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天 童真與愛心

  都說老人像小孩，在我看來，不管什麼年齡，人都有幼稚的一面，都隱藏著絲絲縷縷尚未泯滅的童真。

  其實，「老人」只是別人眼中的概念，哪個老人的心裡沒有童真童趣，沒有青春嚮往，沒有「我尚年輕」的自信與自豪呢？所謂的「老」，是被晚輩逼出來的。有句電影台詞說，大人只是在忍，只是用故作堅強來承擔年齡的重擔……這樣說來，象徵著成熟的嚴肅和莊重，多少有些故意而為的嫌疑。

  但童真是遮掩不住的，它常常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我從來不敢把自己這種未經雕琢的思想，未經多慮的言行，叫做童真，而是自我解嘲為「糊塗」。

  但對於春的行為，我還是願意用成熟和幼稚來說。雖然她頭生白髮，面生皺紋，看起來像個有經歷的人，但我覺得，這些不過是時光給她留下的印記，並不能代表她的完全成熟。因為，「幼稚」時常出現在她的言行中。

  她的幼稚表現在——越來越把我當成小孩子。比如說，她會給我買些漂亮的小手絹、小梳子、小鏡子，好玩兒的小紙牌、小布偶、小卡通，用於保健的健身球、按摩儀、治療儀……這些小玩意兒，對於我，完全是可有可無、可省可儉的。我差不多每次都責備她說，我又不是小孩子……而後卻是喜歡得反覆把玩，用心珍藏。

  她的幼稚表現在——總是問我幾乎同樣的問題。「您餓不餓？有沒有想吃的東西？」我說年輕那會兒，每次去市內，就會買幾塊蛋糕，站在街邊或花園的樹下，一口氣吃完，那種感覺痛快、解饞。從那以後，我就有了吃不完的蛋糕，從老式蛋糕吃到新式蛋糕，越吃越精緻，越吃越沒滋味兒。最後，我只好求她千萬別再買了。

  她的幼稚表現在——妄圖讓我嘗遍世間美食。沒有養生意識的年代，也沒有垃圾食品一說，只要市場上出現新奇食品，不論大人的孩子的，南方的北方的，她必會買回以飽我口福。後來她的消費趨於理性，並開始倡導原生態食品。她說，吃海參膠囊不如吃海參，喝中華鱉精不如喝甲魚湯。她真的買來了海參和甲魚，只是那些寶貝的名聲離美食美味相差太遠了。

  她的幼稚表現在——別人有的，我也得擁有。大家都在看大屏幕黑白電視的時候，她買來了剛剛上市的14吋小彩電；收錄機也幾經更換，小到掌心可握，大到雙卡雙座，再回歸精巧；她還給我買報紙、書籍、畫報……我把這些東西看作溫飽之後的奢侈，可她卻說，它們是生活的調味品……她的幼稚表現在——總是無原則地滿足我。我一度迷上廣告，常常把心裡的渴望情不自禁地在她面前表露出來，因為她從來不會理性地制止我，因為她會買回我想要的東西。她還會把一米多長四十多斤重的大冬瓜扛到樓上，只為讓我看一眼，只因為我或許會喜歡。有一段時間，她非常熱衷購買醫療器械。雖然我的腿腳、身體已出現極其老邁的跡象，但似乎並不那麼急著使用這些。面對她買回的助行器、坐便椅、輪椅、吸氧機，每次我都會生一陣子氣。明明知道自己不久就會用上它們，但心裡依然是牴觸的抗拒的，我真的不願意看到、不敢想像自己離不開它們的悲哀。可是後來，這些器械的確給了我很大的幫助。

  她的幼稚表現在——總是試圖逗我發笑。我腿腳不便，她陪我做肢體遊戲，因為動作不協調，我們大笑；我言語不暢，她陪我做發音練習，因為口齒失靈，我們大笑。她上班走下班回，我們相視而笑；她進進出出，忙這忙那，我們相視而笑；她在廚房做飯，會找個合適的角度，通過一條拐來拐去的走廊，遠遠地看著坐在臥室床邊的我，幾乎每次，我們都會相視而笑……那是我們心裡最溫馨的時刻——她像逗孩子一樣逗我開心，我像逗孩子一樣逗她快樂。

  她的幼稚表現在——常常會把自己忘掉，這為我表達對她的愛，創造了機會。我們之間很少說「愛」字，我們都把那個神聖的字眼，詮釋成感同身受、小心呵護。

  春懷孕時，我平生唯一一次買了兩斤大櫻桃。三十年前，櫻桃是多麼珍貴的水果，它可以換來多少生活之需啊。但是，想到春能吃到櫻桃，胎兒也會得到水果的滋養，我便忘了節省與算計。

  住在春家裡時，我竭盡所能地做事，想為她減輕負擔。春總是很認真地表揚我，又很用心地引導我看書看電視，試圖把我的注意力從家務中解脫出來。她哪裡知道，我亦如她小時候一樣，得到認可與表揚，便樂在其中呢。

  如果說日常搭把手幫個忙是我隨意而為，那麼，後來所做的事情，則事出有因。

  在疾速的衰老面前，我產生了危機感和緊迫感，我要在有限的時間裡，為春做點兒什麼，我要讓自己的晚年生活更有意義，讓她以後的生活更加方便和從容。我為她拿來各色線團，以備她釘紐扣、縫褲腳之用；我為她改做被子，厚薄俱全，可供四季使用；我為她磨好用鈍的菜刀、剪刀，扎制經久耐用的小笤帚、小炊帚；我求兒子幫她修補倉房破爛不堪的門，求她的朋友在未來的日子裡多多關照她極度勞累和疲憊的身心……春知我懂我，她十分珍惜我所做的一切。她說，那些細碎物件里，有我的心意和辛苦；她說，蓋著我做的棉花被子，身上暖和，心裡舒服；她說，我留給她的這些，是她最寶貴的財富，可以受用一輩子……她的幼稚讓她高估了這些東西的價值。

  她的幼稚表現在——常常會把自己的日子過得七零八落。對此，我擔心、埋怨、責怪，只希望她能引以為戒。

  她最壞的習慣是晚睡。小時候學習到深夜，長大後工作到深夜，也有因為做家務或純粹個人愛好忙到深夜的，也有因為幫助別人寫東西通宵達旦的……嚴重的身心透支，導致她的健康狀況極差。都說熬夜就是熬心血，為規勸她，我真是磨破了嘴皮。她卻總說有些工作不能推託，有些事情必須要做，她只能犧牲休息時間……我說服不了她，希望早一天她能自己明白過來。

  凡事不明白、不通透，便是幼稚。春的幼稚還表現在——做事情沒有原則，對人不存戒心。我不明白，她讀過書，闖過社會，怎麼就不懂得保護自己呢？她上當過，受騙過，委屈過，憤怒過，怎麼就不知道從中吸取教訓，怎麼就沒學會防範呢？她的辯詞是，做事要遵從自己的內心，至於其它，那是別人的事……我看不懂她，只希望她的與人為善能夠得到更多人的珍惜。

  還有她的生活，一個人能有多大的力量，單打獨鬥，自我承受。我常常提醒她，希望能夠有所改變。她卻說，喜歡有我作伴的日子……她還說，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張人生考卷，都需要做出人生選擇……她不再趟那條情感的河，只是選擇了其中的一種方式而已……我覺得有道理，稍釋重負，但稍有不安。

  每一個年老的人都會對晚輩充滿擔憂和牽掛，而我恰恰誇大了這份內心感受。我的擔憂和牽掛里，有每一個兒女的每一點喜樂。只是春與我太近，我看到的更多一些，牽掛也就更多一些。

  八十幾歲時，有一天春住在我家裡。那晚，我難以入眠，反覆問她被褥合適不合適，反覆給她換這個單子那個枕頭……然後在幾間屋子裡來回踱步，低頭思索……然後幽幽地對睡意朦朧的春說，這個家裡，到處是你的影子……春睡意朦朧地回答說，這個家裡，最寶貝的是媽媽……看吧，這話說得多幼稚。

  我們之間所以有那麼多幼稚的表現，是因為我們都童真未泯，我們都自得其樂。

  能夠人間相遇是緣分，能夠互為母女是緣分，能夠相親相愛是——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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