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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天 今生之緣

2024-09-13 20:50:59 作者: 孫春傑
  經過幾天連陰天氣,今天終降小雨。春雨是可貴的,是喜人的。我看見那些沐浴在輕風細雨中的綠變得更綠,花變得更鮮艷。這是我春天的夢啊,夢裡有季節帶來的嚮往,有花草裝點的詩意,有被風掠過的心事,有被雨淋濕的心情。我的夢在春天裡生發,我也將在春天裡沉淪。

  未來於我依然未知,我只需把握當下。我在濕漉漉的大地上孑孓獨行,不漏掉一個尋找的機會。我知道宇宙如此之大,能在人間相伴,能在夢裡相遇,能在未來相隨——這機率有多小,這緣分要多深。

  偶然之間,我瞥見遠處小路上有兩個相互攙扶的身影。仔細看來,形體瘦如骨架,很像我的梅姐和祥哥。是他們嗎?我朝著前方飄浮而去。

  果真是他們。他們怎麼會瘦成這樣,只剩下皮膚包裹著的骨骼,從前的衣服穿在他們身上,就像商店裡簡易的人體模型套上肥大的外套,一點也不好看。但是,久別後的重逢,還是讓我覺得很親切。

  「你們……」意外的相遇讓我一時語塞。

  「哈哈哈……你怎麼……和以前一樣……」因為自己瘦骨嶙峋,他們便認為我也應該和他們一樣,應該是血肉耗盡精氣消失的樣子……而我如常的模樣,讓他們意外。

  「你們怎麼……」我激動地說出了半句話。多少個日子,我在辛苦地尋找,原來抬望眼,他們已在面前。

  他們的臉上布滿皺紋,皺紋里積滿了陽光和泥土,他們向我笑時,我看到空洞的嘴裡沒有牙齒。他們因為高興流出渾濁的眼淚,但空洞的眼眶裡沒有神采。他們總是這樣,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常常以哭的方式笑,以笑的方式哭。

  梅姐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聽說她晚景淒涼,衰老和飢餓耗盡了她的肉身。她嘴裡低聲說著話,我不大能聽得清楚。大概是「媽媽……白色長袍……絳紫色……怎麼……」

  我疑惑地轉頭望向祥哥。祥哥說:「她糊塗了,把你當成了母親……」祥哥的言談依舊斯文儒雅。

  我抱住瘦瘦硬硬的梅姐,語氣頓挫地說:「我——是你的——妹妹,我是——英子……」

  她似乎聽懂了,點點頭,轉而卻說:「你哥欺負我……」

  我有些嗔怪地看著祥哥,祥哥依然平靜地說:「不是我,她是說富義……」

  我一點也不感到驚訝,以前,梅姐還指著富仁對我說「你哥哥」呢。這會兒狀告富義,一定是富義又做了什麼讓梅姐傷心的事了。

  有人說,人是一點一點慢慢變老的,這話不盡然。梅姐就是在知道燕子出事後,一夜之間變得衰老不堪。梅姐開始的痛哭讓人憐憫,後來的啜泣招人厭煩,接下來,家人不再關心她的痛與苦,她也慢慢地把自己封閉起來。再後來……所謂物極必反,當梅姐再一次說話,便口無遮攔,條理混亂。痛了一輩子,忍了一輩子,她終於在年逾九十歲的時候,徹底放任自己了。沒有醫生診斷,沒有醫學治療,所有的人都看懂了她的病,所有的人都只是——任其發展。後來,富仁病了,他的肝病已經十分嚴重,住院、化療,使他痛不欲生……他的痛不僅僅因為疾病,他更為自己的人生際遇扼腕,為除了媽媽再也沒人關愛的人生心痛。曾經期待著媽媽糊塗,是想讓她免去失去燕子的痛。現在,媽媽糊塗了,他為此慶幸。富仁無力照顧老人,弟弟妹妹又粗心……梅姐的苦日子自此開始了。那是一段多麼煎熬的日子,看見梅姐的人,無不為之垂淚。瘦小的她蜷縮在鋪著地板革的床上,床上沒有枕頭,沒有被褥,沒有可看可玩可撕可扯的任何東西。窗外的陽光照在地板革上,泛起一片慘白的塑料的光澤。梅姐依然堅持自己去衛生間,卻常常因為身體瘦小掉進馬桶,就那麼摺疊著、蜷縮著,等待兒女的發現與救助……梅姐終於擺脫了苦難,她一定是經過艱難的選擇,才走到今天。

  「剛到這裡,我就急著找梅姐,然後,我們就在這裡等你……我們兄妹有多少年沒聚了?這些年,我們各自與疾病糾纏、搏鬥,結果是疾病奪走了我們的健康,也奪走了我們的記憶和愛……但潛意識裡,我們依然嚮往如今的相聚,這就像是一種習慣……」祥哥的一番長談,打斷了我對梅姐的回憶。

  「你,什麼時候……不是說在家養病的嗎?」我對祥哥的記憶始終停留在他居家養病的印象上。

  「那是侄子侄女不想讓你像痛哭梅姐那樣哭我……」祥哥說得有道理。

  「那麼,祥哥你……」

  「我為自己選擇了最後的方式和歸宿……」

  自己選擇?多好的選擇!只是,當我想要自己選擇時,很遺憾,我已經沒有那樣的能力了。

  祥哥後來的日子,並不好過。他並不挑剔,並不節外生枝,但是他總覺得,被兒女接來送去的日子,被疾病折磨的晚年,並不是自己當初的預設。

  他不只是因為病痛,不只是怕拖累人,最不能接受自己毫無尊嚴地活著。祥哥有時也糊塗,但清醒的時候,依然具有年輕時的睿智和堅定。他本來想等到春天,等到那個帶走她愛人的季節,隨她而去。但死神卻在嚴冬的寒涼中,早早地向他招手。在一個彌散著悶熱的暖氣的深夜,在醫院的ICU 病房裡,他毅然拿開了氧氣罩——精神的疲憊、疾病的折磨、缺氧的作用……祥哥安詳地睡去了……他為兒女解脫了所有負擔,唯獨沒有說出自己心裡的委屈。

  在那個寒冷的冬天裡,兒女們忙碌著他的「喜喪」——認識他的人也安慰兒女說,喜喪喜喪,畢竟九十多歲的人了……九十多歲……三個兄妹時隔幾年後終於聚在一起,像從前一樣,自由而隨心所欲地暢談。說起來,九十年一晃而過,小時候的事就像發生在昨天。說起來,九十年多漫長啊,日月消長,草木枯黃,循環往復,像是程序,像是遊戲……我們像生前一樣地聚在一起,互相安慰,互相勸慰,互相撫慰。我們是最親密的三兄妹,是永遠的三兄妹,我們不能接受任何一個的缺失。我尤其不能沒有兄姐的愛與庇護——只要他們在,我就是妹妹,就可以像大多傳統家庭中的老么一樣任性而嬌嗔,我可以向他們訴苦,並祈求他們的幫助。還記得梅姐九十歲的生日宴,梅姐那時已經糊塗,午宴上她不合時宜地辱罵或毆打一兩個人,但對我,卻是一如既往地愛護。祥哥也已老得不能自理。唯有我,還能自己照顧自己。但是我卻沒有想到照顧兄姐,該切塊蛋糕敬敬我的兄姐。卻是他們兩個已經需要攙扶的老人,顫顫巍巍地站起身,顫顫巍巍地切蛋糕,再顫顫巍巍地遞給我。如果沒有晚輩的幫助,他們無法獨立完成這些動作,但他們的心意卻是不容阻止或拒絕的。不論生活發生多大變化,他們始終記得有個需要照顧的妹妹。他們可以不認識很多人,卻不能忘記我;他們可以自己不吃不用,卻不能忘記我;他們寧願衣襟濺到湯汁,手上抹了奶油……卻始終不能忘記我。我有無法形容的幸福,也有無法釋懷的歉意。

  但是現在,他們兩個都瘦骨嶙峋,祥哥是病的,梅姐是餓的……而我尚好,他們似乎對我露出羨慕的神情。一時間,我有些沾沾自喜——在人生最後的時刻,我好像有了優越於他們的結局。但稍一冷靜,我又感到慚愧——沒有兄姐的愛護,我也因為營養不良,耗盡了生命——我和他們差不多一樣。

  梅姐無語,不知她是否懂了我的心事。

  祥哥打破沉默:「兒女也是為你好,不是說『腫瘤君』很饞嗎?不是說營養會催生腫瘤長大嗎?他們遏止的不是你的營養需求,而是腫瘤生長與膨脹的欲望。」祥哥的話是善意勸解,與我病床上聽到的議論偶然巧合。「蛋白粉該停了……」「海參不能再吃……」「流食也要少一些……」我知道腫瘤並沒有被餓死,但我的生命卻先行消失了。

  在廣闊無邊的虛空里,無數像我一樣的夢遊者在遊走,在飄浮。

  「英子——」好像是於歌在喊,我四下尋找。

  「你是——於歌?」我小心謹慎地問。

  「你啊,英子,說話還是這么小心謹慎……不是我是誰?」於歌如年輕時一樣爽朗。

  真的很高興在這裡遇見,但是,我又怕提起當初的事……想到於歌最後的遭遇,我一時情難自禁,不只是傷心,不只是哀怨,不只是心痛。

  「可是你,怎麼還在這裡……」

  差不多十年前,我還行動自如,經常去看望於歌。她自從與張老師分開後,鬱鬱寡歡,多病纏身,一時難以自理,住進兒女家。於歌的兒女,有事業,也孝順,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好孩子」。於歌不願打擾孩子們的生活——病情稍好,便執意回來。「等我不能動了再說……」這是她常常掛在嘴邊的話。但是,春夏之交的一天,我卻聽到了一個令我震驚又心痛的消息。只是幾天沒有過去,於歌就不在了。發現她逝去的人,不是她生養的兒女,而是離她最近的鄰居。據說是突發疾病,據說她倒下的姿勢是伸手夠向茶几上的藥瓶或座機電話……她想自救卻無法自救,她想求救也無法求救……這一次,我沒有去看她,我不敢面對那樣的於歌,不敢面對她的兒女。

  為人父母最大的悲涼,是把一生的愛給了兒女,最終卻活成了一座被人遺忘的孤島。父母與兒女之間,是世上最親的關係,也是世上最遠的距離。

  如果那個時候,兒女正好回來,於歌是不是就有救了;如果在那之後,兒女有電話回來,於歌也就不會被時間侵蝕……我無法不責怪他們。

  於歌的人生似乎比我順利,比我幸福。但在衰老和死亡面前,光彩、財富、輝煌等都會變成虛空。原來所期待的養兒防老,膝下承歡,兒孫滿堂,這樣的天倫之樂,已經成了不可觸及的奢望。原來所寄予希望的金錢和兒女,在衰老和死亡面前,都是不中用的擺設與排場。

  「你怎麼……」我不知道,這麼多年,於歌為什麼還在這裡遊蕩?難道她不想找到歸宿?難道她還有等待和期望?

  「唉,有些話,羞於對你說……」於歌說,「我的情況不同尋常,需要家人……就留在這裡,慢慢等待吧……」於歌第一次沒有把話說得太明白,但我似乎明白了一些深奧且玄妙的東西。她像是道出心事一般,做了一個誇張的深呼吸。這是她年輕時的習慣,不開心的時候,做個深呼吸,仿佛一切就釋然了。

  這麼多年的分離,她還是她,她依然把我當朋友,當知己。既然遇見,便是同路。於是我們一同散步,漫談,話題從過去說到現在,又說到將來,就像從前一樣。

  在金鳳凰社區周邊,我們飄然而過。悠悠蕩蕩,指指點點,說著這裡那裡與幾十年前的不同,說著哪裡哪裡都快認不出來了,說著時代發展太快連個招呼都不打,說著人情冷漠不如從前……我們像在航拍一幅金鳳凰社區全景圖——那條無比重要的路,那座無比熟悉的山,那灣無比親切的水,那片無比熱愛的家園……我們免不了生活中的失意,也掩不住對它的留戀和熱望。

  四十幾天前,我也經過這裡,這片大山里,有我熟悉的路、熟悉的房子、熟悉的果園——這裡是霖的家園。

  霖是春工作上的前輩,忘年交的朋友。霖的丈夫是個讀過書有思想的農民,他經營著大片的山地和果園,幾十年如一日,躬耕不輟,不辭辛苦。我燒過這裡的柴禾,嘗過這裡的水果,吃過這裡的蔬菜……我曾來過這裡,我喜歡這裡的山水,喜歡山上的花草,山下的果園,果園裡的各種水果,枝頭上的各類飛鳥……我和這片土地、我和霖,似乎有著無需言語的牽掛和默契。我的夢也在這裡盤桓。霖從山間縹緲而過的橘色光暈里,從倏然而去的白霧裡,悟到大自然的密碼,解開沉澱的心結,也解除了糾纏不清的疾病和煩惱。

  都說人生如夢。我想若把人生的苦難變成夢,苦難是不是就會變得輕而又輕。若把喜悅和幸福變成夢,這夢遊到哪裡,哪裡就會灑滿喜悅和幸福。

  我的眼裡是一切如常的山川大地,樹木蔥蘢,繁花似錦,我為此歡喜;我看到了一切如常的人間煙火,兒女勤勉,生活安穩,我為此欣慰;我找到了思念已久的兄姐,路遇了分別多年的知己,作別了相互牽掛的朋友……我在回憶,我在溯源,我在完成未了的心愿,答謝今生之緣——兄妹之緣、夫妻之緣、兒女之緣、朋友之緣,以及萬物之緣——這一生,極盡辛苦,但意義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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