急、治病心切啊,就像我急於治好眼疾治好腿病一樣。這樣的心情,對於沒病沒災的人,怎麼能體會,怎麼會明白呢?我知道藥不是萬能的,知道有些病可以不治自愈,有些病必將伴我終老。我也曾嘗試不吃藥或少吃藥,以此擺脫對藥物的依賴。但除了生理上的依賴,最難克服的還是心理上的需求——我嘗夠了被疾病折磨的滋味,受夠了疾病帶來的種種不便。

  如此說來,藥片不只是藥片,不只是對身體上的疾病有或多或少的療效,它還是一劑心理良藥,能給人心理安慰。

  心理安慰,對老年人極為重要。這些年,賣保健品的都在民間活動,他們盯上了老年人這一特殊群體。很多老人寧願把購得的保健品藏在衣櫃裡、床底下,還是願意聽從導購人員的建議,一次又一次地掏出自己的血汗錢、養老錢。為什麼?無數上當受騙的老人,都無知嗎?都輕信嗎?都被洗腦了嗎?未必是這樣。只要深入一下老年人的生活,了解一下老年人的處境,或許就能理解他們的苦衷——為了尋求一份心理安慰,為了獲得一種兒女不能給予的關心和熱情,為了滿足自己內心的渴望……他們寧願「被」欺騙。我沒有加入這樣的隊伍,並不能說明我是理性的。假如在我最孤單的時候,有個又熱情又真誠的孩子,聲聲喊著老媽媽,句句噓寒問暖,細緻周到勝過兒女,我想我也必會淪陷其中。應該承認的是,騙子雖然是騙子,起碼他們能給老年人帶來虛情假意但滿腔熱情的關愛。

  我沒有淪陷在保健品的海洋里,卻在林林總總的藥品的叢林中迷路了。

  只是,一個八十幾歲的老人,如何能把握好這個分寸?

  當我從生活的忙碌中閒下來,當我因為病痛開始關注審視自己的身體,我才發現,我多麼愛著自己的身體,卻又多麼殘酷地傷害了它。面對徹底坍塌的身體,聽從生命最終的宣判,我心裡充滿了對髮膚之身的深深歉意。

  髮膚之身,受之父母;血肉之軀,支撐我將近一個世紀的生命。我多麼熱愛它、敬仰它,然而卻失去珍惜它愛護它的機會和能力了。這,多麼遺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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