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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天 選擇無語

2024-09-13 20:50:51 作者: 孫春傑
  自他走後,我便獨居。在自己家獨居,在兒女家依然獨居。獨居的結果,便是習慣了沉默——沉默無語。

  一個人的日子裡,我習慣了孤寂,學會自我化解心中的鬱結,無論悲喜,都放在心底;一個人的日子裡,我習慣了自立,學會獨自處理生活瑣事,無論繁簡,都自己面對。凡是自己能做的事,我絕不麻煩兒女。凡是自己不能做的事,我極盡簡約淡化。日子一長,我愈加獨立,愈加沉默無語。

  兒女們似乎習慣了我的獨立和沉默,有心有時間的時常回來看看;有心沒時間的,時常電話問候一下;也有常年忙碌,沒有一點兒時間的。以至於當我日漸衰老,當我老得心力不足行動不便,老得需要幫助、照顧、陪伴的時候,兒女們顯得有些慌亂,他們似乎並沒有做好這方面的準備。

  我逐漸地開始拖累兒女,從需要幫助到需要照顧,到需要陪伴,有十年八年的時間,我們都經歷著不同的心路歷程。我從開始的不甘衰老到必須接受幫助,一路伴著悲涼與無奈。兒女從不必牽掛於我到必須陪伴我,一路伴著辛苦與忙碌。各自獨立的生活,養成了各自不同的生活習慣,因而,在陪伴的過程中,習慣對方的習慣,容忍對方的習慣,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我的壞習慣越來越多。比如,隨著年齡增長,睡覺時無法克服越來越響的鼾聲,讓躺在身邊的人無法安然入睡;隨著身體機能退化,身上出現洗不去的「老人味兒」,讓身邊的人避之不及;交談中出現明顯的健忘或詞不達意,讓與我說話的人不解或焦躁;人前人後,礙手礙腳,總是耽誤風風火火的人做事……這樣的我,連自己都嫌棄,何況要兒女的愛與包容呢。

  「嫌棄」一詞,兒女是謹慎出口的,但他們有意拉開的距離,不免讓我產生想法。我依然真誠地勸他們說,你們去那邊安心地睡吧,你們不要離我這麼近,你們不要在乎我的想法……我知道自己不好,但沒有能力改掉幾十年的毛病,沒有能力讓自己的身體和大腦變得年輕、靈活。我只能在有思想能行動的時候,很難為情地把它們掩飾並隱藏起來。我也想到躲避,想要築起四面高牆把自己完全隔離開來,保持著與他人越來越遠的距離……心有這樣的想法,人也就更加沉默了。

  不知不覺,我被時間拋棄了,被人遺忘了……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好陌生,我的兒女好陌生,我的世界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害怕——害怕一個人面對冷清的家,害怕一群人回來嘰嘰喳喳,害怕在嘰嘰喳喳中有一個人挑起事端,再讓我去選擇,去回答。我已不再是沉默,而是不敢想,不敢表達。

  沉默無語變成我進一步衰老的助推器、催化劑,它讓我的思維活動更加遲鈍,語言功能更加減弱。進而,不敢表達變成不能表達、不會表達了。

  有一次冬來看我。還是以前的冬,還是我最喜歡最牽掛的冬,還是我最心疼的冬……但我已無法與他正常交流,無法熱情地歡迎他,並如常地對他說,若忙,就別往這跑了。我想著像以往一樣,笑著對他說話,但是,我無法張嘴,也無法露出笑容……冬急切地問:「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再不說話我就走了……」他真的走了,他一定把我的「不能」誤解成了對他的冷漠。他真的走了,驅車一兩個小時的行程後,他竟然真的結束了短短几分鐘的見面。越著急越激動,我就越控制不了自己,我無法張嘴喊他、留他,只能任由他的背影在我的淚水中變得模糊不清,只能再一次從心底憎恨自己的「不能」。

  我說話越來越困難,很多時候,面對兒女的問題,只能以點頭搖頭回答。

  連點頭搖頭都困難時,我只能以眼神來回答。我希望兒女懂我,渴求他們了解和理解我。但是,他們不懂。冬曾用質疑的語氣問我:「難道我們給你喝生水了嗎?難道你連這個都說不明白嗎?」他看不見我的點頭或搖頭,也看不見我眼睛裡的無奈和痛苦。他們無法理解我,從此以後,我卻連點頭搖頭也不必了,連動動眼神也不能了。

  因為我的沉默無語,一段時間兒女互相猜疑或者詆毀。當醫生將我無語的原因公之於眾,我以為會輪到他們無語,我以為他們會向我道歉,以為他們會心疼地抱著我,向我說「對不起」。但是……那就這樣沉默下去吧,在語言的世界裡,我的視野我的腦海早已是大漠黃沙。我甚至也不想看見,不想看明白。看見了,就會成為我的心事,令我食之無味,夜不安寢;看明白了,就成了我的痛苦,難以取捨,也無法擺脫。

  我想保持沉默,但偶爾,也會無法控制自己大笑,不由自主,笑不由衷。但無法停止的大笑有時也會因為突然的一聲呵斥,戛然而止。笑是本能,說話也是本能。無法說是本能,無法笑也是本能。本能把我從一個極端推到另一個極端。

  但不想說話,未必就能解決問題。在家庭出現矛盾的時候,有人想借我的話表達權威,我不說話,權威就沒了;有人喜歡搬弄是非,我無法應和,是非就顯得無聊了。我不能說話,餓了渴了不舒服了,只能忍著;我不能說話,大便小便著急了,只能任其自流……我不能說話,但我還有思想,還有生理需求,還會傷心流淚。

  我臥床了,需要陪護了。但我和陪護人之間卻有著幾道房門的間隔。

  這幾道門,擋住了我可能發出的鼾聲,也擋住了我可能呼之欲出的求助——無數個夜裡,我只能默默地流淚,痛苦地等待,我多少次顫抖著無聲地自問,這樣的長夜,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若徹底糊塗多好,若真的痴呆多好,若這個世界無關於我,多好……我不能笑已經很久了,不能說話已經很久了。

  現在,我只管保持一成不變的表情和一成不變的沉默,不再奢望開懷大笑或自由交談,不再探尋這樣的表現,到底是緣於生理的疾患,還是緣於心理的障礙。

  也許,這才是我的不擇之選,是我的最佳之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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