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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天 媽媽不怕

2024-09-13 20:50:57 作者: 孫春傑
  真正愛你的人,從來捨不得你一個人面對孤單和絕望。

  媽媽不怕——是我聽到春在我面前說得最多的一句話,讓我聽來最安心的一句話。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說這句話的,我不記得了,但每次說起,都事出有因。我年輕時候她說過,我年長以後她說過,我步入老年,她也日趨年老,這話說得最多。

  她說這話的時候,有時像個天真的孩子,有時像個勇敢的戰士,有時像是無所不能的救世主……但是,我知道,除了是我最小的孩子,除了天真、幼稚,她什麼也不是。但我依然相信她說的話,相信她的良苦用心。

  年輕時,似乎無所謂生死,但卻很害怕無休止的折磨人的日子。我曾站在石頭房前的石板橋上,眼前瀰漫著漆黑的夜色,身後飄蕩著他醉酒後的謾罵。天與地似乎要合攏,要將我擠壓成粉齏,我無助地流著眼淚。春說:「媽媽不怕,媽媽要好好地,等我長大……」那時候,她是個小學生。

  我們相伴上山,我不怕溝坎荊棘,卻很害怕不小心踩到土墳,那樣的地方,恰好有最大的果子,最肥的野菜……春便會攔在我前面,說:「媽媽不怕,我來……」她壯著膽子採摘的野菜野果,只是為了送我,是為了博得我的喜歡。

  八十年代末,春住在老城區一個四合院裡。在那裡,我遭遇了彩電黑屏、鍋底燒漏的驚嚇。那天,春握緊我冰涼的手,試圖溫暖它。她說:「媽媽不怕……電視不會輕易壞掉,只是操作不當而已……鍋壞了,我們可以買新的……」

  差不多二十年後的一個傍晚,春沒有按時回家,我十分煎熬地等待著。

  當耳邊終於傳來門鎖轉動的聲音,門被打開的聲音,我沒有像往常那樣習慣地問一句:「誰呀?」

  當然也就沒有春千篇一律的回答:「還能是誰?」

  沒有聽到我的聲音,春疑惑不安地問:「老太太呢?我們家老太太呢?」平時我很享受這個不尊不敬的暱稱,現在卻沒這個心情了。

  「我闖禍了……」我聲音顫顫地回答,像是要哭的感覺。春以為我跌倒或摔壞,鞋都沒脫直衝進臥室。

  我坐在床邊,苦著臉說:「我闖禍了……把微波爐弄壞了……」

  「哦……」她長吁一口氣,坐下來,緊緊抱著我,嘴裡念叨:「媽媽不怕,沒事兒了,我回來就沒事兒了……」

  我像是比以前膽子更小,她像是比以前更心疼我。她從來沒有為我操作失誤責怪過我,從來沒有為我的無心過錯責怪過我……她幾乎每次都會安慰我,東西沒那麼容易壞掉……即便壞掉了,也沒什麼可怕的,用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她還說:「您千萬不要責備自己,不然我會更加自責……」

  往常聽到她這樣說話,我會在慚愧中感到幸福,並很快平靜下來。但這一次我沒法平靜,反而更加傷心,竟然大哭起來。我不是委屈,我是懊惱——人老了,不中用了,添亂了……她工作很忙,生活也並不寬裕,我不能幫她,反倒……從那以後,她再也不讓我一個人操作家電……她差不多每個早晨都把飯菜做好放在保溫盒裡,放到我的床邊,再去上班;差不多每個中午都專程回來,和我一起做飯吃飯;差不多推掉了所有晚上或節假日的聚會……大約三年前,我已然反應遲鈍,語言不暢,身心的不適越來越明顯地向我預示著什麼。

  一個冬天的傍晚,我心情極度抑鬱,既盼著春下班,又怕無法掩飾自己。等到春進門後大聲喚著:「老太太呢?」我已泣不成聲,不能答應。

  她嚇壞了,急問:「媽媽怎麼了?」

  我斷斷續續且低沉地囁嚅道:「我,快要死了……我害怕……」這是我最後一次自主地向春表達我恐懼不安的心情。最後一次,我清晰地表達了自己。當我慢慢接受生命的終結時,我愈加捨不得她。

  那一刻,春一定很心疼,她抱著我的雙臂都在顫抖……她緊緊地抱住我,一遍又一遍地說:「媽媽不怕,媽媽不怕,不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在身邊……陪著您……」這一次,春抱著我的時間最長,像是捨不得把我放開,她和我一樣淚流滿面。

  我躺在病床上被人翻來覆去時,春總是用雙手抱著我的頭,俯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媽媽不怕!」我瀕死之前神情恍惚,春依然雙手抱著我,俯身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媽媽不怕!」即便我化作一縷夢,春尋不到看不到,我依然能夠聽見她對我說:「媽媽不怕!風霜雨雪豺狼虎豹都不能傷害您。

  媽媽……不怕……」

  我害怕衰老,害怕日益走近的死亡,害怕這之前的種種喪失。但是,這些話我只能對春一個人說,因為她能在這樣的時候,抱著我,讓我有所依靠,讓我不那麼孤單。我害怕衰老,似乎不是對生命本身的依賴,當同齡的人陸陸續續死亡,我只是感到心裡有一瞬的悲涼。我無法接受的是,百無一用的身體,無法割捨的情感,還有那些珍貴的人生體驗。

  我早就知道,每個人必然要走向衰老與死亡,必然要承受這一過程帶來的種種感受,必然要經歷從恐懼、恐慌,到最終平靜的歷程。這是一個多麼殘酷的過程,這需要多麼高的修養,多麼深的悟性啊。只是,我與親人之間能做些什麼呢?除了陪伴,還能做什麼?在自然規律和生命規律面前,我常常無能為力,對於我,似乎只剩下擔心害怕了……當冬告訴我,他的淺表性胃炎會發展成胃癌,他的視網膜脫落會導致失明……我害怕得心都顫抖了。

  當秋一次次病重住院,一次次接到病危通知……我害怕得寢食難安。

  當夏從劫車的歹徒面前逃脫,我又一次從驚悚中醒來,渾身是汗,也身心釋然。

  當春筆耕不輟,每每通宵達旦……我害怕沒有我的將來,能否有人理解她的苦與累、愛與怨……我討厭自己的膽小怕事、杞人憂天……但有誰不怕嗎?曾經的他不怕嗎?他最後的那段時間,似乎也有過擔心和恐懼,他是靠著不屈不撓的精神力量,支撐著自己日漸萎靡的身體。他不是不怕死亡,他也一樣無法克服生的留戀。那種說「頭掉不過碗大疤」的人,除了大義凜然的革命鬥士,就是視生命如草芥的輕薄之人;那種說「衰老是自然法則,無所謂悲哀」的人,除了違反人性的偽學者,就是尚未意識到人生艱難的無知小兒。

  沒有人不懼怕死亡。小孩子懼怕死亡,因為他只看到生命的起點和終點,不知道人生的過程和意義。老年人懼怕死亡,是因為這一生付出太多,留下太多的不舍和牽掛。小孩子不知道生的內涵,卻明白死的意義。老年人深知死的必然,卻對曾經的一切難以釋懷。其實,懼怕死亡,是對生命的敬畏,是對生命的珍惜和熱愛。

  我們都年輕過,都有過視死如歸的豪言壯語,但是,當我們一點點失去生命的活力,失去自立自理的生活能力,多麼通透的思想也掩不住瀕死的矛盾與糾結——那是來自生命本身的自我思考,自我保護。

  春始終是自責的,她自責不能阻止我的衰老,不能分擔我的害怕……即便在我病重之後,即便在我生命最後時刻,我依然能夠感受到她的氣息,依然能夠聽到她的耳語:媽媽不怕——春最幼稚最直白最無力的承諾,曾經像千斤大頂一樣支撐著我生命的大廈,支撐著我生活的信念。

  我從來不是強者,我只是個小女人。所謂的堅強,都是苦難強加給我的標籤。對於這一點,春最懂我。但是,在很多艱難的時刻,她沒能兌現自己的諾言——她沒有做到始終如一地陪伴我……她只是用美好的謊言,給了我大半生的希望和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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