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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天 低蛋白血症

2024-09-13 20:50:54 作者: 孫春傑
  我不但不能言語,也不能進食了。這一次,我真的病入膏肓。

  疾病的發生發展,都有徵兆,它的作用在於提醒和警示。右側身體從腿腳麻木到活動不便,再到不能活動,經歷了十幾年時間。但是,我並沒有把這些當作最終衰老的確鑿證據,兒女也認為這只是衰老過程中再正常不過的一種現象。

  十幾年的時光,疾病在我的身上肆意生長,我在疾病的肆虐中漸漸衰老。

  我的生命多麼頑強啊,它從來沒有瀆職,從來沒有懈怠,從來沒有停止對艱難的隱忍,對病魔的抗爭。只是在它需要一臂之力的時候,我讓它失望了,我的兒女讓它失望了。

  無法知道,我的生命到底經歷了什麼。在肢體不能行動之後,我又失去進食的欲望,失去咀嚼與吞咽的功能。這種狀態下,差不多所有的事情,我都是木然地隨從他人,隨從他人的指令,隨從他人的操縱。我無法坐立,需要有人攙扶我坐好;我無法坐穩,需要用什麼支撐我坐住;我不便進食,需要有人把食物送到我嘴邊……當我不會張嘴、不會咀嚼、不會吞咽時,生命便失去了供養,我只能自我放棄。

  我幾度陷入昏厥,被送進醫院。急診的結果——腦部膠質瘤,五公分大小。因為它壓迫了神經系統,導致肢體活動受限或身體機能喪失。一個乳臭未乾的高傲的醫生為我下了病危通知,但他卻不能解釋這個膠質瘤與臨床症狀之間的關係。

  這個消息使兒女驚異,隨即又躁動。在是否治療、如何治療的問題上,醫生和家屬的意見不一致,兒女和兒女的意見不一致。那時候,我面部浮腫、面色絳紫、心跳混亂、呼吸困難,似乎所有器官都在躁動不安。那時候,我目光迷離、眼神散亂,生命已處於瀕死邊緣。然而,我沒有得到及時救治,哪怕是供給生命的一瓶鹽水,哪怕是緩解症狀的一針藥劑。是醫者沒有仁心,還是兒女的意見讓醫生無所適從?我處在時斷時續的恍惚之中,我的兒女處在治與不治的利弊權衡之中,他們有時也忙於計較醫生護士的態度和清潔工的疏忽……我在煎熬中生不如死,我在清醒時痛苦不堪,我後悔聽見他們的對話,後悔沒有在昏厥中走遠……然而,我的確聽見了他們的對話,我的恍惚中便揉進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悲觀……春心有不甘,她拿著我的腦部X光片,求助了所有能求助的人。有醫生說,膠質瘤只會影響人體活動,不會危及生命。至於病危,一定還有原因……在多數兒女放棄治療的時候,春擋在了死神與我之間。在另一家醫院裡,醫生給出的診斷是低蛋白血症、低血氧症——因為長期缺乏營養導致的致命重症。醫生說,若營養正常,老人不會有事的。

  這一診斷不免讓人疑慮和傷心。食物豐沛的年代,何談缺乏營養?一個衰弱的身體,到底缺了多少營養,以至於無法維持生命的需求?無需有誰給出答案,答案都在每個人的心裡。

  任何藥物都比不上一次正確的診斷,對症治療很快使病情得到緩解,我雖然無法自主行動,但身上的不適感消失了,我獲得到了新生。那感覺像是在黑暗的天幕下,看到晨曦的微光。在我重新抓住生的機會時,心裡所有的不愉快遁形了,只剩下滿懷的感恩之情,感恩醫生的良知與醫術,感恩生命再一次創造了奇蹟。我慚愧有過放棄的念頭,慚愧有過焦躁的情緒,我依然遵從生命的召喚,我的意志將伴隨我的生命走到最後時刻。

  插鼻飼管的滋味不好受,但那一瞬的痛和生命的頑強相比,似乎不算什麼。想到它能給予我生命滋養,想到我的生命可能恢復之前的活力,我甚至覺得所受之苦,是值得的。

  然而,在不做康復和繼續醫療的時間裡,我只能長時間地臥床,長時間被綁著雙手。這個罪同樣難以忍受,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噩夢,而它,從我躺下那一天就已經開始了。

  綁住我的手,是為了不讓我抓掉鼻飼管;綁住我的手,陪護的人可以放心做事。如果說以前的我不該對兒女有分別心,那麼現在我真的無法做到不分別。如果說以前不挑剔誰照顧我,現在,我卻在心裡十分盼著春的到來。

  她來了,會首先為我鬆綁,會長時間地坐在我的床邊跟我說話,說過去的故事,說現在的心情;她來了,會握著我健康的手,會捋開我蜷縮的手,讓我感受到她的溫度、她的力量;她來了,會引導我的手,輕輕地觸摸飼管,並說:「媽媽,它會給您輸送營養,不能動哈……」我就會乖乖地聽話。我和春的心意是相通的,雖然無法和她進行語言交流,但我會覺得身上舒爽心裡愉快,我會流下眼淚,告訴她我的高興或委屈。

  那些日子,我睡的時候總比醒的時候多,常常從前一天傍晚睡去,直到第二天清晨醒來,常常睡得忘記了自己是誰……我已面無表情,四肢僵硬,因為長時間臥床,肩背和臉頰留下縱橫交錯的壓痕……對於臥床的人,不變的姿勢會要命,但我卻極怕被顛來倒去。想想之前,挨家挨戶輪著住的時候,我最怕被人背著上樓,背著下樓。那種完全由不得自己的懸空或墜下,讓我有一種沒著沒落的怕,讓心臟急劇加速的怕,面臨死去的怕。春知道我怕,每每翻身,她都會俯下身子,抱著我的頭,貼著我的臉,在我耳邊輕聲說:「媽媽不怕,我們只是翻下身哈……」

  臥床的人,吃喝累人,拉撒更累人。雖然使用紙尿褲省去不少麻煩,但依然需要耐心用心盡心。我常常因為紙尿褲飽和,尿液浸濕了衣襟和被褥,常常因為在屎尿窩裡浸泡過久,感到寒冷、羞辱、晦氣和絕望。春在身旁的那兩天,我差不多用了十片紙尿褲。於是,有人提示,進食要控制,不必餵水果……前一晚,春的確在我唇邊抹上幾次水果泥,久違的水果味道讓我的唇和我的心得到了久違的滋潤……但是,有什麼必要呢?

  有時我會流露出期待的眼神,有想說想笑的欲望,但是即便動動嘴角,都成了奢望。偶爾,也有不小心笑出來的時候,那是在我聽到有趣的故事時,完全沒有想到的意外。只是這樣的眼神,一會兒就變得迷茫。這樣的笑意,也只是一閃念的溫暖,一閃念的留戀,倏忽閃過,它並不會改變我的心情以及身體情況。我生命的界碑已赫然可見,現在,我只是一具毫無意義的皮囊,身不由已地走向終點。所以,對待這樣的我,餵食水果、均衡營養、播放音樂、布置環境……很多事情真的沒有必要了。人活到這把年紀,即使氣息尚在,肉體也腐爛一半了,靈魂也開始不安了。這種時候,單單是活著,都讓人無法忍受。

  我以為這樣的我離歸期不遠,但重複不斷的日夜交替告訴我,我仍然活著。生命的潛力真大,即使像我這樣一個被死神盯上的人,要徹底消失,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如同住院期間,我依然聽得清看得見兒女的喜怒哀樂,但我無意參與,無力參與。我很早就失去了這種參與的意識,不是因為看得開,想得開,不是因為放得下,捨得下,而是,自然衰老導致了自我淘汰——衰老,是一切摒棄的理由。

  我還有思想,我還會思考。既然死神尚未將我攫走,既然彌留之際尚未到來,既然我還活著,我依舊會渴望親情,渴望愛與關心。然而,我曾經給予兒女的愛與關心還剩餘多少,曾經給予他們的同情與安慰還存留幾分,曾經陪伴他們的日日夜夜,怎麼就變成了如今的拖累與麻煩……問天問地問良心,我被自己質問得不知所以。那一刻,我只求沒有疼痛,沒有悲喜,沒有欲望,甚至,沒有知覺,沒有生命……我並不懼怕死亡,但我依然感到痛苦,因為我的將死不是為了愛,不是為了更有意義的什麼。

  疾病不能輕易地讓一個求生的人倒下,在病痛面前輕易倒下的人,是因為他渴望倒下,渴望放棄……自己不想救贖,誰都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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