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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天 夕陽晚景

2024-09-13 20:50:37 作者: 孫春傑
  有道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人如自然,年輕人是朝陽,老年人是夕陽,一個放射著光芒,一個散發著餘暉。二者呈現出完全不同的美,留給世人完全不同的觀感和體悟。

  老年人喜歡朝陽,卻失去熱情,喜歡夕陽,又感嘆時光易逝。朝陽的美在年輕人心中,夕陽的靜在老年人的心中——夕陽、長椅、靜坐的老人,一幅多麼安然的圖畫。安然是老年人抵擋一切的盾牌,它會掩飾老年人真實的內心。

  我老了,我的梅姐老了,我的祥哥老了。

  當三個老人聚在一起,我們就像上演一部冗長的肥皂劇,絮絮叨叨,顛三倒四。劇中人物熙熙攘攘,劇中故事歷歷在目。我們沉浸其中,尋找著曾經的愛和恨,重溫著忘不掉的喜與悲。

  難得一聚,彌足珍貴,本應該是一段溫馨愉悅的時光,但我們的心——卻常常像被什麼擊中,倏忽之間陡然墜下,落入一道深澗,濺起潭中的水花。

  這顆墜落的心,瞬間變得濕濕的、軟軟的。這是一種血脈相通,是一種惺惺相惜,是戀戀不捨,是害怕失去——我們失去的已經太多,我們所剩無幾,我們是想努力地抓住對方、留住些什麼。

  梅姐的命運寫在臉上。早年的不幸已成過往,新的不安接踵而來。在失去了第一任丈夫和兒子之後,又失去了第二任丈夫和女兒。這些似乎還不夠,命運真是和這個柔弱的老人較上勁了——富仁的容忍和富義的叛逆,都是梅姐沉甸甸的心事。這一生,梅姐沒有一天輕鬆的日子。

  如果追根溯源,梅姐的第一任丈夫當是起因和責任者。他若不早逝,富貴不會有事;他若不缺席,第二任丈夫無法繼位,也不會生下富義;他若還在,燕子的處境可能完全不同,車禍可能完全避免。人生就是這樣,一念之差會導致很多改變,一次改變會引發諸多改變。

  不是梅姐偏心富仁。富仁的處事為人無可挑剔,卻因為和梅姐意見相悖,四十幾歲時才草草地結了婚。那個渾身散發著金錢味道的女人,看中的是富仁的帥氣長相,追隨的是富仁的城市生活。這場婚姻註定是悲劇,除了富仁無法得到純真的感情,梅姐也處於不安之中。對於富仁,梅姐有著太多的擔心。父親的肝病基因,在富仁身上播種、生根。艱苦的知青生活和超負荷勞動,激發了這棵疾病之藤的生長。這是梅姐最擔心的事情,而它正在慢慢地繁衍。梅姐無論怎樣照顧富仁,都嫌不夠,都無法讓他變成一個健康的青年。梅姐把愛寄托在富仁身上,也把未來寄托在富仁身上。為了兒子的婚姻,梅姐二十年前就開始做準備。豆油攢了一桶又一桶,油脂酸敗,扔掉,繼續攢;罐頭攢了一箱又一箱,汁渾果爛,扔掉,繼續攢。從屋裡起灶待客,到飯店擺桌設宴,時代發生了巨大變化,梅姐的心思始終沒有改變。一個母親在做這些的時候,寄予多少愛心和期待啊!富仁自知母親用心良苦,婚後,他以自己無底線的容忍,試圖換得婆媳及家庭的和諧。但是唯利是圖的人,怎麼會在乎責任與義務,怎麼會有感恩之心呢?梅姐的心是苦的,富仁的心是澀的,我的心是酸酸楚楚的。燕子是最愛富仁的同胞姐姐,是最理解他的朋友知己,燕子出事後,富仁痛苦不堪,形容憔悴。梅姐不知道燕子的事,卻為日漸消瘦與落魄的富仁,擔心不已。

  富義趕上好時候,生活無憂,寵愛有加。有爸爸做堅強後盾,有兄姐鼎力相助,私營企業順風順水。但是,富義不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不是個造福他人與社會的人,他的私心迅速膨脹,偏離了初始。他結婚了,有了兒子,卻又戀上另外的人。他把金錢與愛給了一個又一個女人,卻和父母格格不入,身近在咫尺,心千里之遙。當他打算第三次結婚時,無視原配留下的十幾歲兒子的善意阻攔和決絕警告……兒子屍骨未寒,他娶進了第三任女人。失道者必寡助,離心離德的富義結局昭然若現。而梅姐的孤獨終老,已然來到了眼前。

  不做聯想,一些事和另一些事沒什麼瓜葛。若聯繫起來,很多事之間像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就在我一個人生活的第二年,梅姐的丈夫病逝了;就在姐夫逝去的第二年,嫂子出事了。前後不滿兩年時間,我們兄姐三人都失去了自己的另一半——再團聚時,只剩下一個姓氏了。

  要說,祥哥是有福氣的。從農村回城後,家人再次團聚,單位恢復了所有待遇,並以幹部的身份離休。正當祥哥對晚年生活充滿期待時,嫂子意外地走了。祥哥和嫂子都是國家公務人員,他們共同養育了兩女一男三個孩子。

  嫂子重男輕女的思想比較嚴重,對兒子偏愛有加。祥哥雖不贊同,也左右不了。自古嚴教出孝子,自古溺愛出庸才。少年時候沉迷鬥蛐蛐的兒子,長大後自然缺乏責任擔當。祥哥是個性格含蓄的人,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聲色俱厲地訓斥誰,包括自己的兒女,他始終隱忍著。

  當兒女為老爸請來保姆,當年輕的保姆耐心細緻地照顧老人,和風細雨地陪老人說話,慢條斯理地為老人讀報,為老人講解電視劇里撲朔迷離的情節……祥哥突然覺得生活有了滋味,心中有了熱情。祥哥變得愉快了,他的生活變得有規律了,身體狀況也比以前好多了。祥哥變得愛說話了,他有時候會向兒女說起保姆的善解人意和種種好處……本是自我感受的表達,本想讓兒女對保姆多些認可,但兒女卻曲解了老人的意思,他們自以為是地斷定,遍布於全社會的老套故事就要發生在自己的家裡了——保姆有所圖謀,老人動了真情——他們把一個脫俗的老人硬生生地塞進了俗套里。於是,私下辭退了保姆。

  當祥哥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八旬老人,默默垂淚。他不只是因為兒女無緣無故地辭退了保姆,更傷心於兒女的不信任,傷心於兒女的獨斷專行,傷心於兒女剝奪了自己選擇生活的權利,以及對戶口簿、房產證、工資卡等一切個人事務的管理權利。祥哥沒有太多的財產,但他離休幹部的身份,就是一筆令人垂涎的財富。祥哥曾想過身後財產裸捐,但他已經失去了這個機會和權利。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這樣對待一個無辜的保姆?」祥哥對我們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蒼老的臉上淚痕縱橫。一個男人,一個老人,以流淚的方式表達自己,絕不是卑微,絕不是懦弱,而是失去了如同生命一樣重要的東西。

  梅姐心疼弟弟,她生侄兒侄女的氣,無法原諒他們對父親的所作所為。

  我也有滿腔的憤怒,但除了說幾句氣話,還能做什麼呢?

  我們都很傷心,但我們都無能為力,我們都很委屈,但我們都無可奈何,這是我們共同的感受。對於老年人,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利,已經蛻變成一種好看不好用的擺設了。我們傷心和委屈,不為爭得一簞一瓢一衣一物,我們已經把生活的欲望降到低之又低,已經把尊嚴放到低之又低,但我們依然覺得失望與絕望……我們只能把傷心和委屈留給自己——梅姐是這樣,祥哥是這樣,我何嘗不是呢?

  我期待的未來近在咫尺,卻無法抓住。我心裡喜歡的,不敢表達出來;我心裡想成全的,卻礙於各種顧忌。我的本意是不想讓任何一個兒女不高興,但事實上,我無法讓他們任何一個覺得滿意。

  「住閨女家不住兒子家,外人會怎麼看啊……至少得輪流住吧,不然我們心裡怎麼平衡啊……」身無分文時,我常常在春的家裡一住就是一年半載的,沒人問過我和春的生活是否需要幫助。現在,我手裡有了動遷款、退休金,我就得輪流上門了,落下哪一家都將會激起一場矛盾。從前,兒女給我們贍養費,一年五百元的標準,幾十年不變。沒有人說物價漲了,生活需求多了,贍養費該上調了。現在我給兒女支付生活費,卻常常聽到這樣的提醒:「物價這麼高,一兩千塊錢夠買什麼?」「老李家雇個保姆一個月四五千塊錢呢。」我不想看低我的兒女,但也不敢高估他們。

  我養你小,你養我老,千百年來,天經地義。但現代社會中,有多少兒女願意無條件地接納年邁的父母呢?有多少兒女不是既啃了父母的積蓄,又啃了父母漸漸失去的健康和弱不禁風的身心呢?我們看過太多這樣的事,我們為那些被虐養、被棄養的老人,感到無限痛心和悲哀。我們尚有理智,尚有是非觀念,我們尚能看清人情冷暖,尚有自己的分析與判斷,但我們唯獨沒有——自己決定自己的權利。養老就在當下,我們會比那些老人幸運嗎?

  既然衰老已經如期而至,像夕陽來臨一樣無可阻止,就讓我以蹣跚的步子,去迎接它的到來吧。

  既然理不清也剪不斷這複雜的親情,就讓我暫時放下煩憂,沉浸在夕陽的霞光中,欣賞落日之美,體悟黃昏之靜。我願獨坐夕陽之下,以自我沉醉、自我沉思,完成一場——自我超脫、自我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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