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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天 瑣事瑣談

2024-09-13 20:50:40 作者: 孫春傑
  為了生活我們疲於奔命,但也樂此不疲,因為生活中不是只有苦難,也有很多有趣的時刻,溫馨的時刻,回憶起來啞然失笑的時刻。

  春小的時候,如大多數小孩子一樣,喜歡纏在媽媽的身前身後。但她也有不同於其他小孩子的地方,她從小就知道揣摩我的心思,分擔我的辛苦,她喜歡幫我做事,並以此為自豪。

  「媽,地掃得乾淨吧!」

  「媽,草拔得利落吧!」

  「媽,柴禾垛得整齊吧!」

  她喜歡聽到我的表揚,我差不多每次都認真地表揚了她。因為,她的確打掃了我沒有時間打掃的屋子,做好了我正打算做的飯菜,餵飽了我還掛念著的雞和豬……就像所有的日子一樣,我們的故事每天都在發生,我們願意就那麼靜靜地相伴,一起做飯,一起幹活兒,為同一句話開心,為同一件事流淚……我們最經典的合作,是我灶上做飯炒菜,她灶下看火。她陪我,可以享有近水樓台的便利,近距離學習技藝,第一時間品嘗美食。所謂技藝,不過是家常飯菜的做法,與她後來的煎炒烹炸簡直沒有可比性。所謂美食,可能只是一塊摻著白面的玉米餅,一碗飄著蛋花的蔬菜湯……還記得,每次打開雞蛋,蛋黃蛋清倒進鍋里,蛋殼便給了春。她把殘留著蛋清的蛋殼,放到草木灰的餘燼里烘烤,蛋清凝固了熟透了,就形成一層薄薄的蛋白,用小勺刮著吃,很香很滿足的樣子。那時候她很快樂,一點兒也不覺得日子有多苦。我們那樣互相陪著,常常會覺得很幸福。

  她長大以後,還是陪我做飯,但我們的位置互換了——她灶上炒菜做飯,我灶下看火。這一次,得近水樓台便利的是我。她凡做什麼好吃的,總會先往我的嘴裡塞點兒。炒雞蛋時,會塞一塊煎蛋;煮海貝時,會塞一些又大又肥的貝肉;炸什麼魚肉時,我也總是最先嘗到美味。她最愛炸「小長脖」,是因為我最愛吃炸「小長脖」。那種產自我們附近海域的小魚,價錢不貴,但因為身子扁扁的,很容易炸透,大家都喜歡這樣吃。炸透的小長脖,頭和尾酥酥脆脆的,肉細細嫩嫩的,百吃不厭。春會在我面前放一隻盤子,炸好一條,就放到盤裡一條,我就吃掉一條。差不多,我一個人能吃掉一盤子炸魚。年老以後,她也常常炸小長脖給我吃,只是,怕我被魚刺扎著,每次都挑出好肉放到我的餐盤裡。

  大約七十年代,從路邊水泥杆上的小喇叭里,我聽到了一個含糊卻有趣的詞——資產階級發(fǎ)錢(法權)。那時的資產階級正被深惡痛絕,那時的錢無比稀罕。我知道一定不是「發(fǎ)錢」,那「發(fǎ)」什麼呢?我不懂政治,但這種好像與政治相關,卻又幼稚的問題,我是不敢隨便發問的。實在忍不住了便問春。春那時候是個小學生,她因為「發(fǎ)錢」而大笑,並糾正為「法權」。我也為此大笑,笑出眼淚。但「法權」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們還是不知道。多年以後,回憶起這件事,我們依然會像當初一樣沒有緣由地開懷大笑。

  有時候,所謂有趣,都是我們自己製造的。一次,春拿回一隻雞,一隻冰凍的雞。因為身形像雞,探出口袋的腿和爪子就是雞腿和雞爪,沒有什麼可以懷疑。

  晚上,凍雞融化了,軟了。

  春說:「我整理一下。」手起刀落,雞沒解開,卻濺起星星點點血水。

  「這雞怎麼這麼大?」春問。

  「老公雞唄。」我答。

  「這……不會是只鴨子吧?」

  可不就是鴨子,那隻扁扁的嘴不就是它的標誌嗎?

  春說:「我不吃鴨肉。」

  我便為她描述鴨肉的好處妙處絕處。當我再次仔細看時,忽又驚訝地說:「這不是鴨子,是……大鵝!」

  怎麼又是鵝呢?春的思維已經跟不上事情的變化了。

  「你看——」我指著鵝的身子、脖子和嘴,反覆解說雞與鴨與鵝的種種不同,並說,有句俗語「窮吃雞鴨富吃鵝」。

  春自愧地說:「那麼,我只能吃雞了……」

  我對甜食情有獨鍾,常常因為好吃的甜食而興奮,身心愉悅。一次,我無意中對春說過,孫子給我買的「小黃瓜」可甜了。本來只是說話說到這兒,春卻上心了。那天下班回來,她興奮地對我說:「可甜可甜的『小黃瓜』給您買來了……我挨個攤子問瓜甜不甜,最後都動嘴品嘗了……您吃下看,是不是那個味道?」

  我看著她手裡提著的黃瓜口袋,沒急著吃瓜,卻忍不住大笑起來。

  為什麼呢?因為此「小黃瓜」非彼「小黃瓜」也!原來,春買來的是做菜吃的綠色的小黃瓜,而孫子買來的則是水果攤上的「小黃瓜」——伊莉莎白瓜!是我的依色得名,造成了春的理解失誤。

  當我的思維和語言如我一樣地衰老,我的判斷和表達也隨之變得混亂不清。我看不懂電視劇,就看養生節目,看不懂養生節目,就看《動物世界》。

  一隻蟋蟀在草地上爬行,特寫鏡頭,很清晰。

  春問我:「這是什麼?」

  我口齒不清地囁嚅道:「嗯……是……是螞蚱吧。」

  春糾正說:「蛐蛐兒……大名叫蟋蟀……」

  我看著她,一臉茫然。

  「知道了嗎?」春跟著問了一句。

  「不知道。」我有些委屈地回答。

  春急了,再次強調,並大聲說:「蛐——蛐——」

  我忽然覺得她的著急有些莫名其妙。「不就是只蟋蟀,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脫口而出。然後,我們兩個都愣住了,接著又大笑起來。

  年老以後,耳聾語鈍,插科打諢的段子舉不勝舉。

  有一段時間我弄不清真假虛實,分不清現實在何處結束,夢幻又從何處開始,我常常出現判斷上的失誤。

  春的窗外是林立的電桿和縱橫交錯的電線,電線上長年累月地聚集著成群結隊的小鳥,嘰嘰喳喳,唱著悠閒的小調。我常常俯身窗前看著它們嬉戲,聽著它們唱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些小鳥,變成了電業工人。他們長年累月地幾乎不挪地方地持續工作,多麼辛苦啊!我一整天一整天地瞅著他們,既心疼又不解。就在我實在忍不住不問的時候,就在春要開口說明的時候,我突然明白過來了——我真是糊塗了……我為自己的糊塗大笑,笑著笑著流出了眼淚。那時候的心情,說不清到底是歡喜,還是傷悲。

  看電視的時候,我也有很多不解之處。為什麼眼看著窗外雪花紛飛,電視裡面的人卻身著短袖衫在綠色的原野行走?為什麼我們熱得大汗淋漓,電視裡面的人卻被棉服包裹得嚴嚴實實?我看不懂的事情越來越多了,我覺得那些看似聰明的人,有時候真是好笑。

  尤其是電視主播或主持人,尤其是那些年輕帥氣的小伙子,他們說話時總願意瞅著我,我在坐便椅上方便時,他們也毫不迴避,這多難為情啊。我是個講體面的人,我總是一邊紅著臉數落春——我們總該講究點兒吧——一邊尋找浴巾毛巾之類,蓋著搭著或擋著。春大概能夠體會我的羞怯,每次她都會幫我遮遮掩掩。

  陰差陽錯的事情太多了,真是讓人哭笑不得,有時候笑得停不下來,有時候哭得稀里嘩啦。春沒有責問過我為什麼這麼無聊,為什麼這麼沒有節制。

  她會抱著我,輕輕拍打著我的身體,讓我慢慢地靜下來。她總是說:「好了,好了,咱不哭也不笑了,太激動對您身體不好。」這樣的時候,我似乎覺得並不是真的快樂或悲傷,只是神經就像是一套自動系統,一旦觸動哪個機關,便會運行不止。而我,卻是一個不會關閉機關的有些糊塗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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