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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天 百靈鳥在歌唱

2024-09-13 20:50:49 作者: 孫春傑
  人老了,每一個睡去的夜晚,都可能是人生最後的夜晚;每一個醒來的清晨,必是上天的恩賜與獎賞。

  一個混沌的清晨,耳邊仿佛傳來百靈鳥的歌唱。那歌聲清脆甜美,空靈曠達,為我描摹出一幅唯美的畫——廣袤的原野,廣闊的天空,百靈輕盈掠過,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成就了「百鳥無一」的美名。

  我仿佛聽見了百靈鳥的歌唱——在嘈雜無序的人間,在抱怨、爭吵與忿忿不平之中,那歌聲清純而脫俗。

  我對平說:「你就是那隻百靈鳥。」

  平,一個嬌弱的南方女子,一個溫婉而知書知性的南方女子。

  她是春的文友,為了一段友誼,竟在中國的版圖上,走出了工整的對角線——從大西南至大東北。她是個充滿煙火氣息的普通人,但她卻能使這縷人間煙火縹緲、浪漫,擺脫低俗。

  她是春的心靈之交——她們有著相同的興趣愛好,對讀書與寫作有著共同的執著與追求。她們有著強烈的心靈感應,諸多思想及言行都有一種難得的默契。

  然而,她終究是一個初來乍到的陌生人,一個習慣和文化差異甚大的陌生人,一個尚未知道她的父母、她的家世、她的經歷的陌生人。我和春身邊的很多人一樣,總以為她的到來還有不為人知的真相,那真相讓人本能地牴觸和懷疑。我和他們一樣,都有著一樣的慣性思維,不願意看到春被自己的單純與幼稚傷害。

  「家裡……養幾頭豬啊?」我覺得自己設計的問題,既平常又巧妙。

  「住城區,哪能養豬……」她一定沒有多想什麼。

  「你的城市……多大?」我只問規模大小,幸好沒有問及城市的歷史、人口、地理或者其它。

  「應該比這裡……大得很多吧……」她實在沒辦法把這裡看成城市,也沒辦法比較,因為,這裡和那裡沒有可比性。

  「之前……做什麼買賣?」有工作的人總不能說走就走吧。

  「有工作,辭了……」她正好就是那個可以放下工作,說走就走的人。

  「到這裡……圖什麼?」我儘量用輕鬆的語氣問得輕描淡寫,但是,我們都知道這個問題的分量。這個甚至帶著幾分惡意的問題,恐怕會讓她無言以對。

  「就圖有姐姐的陪伴……」她不假思索,毫不掩飾。

  在我尚有疑慮的時候,平承擔了照顧我飲食起居的責任。每一個春離家上班的早晨,我都會在平的幫助下,起床、解手、洗漱、早飯;每一個春不回來的中午,我依然會在平的照顧下完成常規日程,然後午睡;每一個春還在歸途的傍晚,平都會做好晚飯,和我一起等待春的回來……為了讓我吃飽吃好,她做出色味誘人的飯菜;為了讓我活動筋骨,她教我做各種舒展動作;為了安慰我的情緒,她耐心聽我的故事,為我傷心流淚,為我幸福歡喜;她以局外人的身份,幫我分析、化解局內人的關係與矛盾;她以現實的事例,勸我看開世事人情;她填補了春無法守護的空白,成了我暢所欲言的好朋友,我們成了忘年之交。

  我開始喜歡她,信任她,甚至依賴她。

  對她的依賴,首先是生活上的需求。那時候,我已經失去了自理能力,常常便在褲子裡,便在被褥上,便在地板上……那些在兒女面前都覺得羞愧不堪的事,現在都是平來處理。她總是一邊安慰我,一邊替我擦洗身體,先把我安置妥當,再清理污垢。做這些事,平顯得極其自然、平和,絕無刻意與嫌棄。我對她的依賴,還有心理上的渴望。曾經那些得不到理解的心事會變成雙倍的悲傷,曾經被否定、被阻止、被批評、被斥責的過去,已留下可怕的陰影。我不安的情緒、忐忑的心理,還有牽掛和擔心,都像被密布的陰雲籠罩,令人窒息。很多心事,我無法對兒女說,說了,便又回到過去。很多心事,我只能憋回心裡,爛在肚裡,我只能用沉默不語,打發和他們共處的時光。平則不同,她置身紛亂的關係與矛盾之外,沒有私利,不必偏袒,只有耐心的傾聽和恰到好處的回應。與她說話,我覺得平等、輕鬆,有認同感,有安全感。

  平對我的照顧不分吃喝拉撒,不分夜晚白晝。春身體不好且工作繁忙,平總是分擔著春的家務與責任。夜裡,為了不讓春一遍又一遍地起床,平睡在床邊,與我相鄰。只要我有一點聲響,一點動作,看似熟睡的平便會揉搓著惺忪的睡眼,幫我坐起,幫我挪到坐便椅上,再幫我清洗,幫我躺下。

  平在幫助我,更是在幫助春。她不是無事可做,她有生意需要打理,她不是有償服務,她完全是在奉獻。看著她忙得腳不沾地,看著她任勞任怨,看著她承受著誤解和委屈,我的心裡會生出無限的愧疚與歉意。

  這不由得讓我想到後來的變故和孤單,想到多少個孤零零的夜晚。我想起身解手身體卻無法動彈,想喊人幫忙喉嚨卻發不出聲音,我無法弄出什麼聲響,即便弄出聲響來,那個住在西屋的陪護人,那個與這裡有著客廳之隔的陪護人,他能聽到嗎?我只能任由掀開被子的身體變冷變涼,任由尿液浸濕身下的褥子……多少次,我為自己的不中用懊惱,為擺脫不去的瑣事懊惱,為拖累別人懊惱,為心底的悔與痛——懊惱。多少次,我長吁短嘆,淚流不止,任淚水打濕我的枕頭,打濕我漫長的夜……平曾經為我所做的一切讓我懷念,那是我不敢說又說不出來的心事。我曾為平責備過春的怠慢。為一句沒有道理的發問——你吃香蕉嗎——不假思索地怒懟她,難道你只讓人家幹活嗎?

  我曾問過自己的內心:何世修得的緣分,讓我們有了這份遇見?何德何能讓我享有這份福氣和寵愛?如何才能平衡我心裡的芥蒂與平的坦然?如何填平人們掘出的道道深淵?

  平是個極具感染力的人。她的熱情與善良,似乎昭示著她良好的出身和順利的人生。但是,幾乎所有的走近,看到的真相都是殘酷的——她童年時很苦,青年時很貧,中年時依舊疲憊不堪。但她的可貴之處在於,不抱怨,不遷怒,不氣餒,不逃避,而是掙扎著以自己嬌小的身軀,釋放出強大的生命力量和執著的生活信念。

  她的感染力還在於她的聲音——像百靈鳥的歌聲一樣。

  「老太太,我回來了!」

  「老太太,這花好看不?您喜歡不?」

  「老太太要聽話喲,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這樣才能健康長壽,知道嗎……」

  她的到來改變了春——臉上多了笑容,家裡多了笑聲,生活多了樂趣和意義。她的到來也改變了我——原來人可以這麼善良,原來生活可以這麼美好。但是,她所不能改變的是,我的衰老、疾病,兒女的紛爭,複雜的家事……她所不能改變的這些,對我都是致命的。

  我與平的結緣極短極短,與一生相比,簡直可以忽略,但她給予我的溫暖與愛,卻刻在我的生命里,無法抹去。

  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在空濛的天地之間,在又一個混沌的早晨,我隱約聽見百靈鳥的歌唱——悠揚婉轉,長空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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