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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天 來世之約

2024-09-13 20:51:02 作者: 孫春傑
  今天正值三月初三,上巳節。這個節日由來久遠,有水邊飲宴、郊外遊春的習俗,而我和他從來不曾有過如此的浪漫。

  此刻,我正趕赴一場約會,一場難得且重要的約會。

  我又一次來到編織社。他不在,他的師傅和徒弟依然在忙著——世界越來越繁忙,哪兒都一樣。

  我轉向戲班子走去。尚未進門,就聽見裡面傳出咿咿呀呀的長腔短調,就看見窗口閃過的青衣水袖。他看見我飄過的身影,起身迎我,甄純也迎了出來。甄純是和他一起勞動改造的那個女幹部,現在的她已不同過往,但無論怎樣衰老都掩飾不住她內在的優雅光芒。

  「你們……又遇見了?」我有些驚異,有些疑問。因為天高地遠,甄純平反後,他們之間就少有聯繫。

  「我一直一個人,直至終老……最好的年華被毀了,後來的日子也就有些敷衍……我雖然有文化修養,但我缺乏抗爭精神,這是我的悲劇……在一次票友聯誼活動中我們偶遇,以後便又一起唱戲了……」說話之間,甄純頻頻看著他,他站在一旁,頻頻點頭。

  「知道我會來?」我問他。

  「記著日子呢。」他回答。

  「想和你商量一下……」我急不可耐地想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

  「放心,一切自有安排……」他像是什麼都知道,只是不想一下子說透。

  「什麼?」我有些莫名其妙地問。

  「所有,所有……」他再一次意味深長地說。

  「是……每一個人生?不,還包括其它。是這樣嗎?」

  「是,包括所有。一切自有安排……」

  「我是想說,我們……我該去哪兒,還有你……」

  「順應天意吧……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順應天意……」

  「哦……」我想要頓悟,卻依然有些迷惑。

  這是我要的答案嗎?

  我記得他曾經五十年的陪伴,曾經二十年的等待……然而,在這些日子裡,更多時候是我的獨往獨來,他卻忙於其它。難道,他的守望與等待,僅僅希望於此嗎?

  都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都說,人生無常,很多時候很多事情,我們只能順從天意。我們兩個的情感之路正是如此,從最初的兩情相悅傾心相許,到矛盾叢生決絕分裂,到歸於平和淡然相處,再到陰陽兩隔相互牽掛……我們總是身不由己,但我們終究沒有放棄。很多緣起讓我們充滿希望,很多希望又會讓我們失望。相對於「情深不壽,慧極必傷」的婚姻來說,我們似乎是在演繹著一部「天長地久」的人間悲喜劇。

  天長地久,不就是永恆嗎?可是,世界上有永恆的事物嗎?「自其變者而觀之……自其不變者而觀之……」不變蘊藏在萬變之中,而永恆只在我們的願望里。

  他沒有一點兒焦急之慮,也沒有一點兒離別之憂。上一次也是,再上一次也是……我們的相聚與分別似乎都是這樣,是什麼把一個莽撞的桀驁不馴的流浪小子,教誨得如此沉著而篤定呢?是生活,是生命,是這兩本百科全書,給了他所有的經驗和感悟。他應該是讀懂了我的心事,主動給出了最恰切、最通俗易懂的答案,但這個答案卻有著無法用筆墨書寫的博大與深刻。

  「我們……還會再一次分別嗎?」我無法沉靜,直奔主題,「若再次分別,你還會像這次一樣,寧願再等我、尋找我嗎?」

  我從未覺得離不開他,從未覺得他是綁在我命運之繩上的另一半,我只是習慣了他走在我的前面,為我遮風擋雨,為我驅災辟邪……我只是習慣而已。

  「假如……未來我們還可以在一起,你能不能改改以前的脾氣?」我又希望又擔心。

  「我們都是從過去走來,但都不是從前的自己……我們正在經歷一場生命的淬鍊與升華……」他好像在說一個又深奧又繞人的哲學問題。

  我的從前……我的以後……在我的長夢裡,這個問題始終伴隨著我。

  我似乎有所感悟,又依然困頓。我始終沒能擺脫世俗的觀念和意識,沒能擺脫與生俱來的本性和原始的欲求……沒有走上思想的高地,沒有完成靈魂的升華。儘管我一次又一次地向靈魂叩問,但在俗念的強大力量之下,在習慣的強大力量之下,常常半途而廢,前功盡棄。

  他一定看出了我的疑惑,卻不明示。

  他說:「我現在要做的,就是陪著你,最後一次好好看看我們曾經流汗流淚亦流血的鳳凰村……」

  「現在叫金鳳凰社區……」我打斷了他的話,糾正道。

  他接著說:「不論到什麼時候,無論叫什麼名字,這座座山嶺還在,條條水脈還在,片片土地還在……表面的改變,只是為了使它更高貴,更華麗……但在我們心裡,它永遠是原來的模樣,它永遠屬於我們的記憶……」

  他又說:「無論時光怎麼流轉,無論社會怎樣發展,我們的父母還在,我們的兒女還在,我們的血脈還在……生老病死都無法改變這一切……這份緣真實存在,並將永久延續……」他的這番話里,似乎也隱藏著絲絲縷縷的離愁別緒。難道……他繼續說:「未來我們能否遇見、相伴、相守,也需順應天意。如果,我是說如果,就像從前,就像現在,不管我們是否在一起,我們都心有牽掛,就已足夠。不是嗎?」

  「言外之意呢?」我更加擔心,不禁發問。

  這一次,他沒有繼續高深莫測地考驗我,而是平靜地向我說明一個經過深思熟慮的決定:「我想我會繼續留在這裡,做使者,做公僕,這不僅是我的決定,也是天意……」

  「這樣的話,你依然會很忙……」我有些不必要的擔心。

  「就像人生,閒一點是福氣,閒太多是災難。我從前沒閒過,以後也不會。」說到這裡,他停下來,表情安寧地看著我。就像這個決定早在十年前、二十年前就已經在他的心底撒下了種,生出了根。

  我甚至不假思索地點頭示意,甚至站在了他的立場。

  他的人生是一場苦難,但在苦難的盡頭,他升華了自己,變得唯美唯善。

  他比從前更豁達、更清明、更通透了。

  我幾乎相信,這樣的他一定有內涵,一定很儒雅,從前所有狂妄的言行都不屬於他,所有的否定和貶斥都應該遠離他。

  「而你,天意會為你做出最好的安排……你從前的遺憾可在以後得到彌補,你從前的苦難可以成為以後的福澤,你從前所有的信言善行,都將成為以後的榮光……而我,將沐浴在你的光芒里,溫暖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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