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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天 老得不知所措

2024-09-13 20:50:46 作者: 孫春傑
  老年人都有一種無法克服的對來日的恐懼,我們恐懼的並不是死亡,而是之前的種種喪失:喪失視力、聽力、記憶力和行動力……失去最好的朋友和固有的生活方式。

  變老是個漫長的過程,變痴也是。我沒有完全痴呆,但的確是糊塗了。

  糊塗,也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首先是反應遲鈍。說話接不上話,問話搭不上茬,曾經知道的,現在不知道了,曾經知道一星半點兒的,現在一點兒都沒有了。遇事後知後覺,答案就在嘴邊,卻說不出來,事後恍然大悟……但想起來的都是久遠的事,近期的總是瞬間空白。

  然後是健忘。鎖門外出,得返回來確認;確認門鎖了,鑰匙卻落在屋裡;本想去買鹽,到市場忘了鹽,買了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回家做菜,才想起鹽沒買……過著過著就忘了幾月幾號星期幾,總得一遍又一遍看日曆才能捋清楚;抬頭看一眼牆上的鐘表,記住了時針分針的位置,一低頭,又忘了幾點幾分;有人問起年齡,常常會一時怔住,是啊,我多大了?前些年我還是幾十幾歲呢……最讓我不安的是,辛辛苦苦攢點兒錢,仔仔細細地放好,用錢時,卻怎麼也找不到了……找不到的東西越來越多,大到錢財首飾,小到針頭線腦……有一段時間,總覺得有人偷偷拿走了我的東西,所以,不論誰到家裡來,我都提防著……

  糊塗也表現在輕信上,它讓我完全喪失了判斷能力。一個陌生人走到門口,說口渴了討口水喝。我給他倒了熱水,涼了,請他喝下。

  他問:「你的兒女在外面做事吧?」

  我說:「是啊。」

  他說:「在外做事有危險,比如開車……」夏就常常開車出去跑業務。他說,夏近期像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我害怕極了。他安慰我說:「不用怕,我稍稍懂點兒作法消災,你那麼善良,我願意幫你……只是需要點兒錢,作法用,用完了還你……」

  他用隨身帶來的紙,將我的一千塊錢包起來,搗鼓幾下扔在櫥柜上,說:「七天後再打開。」臨走前,讓我數出兩百八十粒大米熬粥喝……待我覺得事情蹊蹺,打開紙包,錢已經變成衛生紙了……這件事差點兒把我毀了——不只是因為丟了錢,最不能忍受的是心裡的懊惱和悔恨。

  因為糊塗誤了事,破了財;因為糊塗思維混亂,表達不清;因為糊塗,常常遭遇尷尬,感到沮喪。

  有時,兒女一句:「你老糊塗了,別瞎說了……」我便閉嘴不言。

  有時,兒女一句:「你傻了,淨瞎說……」我便不敢多言。

  兒女也許只是信口而言,或有意調侃,並不代表對我十分厭棄。但是,我卻把它看成是對我的一種宣判。

  都說醉酒的人不會說——我醉了。我知道自己糊塗,說明我尚未徹底糊塗。只是這樣的半夢半醒,時夢時醒,會讓我更加難過。

  我知道自己的變化,知道大腦在退化,知道糊塗到底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我想要阻止大腦退化的進程,我開始為此想方設法。

  聽說數數鍛鍊大腦,我便數數。白天家裡沒人,我大聲數數,數著數著,忘了數到哪裡,再從頭數。晚上躺好,數羊入睡,數著數著,羊不知多少只,人卻越來越清醒了。

  聽說看書鍛鍊大腦,我便看書。書,都是春買的,很多。有家庭養生保健類的,有生活常識類的,有養花養草類的,像《老年營養與膳食》《營養與疾病預防》《保健盆花》等。她有時也從網上找些內容,擴大字號,列印出來。這些資料很珍貴,很多方法簡單有效。這些書和資料,我不知看了多少遍,幾乎提頭知尾,並學以致用。

  聽說背誦鍛鍊大腦,我便背誦。我有一套屬於自己的行之有效的強記方法:先看內容,再想意思,最後強記。強化記憶很辛苦,一旦記住,也會心生自豪和喜悅。受益於小時候接受的幾年教育,書報、雜誌都能看懂。遇到不認識的字,便問春。比如,三牛為「犇」,三羊為「羴」,三水為「淼」,三金為「鑫」,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字詞……但常常是,前面問,後面就忘了。因為屢記屢忘,我一度對自己失了信心。春卻說,這些字,年輕人也不一定都認識。我知道,誰都不是字典,但是我偏偏想讓自己活成經典。

  世間可悲之事,在於總是事與願違。儘管我如此努力,卻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不願看書看報了,即便看電視,眼中也只剩下好人和壞蛋。我喜歡看綜藝節目,雖然看不懂內容與規則,卻能看得見歡笑的主持人、歡笑的觀眾與場面。但這樣的愉悅很快成為過去,漸漸地,我連電視也不想看了。

  大概從那個春天開始,我弄不清虛實,分不清晨昏。

  從那個春天開始,我不再主動吃藥,不再關心誰餵我的是什麼藥。

  從那個春天開始,我不再糾結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從那個春天開始,我幾乎沒有了說話的欲望。偶爾所思所想,卻說不出口,感覺像是有銅牆鐵壁阻擋著我的聲音。

  大約八十五六歲時,我的身體狀況極差,幾乎不能自理,洗衣、做飯、洗澡,都成了我生活的難中之難。

  雖說衰老是必然過程,死亡是必然結局,雖說哪裡水土都養人,哪裡黃土都埋人,但是,誰願意自己的風燭殘年漂泊無依呢?

  關於養老的方式有很多,居家輪流養老、敬老院養老、選擇一兒或一女養老,對此,我有過思考和選擇。但是,當我弱弱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時,卻遭到多數人一如既往的反對。或許我的考慮真的欠周到,欠妥帖,但那是發自內心的,是我給自己晚年作出的最慎重的選擇——或許也是我最安心的歸宿。我在春的家裡住下,她為我的養老做好了一系列準備,我試圖以既成的事實兌現自己的心愿。但是——冬說:「你不來我這裡住,我就出去打工了。」冬的媳婦說:「我和冬一起出去,做保姆一個月四五千塊錢呢……」我真的不忍心讓年近七十的冬外出打工。

  夏說:「你不住我家,街坊鄰居怎麼看呢?」夏的媳婦說:「您這不是讓我們不好做人嘛……」站在他們的角度看,說得好像有道理。

  秋說:「你若來我家,我會把你照顧得很好……」我相信她。但是,秋那時候已經因為藥物原因導致雙側股骨頭壞死,拄杖行走,連自理都困難,我哪能再給她添麻煩呢。

  春說:「隨媽媽的心意,哪兒住得舒心,就住哪兒吧……」

  每個兒女都有自己的理由,唯獨我沒有,我無法堅持自己的選擇。原本已經明確的何去何從,現在不知所蹤;我平生第一次想到為自己安置晚年,卻做出了平生最後一次妥協。都說,有愛就有方向。我的愛還在,但前方卻是一片茫然。最終,我迎合併順從了兒女的意願,平息了這次紛爭。


  我曾經住過兒女家,但那時是「住親戚」,隨去隨回,可參與孫男嫡女的繁華熱鬧,也可退回蝸居獨享清靜。

  我最常住春家裡,習慣住那裡,也願意住那裡。因為那裡幾乎就像自己的家,自在、隨意,沒有爭辯與計較,沒有挑剔和責備。我不是選擇安逸,春的居住條件比誰都差,我看重的是她的用心,看重她對我幾乎盡其所能的照顧。

  每一個不能自理,或者即將不能自理的人,心裡都有一道過不去的坎兒。這道坎兒,是擔心、害怕,是無可奈何、不知所措,是絕望,是悲哀。

  完全靠別人的照顧生活,就意味著失去了獨立的能力,失去了自主的權利;輪流居住,雖然照顧了兒女的不便,卻意味著我從此無家,意味著自己一生的勞動與經營到此為止,意味著我已處在人生的窮途末路。

  這一次離開不同以往,有訣別的惆悵,有訣別的悲壯。我捨不得眼前的一切,鋪得平平整整的床鋪,疊得規規矩矩的被子;打著補丁的搪瓷缽子,成摞成摞的鍋碗瓢盆;收藏了十幾年的手絹,攢了幾十年的零錢……我放不下的是,這一方水土之情,這一腔經營之情,這滿懷不舍之情。這個在別人看來太過平常的家,我曾經多麼喜歡和珍惜……這是我的全部,是我一輩子的紀念……早知道終有一天必將放棄,但始終不願承認這一天來得這麼早,這麼突然,這麼決絕……現在放下這一切,遠離這一切,就意味著即將結束這一切……縱然我的不舍中有萬般情緒在糾結,在撕扯,在鬥爭,我也必須離開。或許是理解了兒女的苦衷,或許是不得已而為之——不想為難別人,就得為難自己。

  我輪流住進兒女家。與無人贍養的老人相比,與「孤獨而去」的老人相比,我是幸運的,每個兒女都願意接納我。這樣也好,手心手背都是肉,輪流來去,也可解我對他們的牽掛。

  儘管各家生活習慣不同,飲食習慣各異,儘管各人脾氣秉性不同,為人做事迥然……但我願意相信他們每一個人都是真誠的。

  然而,不計較不等於習慣,不計較不等於喜歡。我已年近九十,渾身是病,經不起一點折騰。讓一個老人改掉過去所有的生活方式和習慣,去適應一家再一家的生活,這不只是為難,幾乎是要命。

  我開始挑剔床鋪的軟硬。太軟,睡覺累。太硬,硌骨頭。我開始挑剔食物的好壞。好壞不是指食物的貴與賤,新鮮或變質,而是指食物的軟硬,是否好消化……我本無意挑剔任何一點不周不到之處,只是我的身體已經沒有適應的能力了。

  事實上,並不是我想迎合就能迎合,我想習慣就能習慣,我想好好相處就能有溫馨和睦的生活。是我想得不夠周全嗎?不,為了顧全每一個兒女的面子和利益,我曾熬過多少個不眠之夜啊。但是,我終究還是錯了。

  為了不讓冬外出打工,我住進冬的家裡,結果被冬的媳婦「勸」了出來。「兄妹之間那麼多矛盾,你能住得下嗎……」我的確住不下,他們把我搬出來了。

  為了所謂的面子,我住進夏的家裡。結果,因為不能接受家人的一些言行,他們把我搬出來了。

  我選擇住進春的家裡,最終,也搬出來了。冬和夏硬要把我接走,原因是春在我的身上,用了我的錢……來到誰家,我都做好了長住的準備,我都想安心地住下。只是,一樁又一樁不愉快的事情接連不斷地發生,讓我如何能夠安心呢?

  還有,每一次依照順序的輪換,每一次遵守時間的來到或離開——每次遷居,我都像必須服從命令的卒子,都如被人搬來挪去的物件……這樣的被動順從,讓我極不舒服,讓我感覺哪兒都不是我的家,哪兒都不是我的歸宿。

  當我意識到一切都不可逆轉,曾經用心經營的家已失去意義,始終愛著的兒女不只是因為愛才接納自己,我怎麼會安心呢?怎麼會愉悅呢?怎麼會如世人期待的那樣,平靜而優雅地老去呢?

  我不想把所有的問題歸結到錢上,不想妄議兒女的利益心、攀比心、嫉妒心,不想責備他們的初衷存在什麼偏差。我的錢來得多麼不易——它是一針一線縫抹布攢下的,是一絲一竹扎祭品掙下的,是鳳凰村規劃建設時,用我和他維繫生計的土地換來的……我不是守財奴,當收到一摞一摞的土地款時,我沒有忘記兒女,我和他們一起分享了我的快樂;我不是守財奴,我曾一次又一次拿出錢來,資助這個讀書,資助那個買房……但是,我沒想到,我的養老錢不能花在我的身上,我沒想到,正是這些苦苦掙得、苦苦攢下的錢,給我的晚年帶來了困惑和災難。

  多想回到一對父母養活一群兒女的過去,多想逃避縱有一群兒女卻不知何去何從的現在和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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