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雁傳書
2024-09-13 20:51:07
作者： 孫春傑
中國漢字的表意功能很神奇，比如說人言為信。古代的信，是托人捎去的人言；現代的信，是寫在紙上的人言；而發達的網絡時代，郵件、QQ、微博、微信幾乎取代了書信，但人言是內容，是靈魂，這些新的媒介只是不同的新的方式而已，它們傳達人言的功能始終沒有改變。
從前車馬慢，書信遠，魚雁傳書成了多少人的寄託與期盼。只要看看對方選擇的信箋、烙在紙上的字跡，就會有見字如晤的熟悉；只要讀讀對方真誠的關懷、真情的表達，就會有聲息可辨的親切；只要想想這一紙信箋跋山涉水來到自己身邊，內心就會湧起無限的感激與思念。而現代社會的進步與簡約，恰好忽略了這些，很多人已經不會用這樣的方式與人交流，也就無法感受到書信給心理和情感帶來的慰藉。
從前，我最愛讀春的來信。從她的信中我可以了解她的學習、生活和工作，了解她的思想和情感，從中感受她對我的問候和關愛。她說看不到我的時候，就想用文字跟我說話，她說只有文字才能更真實地表達她的內心。那些信儘管存放了幾十年，但只要打開，就能感受到它的溫度，就會讓我心情舒緩愉快。後來，她也寫了好多信，但都不是寄給我的，因為我們離得太近，我幾乎就在她的身邊。她說這些權作心情日記、文學作品，她一直都在好好珍藏。
只是這一次我離開她，將走得太久太遠，我能想到她對我的牽掛與思念，我也經受著同樣的情感折磨與考驗。我們願以這種傳統的方式做一場思想的交流、意識的思辨，以及母女之情的傾訴，以此來圓我們共同的心愿。
3月2日
親愛的媽媽：
今天是元宵節，很多朋友在微信上祝我「元宵節快樂」……但是今天，我不能快樂，因為您為了一個夢離我遠去了。
這一整天，我都在想您。想您的這場夢緣何而起，想您的這場夢會多麼浩大而漫長，想夢中的您如何安詳快樂，會不會也有痛苦和悲傷，想您何時夢醒，夢醒後會不會再回到我的身旁……媽媽，今天是個團圓的日子，但是沒有您的今天，我們——您的兒女如何團圓？這讓我想到從前的溫馨多麼珍貴，想到以後的孤寂將和您的夢一樣漫長。只是，您還記得這個日子，會在夢裡與我們團聚嗎？
曾經把這樣的日子和您聯繫在一起，是因為要尋一份幸福，但是，從今以後，這個日子對於我，便有了更加深重的意義。
媽媽，我記得從前的您很喜歡讀我的信，不知現在您是否還有這份心緒……如果可以，我很享受每晚檯燈下的寫作，並願意把它寄給您……春：
儘管我正在奔赴一場從未做過的夢，但依然可以收到你的書信。久違的感覺，多麼渴望，多麼溫馨。
打開信箋那一瞬，我恍然回到一個個難忘的春天——這朵淡紫色的白頭翁，我多麼熟悉，又多麼喜歡。它開在信箋上，開在你心裡，現在又在我的心頭綻放——這朵懂你又懂我的白頭翁啊。
春，今天是元宵節，是個團圓的日子，但我卻要在今天離開，很抱歉。
因為有一場夢在向我召喚，而我，又無法抗拒它。我沒有屈從什麼權力或物質，它的魅力在於它是我生命的延續，讓我無法割捨，而我已被它美好與神秘的光芒吸引。對於你、你們——我的兒女，這也許會讓你們悲傷，但請相信我，一切都是暫時的。如果它能夠讓你們停下曾經的忙碌奔波，放下曾經的紛爭糾葛，如果它能夠喚醒你們對生命的思考，喚起情感和靈魂的覺醒……它便是有意義的，我也會為此了無遺憾。
我正在奔赴一場浩大而漫長的夢，也必會有一段痛苦的心路歷程。九十年的人生光景，幾十年的兒女深情，怎麼可能輕易放下。但是，就像任何一次生命的召喚一樣，我沒有其它選擇。
關於這場夢，我也有很多未知和茫然。幸運的是，你的父親他在夢開始的時候就出現了……想到以後有他的陪伴和引領，我感到有些輕鬆和釋然。
這也許就是天意，是天意對我的成全吧。
你應該放心的是，為奔赴這場夢，為這場遠行，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
3 月3 日
親愛的媽媽：
感謝您願意與我做這樣的交談。我們很久沒有好好說話了，我很久沒有聽到您爽朗的笑聲了。
您的無語是逐漸開始並越發嚴重的。現在想來，您一定為此焦慮過、傷心過，為自己失去語言功能傷心，更為兒女不能理解您而傷心。
那時候，您一定很無助，您一定想讓兒女知道，沒有言語還有文字，沒有文字還有動作手勢，還有眼神和表情……但是，我們都忽略了您的感受。在關心和理解老人這方面，我們顯得多麼粗心，多麼膚淺。我為此感到慚愧。
媽媽，您幾十年的存在已經讓兒女們不以為然，但沒有您的日子多麼空虛，我甚至失去了方向感。但我不能迷惘，因為我知道隨夢遠行的您依然可以看到我，依然在愛著我，依然期待我清醒而理智地活著……我應該學著適應沒有您的日子，我嘗試著各種方法——消退遺忘、干擾記憶、選擇記憶……很多理論只是專家學者的理論，雖然源於我們，但我們並不自知，也不會學以致用。我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做著最本能的事情——把您放在眼前，您的音容笑貌就會浮現；把您放在心裡，您的親切溫暖就會永存……我將學著以此成為習慣。
最開心的是，您對信箋的在意，沒有枉費我的用心和選擇。這是一種多麼難得的理解與默契啊，媽媽，這樣的感覺或許只能存在於我們之間。
春：
我也在學著適應沒有你們的夢。其實，過去的很多年裡，我幾乎過慣了一個人的日子。只是無法自理或臥床以後，常常有人在身邊來往，也重新讓我生出了渴望陪伴的念想。不過，你放心，在夢裡我不僅能自理，甚至能行走、能飛翔……這樣說，你可不要羨慕我。好好珍惜人生，過好你的每一天，將來……你也會像我一樣……對於過去，你不必自責。那時候，我只是因為有人誤解而著急，著急也無法表達出來。這不能怪罪你們，你們怎麼會知道我的感受呢？
感謝你常常站在我的立場想問題、做事情。看到你的書信，更是從你的話語中，感受到你真實的內心，感受到我的生命對於你們的意義。這讓我多少有些安心和篤定。
很喜歡用這樣的方式與你交談，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交談的暢快。只是，你不要過於用心，我不想你熬得太苦。我喜歡的你，應該是自由而快樂的。
3 月4 日
親愛的媽媽：
今天對於您多麼重要啊。
我曾經擔心過，擔心這場浴火對於您是不是太過殘酷，我甚至感同身受，甚至想要逃離。但只要想到您將會從那一瞬的光芒里得到重生，我便雙手合十，為您祈禱。
我知道，任何一個生命都不會永存，正因於此，生命才更加珍貴。
或許正是這一場浴火成全了您的人生，使您的靈魂得到淨化與升華。
相形之下，我感到自己愈加卑微與渺小。媽媽，我可不可以通過另一種方式，比如說思考與修行的方式，讓自己的思想變得更通達、靈魂變得更高尚呢？但願在與媽媽的交談中，能得到您仁慈而智慧的引領。
媽媽，您的夢幻之旅已經啟程，它也必將帶上我的心愿和希望——幾件常俗的紀念——詩與鮮花、愛與力量，願它們能夠陪伴您，願您遠行的路上多一些溫暖與感動，少一些淒冷與寂寞……春：
這場夢太過真實了，真實得讓我仿佛重度人生。
我從那耀眼的光芒中，看到了更加光明而美麗的世界，我的夢也被那光芒照亮。
是的，我的靈魂升華了，我感受到這股強大的力量。
但是，你不要困囿於我，做人需要自帶光芒。你是個毫不吝嗇自己熱情的人，你曾經幫助並溫暖了很多人，這些都將成為你未來之路最堅固的基石。對於我，你極盡用心，曾把愛化作無數個閃閃發光的星星，播撒在夜空。從此，我的夜不再那麼黑暗，不再那麼清冷……星夜之下，我的心也不再那麼粗糙和堅硬。
你送我的禮物無比珍貴，它們本已脫離了世俗，成為我的精神食糧。我也願你繼續自己的追求——詩與鮮花、愛與力量，它們也會讓你的靈魂升華，並放射光芒。
3月5日
親愛的媽媽：
您今天的心情好嗎？您看，連陰幾日，天氣突然就轉晴了，這不由地讓我聯想到近日發生的事情。
我怕您的夢太孤單，所以想問問您是否有令人欣喜的遇見。比如，我的父親或是您的知己、夥伴。
都說時間像流水，能沖淡很多東西，能稀釋和化解很多東西。但是，我始終相信，真情不會被稀釋，真誠不會被化解，它們只會在時間的長河裡，被淨化，被沉澱，愈久愈深，愈久愈真。
媽媽，嚴冬已經過去，春風已經吹來。我希望它能早些吹綠山川，吹開花的嬌艷，以此裝點您的夢，您的夢就會變得美麗而壯觀。
春：
我們的確再一次重逢了，這既在預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重逢的我們如同所有的老夫老妻，不悲不喜，不哭不怨。
我感謝他的執著和等待，他讓我二十年的思念找到了依託。你不知道，他有很多改變呢，比如脾氣、思想，還有表達方式……這是時間歷練的結果，或者是生與死帶給他的頓悟，總之，他的改變讓我刮目相看。
還有一件神奇的事，時間的風會把我二十年間的怨與恨吹散。這次相見，我們都虛懷若谷，心裡好像從來沒有起過波瀾。
春意已經來到我的身邊，我期待不久後的綠意蔥蘢、鮮花燦爛，我的夢將因此變得美麗，我也將流連忘返。
謝謝你，我感謝你的祝福，感謝我們一生的緣。
3 月6 日
親愛的媽媽：
我們又一次離開了您……我們的來或去都是遵從一種習俗，感覺像是必須完成的任務。
幾十年間，我們總是來來去去，回歸於您，又遠離於您。每一次都以十分急切的心情奔向您，又以無數個似乎不得已的理由離開您，每一個理由看起來都十分充分，讓您不能責備，不忍怪罪。我們不是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但都習慣找個理由開脫自己。
我也曾不舍，也曾一步三回頭。但是，終究沒有停下離開的腳步。
我沒有停下遠行的腳步，在奔向詩和遠方的行程中，我幾乎傾盡全部。
媽媽，那時我不明白，沒有您的愛，再美的風景也會變成沙漠，終將把我掩埋；我不明白，遠方的一切終會成為幻境，疲憊終會讓我回歸；我不明白，您的送別與守望里，有多少心事，有多少難言，有多少無奈；我不明白，來去之間帶走多少對您的陪伴，又留下多少無法兌現諾言的遺憾……當我明白這些，媽媽您又再次走遠……難道人生非得經歷這樣的錯過嗎？
春：
我現在的習慣，是漫長的渴望與孤寂孕育出來的。幾十年時光如流水，送別與守望便是這水中之塔，被渴望浸潤，被寂寞侵蝕。
如水的日子也像極長極長的珠鏈，上面串著你們的回歸與離去，也串著我的喜樂與失意。你們每一次離開，都帶走了我的希望，卻又在我失望的心田上，播下新的希望。為了這份新的希望，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跟著日月輪轉，隨著四季枯榮。
我從來沒有怪罪過誰的來或去，你若來便來，若去便去，我只珍惜那短暫的看望，珍惜那來去之間的絲絲情意。
我從來沒有阻止過誰的遠去，遠行的路，是你必要的經歷。遠方的風景，會給你更多的觀感和體會。所謂的回歸，都是緣於路上的疲憊。
我了解你以及你們的苦衷，我希望你能夠解開這一心結。但是，因為我深知守望的辛苦，所以，依然希望你能成為一個永遠被守望的人。
3月7日
親愛的媽媽：
一個人究竟多大才算長大？直至父親的離去在我心底留下莫名的傷，直至您的離去給我留下難言的痛……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些痛讓我長大，不知道長大是一件幸事抑或其它，我只知道，我成長中那些深深的遺憾，已然無法彌補。
對我而言，父母的家族、父母的人生，便是我上不完的課，讀不完的書。然而，當我想到用心去學習這門課程時，父母卻老去了——我沒能搭建一個平台，讓我的父母在追憶家族歷史中寄託心中的思念，在回想青年得志時重溫曾經的自豪，在叨念生活瑣事中揉進對兒孫的囑咐……我沒能為家族留下一個有價值的藍本，沒能為自己留下這筆無可替代的財富……我原本可以做到，但是我卻永遠失去了這個機會。
都說不了解民族史是可悲的，不了解家族史是可恥的——我正是可恥的兒孫。
但是，我願意在心中以您的模板重塑您的人生與品格——「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春：
你已經長大，因為你會對每一次經歷進行思考和感悟，並以此修養自己的德行。你所謂的糾結與痛苦，是因為無法逾越你為自己劃出的界限，無法攀到你為自己設置的高度。
不要追求完美，哪一個人可以做到真正的完美呢？
相對你們這一代，我們更是被時代的單純和愚昧所淹沒……但總是有這樣一些人，執著於對生命淵源的敬畏，對種族血脈的追溯，這樣的典範自古有之。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從未間斷的傳承，國才愈加強大，家才世代繁榮。
古往今來，多少警示在耳邊迴響，卻依然不能徹底滌除我們的不以為然，我們堂而皇之的藉口，我們的漫不經心和任意妄為……遺憾在所難免，我們該做的是如何減少遺憾。而你，正在為此努力。
我欣喜地看到你正在生發的敬畏之心和景仰之情。但是，你不必景仰於我，你該景仰我們家族的祖先，我們民族的祖先，他們才是美德與智慧的化身。
3月8日
親愛的媽媽：
今天是國際勞動婦女節。我沒有送您鮮花和美食，卻把您曾經的革命經歷製成一枚大大的勳章，佩掛在您的胸前。對於世界，您只是一個凡人，於我而言，您卻是個超級英雄。這份榮耀足以為您那些無法言說的日子和心事，做出圓滿的總結。
媽媽，您是我的英雄，您十八歲的照片如所有的女英雄一樣，在我心中無比珍貴且大放異彩。曾經的故事是您的驕傲與自豪，也是我的驕傲與自豪。您完全不必後悔與愧疚，您的勇敢和進步，已滲進我的血液，浸透我的骨髓。那些月光下緊攥著拳頭立下的決心，那些腦海中浮現的豪邁與壯烈，便是我對您的表白和追隨……我慶幸自己生逢盛世，我願在和平美好的生活中，有如您一樣的平凡而有意義的作為。
春：
你這麼說，我更加慚愧。
我青年時和你有著同樣的志向，我也有良好的開端——我找到了一條正確的路，找到了一個領路人，假若我堅持始終，必將成為一個革命者，成為你的楷模。
只是……失意的人生大多緣於自我放棄。因為一份姻緣，因為家庭孩子，我選擇了放棄。我既然順從了平凡的人生選擇，就難以成就不平凡的事業。這不矛盾，適用於最普遍的事物。我用一生的時間，來證明決定與選擇有多麼重要，它決定著人生的對與錯，成與敗。我希望你能從中汲取經驗或教訓，凡事慎重選擇。
生逢盛世，是你的幸運，是我們曾經的理想和奮鬥的目標。盛世有著更廣闊的天地，更廣大的舞台，你可以大有作為。重要的是，一旦選定方向，就當勇往直前。
我從來都相信你的選擇，並為你的每一點進步欣喜，現在與將來，我都將助你一臂之力。
3 月9 日
親愛的媽媽：
因為戰爭與貧窮，您的童年充滿苦難，但您的回憶卻讓我感受到溫暖。
曾經，您是個多麼清秀文雅的女孩，是個多麼優秀非凡的學生；曾經，您多麼熱愛老師，熱愛同學；曾經，您多麼不服輸，不氣餒……那段備受壓抑卻仍有些意義的學生生活，您曾經多麼喜歡。
但是，侵略者的暴行打破了您心中的夢，讓您小小年紀就不得不品嘗生活的艱難，不得不挑起家庭責任的重擔。
媽媽，您的童年像是為我寫下的警示錄，我看到了您最經典的留言——生活給了我無常，我卻以恆心對待。
春：
苦難是成長的土壤，這是命運給予我唯一的厚愛。
被歲月碾壓過，才懂時間的慈悲。經歷了戰爭與苦難，經歷了生與死，我明白，生活無常，生命無常。而我們，只能報之以恆常的心態。
我的童年只是那個時代的縮影，相比之下，幸運者少之，悲慘者甚之。
我曾經與那些深重的苦難抗爭過，也對更加苦難的人心生同情。你也應該有這樣的精神和情懷。
我的童年是一部教科書，我一生都在讀，我從中汲取了人生的智慧和力量。你應該讀，下一代再下一代也應該讀，只是想讓你們明白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童年，不是所有的童年都充滿快樂。而人生，恰恰需要在不快樂中成長。
真正的教育在生活當中，只有切身之感，切膚之痛，才會刻骨銘心，受益終生。
3月10日
親愛的媽媽：
我和您一樣，對那條路有著特殊的情感；和您一樣，對那條槐花的長廊有著深深的眷戀；和您一樣，也曾為它的消失虔誠地祈求，默默地禱念……在我心裡，它不僅僅是一條路，而是您一生的故事，我半生的回憶。
我無數次經過這條路，無數次駐足，無數次懷想。當擁擠不堪的現代景觀湧入眼帘，我卻尋不到想要的心安。
我知道，難捨的不是一排一排的槐樹，不是一樹一樹的花開，而是您採摘槐花的姿態，是您親手做出的槐花食品飄散出來的誘人的香甜……春：
你說得對，人們心中所謂放不下的，往往不是一事一物，而是通過一事一物，尋求一種自我認同感和存在感——它在即我在——但這種困囿於自我感受的情緒，往往會誤導人們對新事物的認識和接受。我不是為破壞自然環境者美言，不是替破壞歷史遺蹟者圓場，我是說時代必然發展，人必須與時俱進。
時代要拋棄誰，不必打招呼。這樣的事情，我見得太多。所以，只有不沉溺於過去，才是對未來最好的建設。
說到那條槐花大道……我的心痛一定比你勝過千倍萬倍。老槐樹被毀了，那一點點念想也就不復存在。那些槐花食品不僅是飢餓年代誘人的美食，更是苦難日子的稀釋劑、添加劑、營養劑，正因為有了這些超乎食物本身的意義，人們才能撐下去，日子才能過下去……所以，我對那些老槐樹的懷念里，有深深的感恩之情。
3 月11 日
親愛的媽媽：
那座與我同齡的石頭房子，註定了與我的緣分，還有那個總愛逗我的瓦匠師傅，想想那是多麼有愛的畫面……而我，對它的愛與思念則緣於它的每個角落和瞬間。我思念灑過水的泥土地，散發著原野的味道；我思念仰臥土炕上，看著窗外瓦藍瓦藍的天；思念我們一個灶上一個灶下的默契；思念夏夜棗樹下，點著蒿草聊著天……那些永恆的瞬間永遠襯托著石頭房子的背景圖片……
但是，它的後來……失修的四壁，年老的父母，成了我風雨之中的擔心和惦念……媽媽，我本想為它做些什麼，本可以為它做些什麼，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單純的做事，也會被誤解成貪念？
春：
是啊，那個瓦匠師傅總喜歡摸著你的小下巴，嘴裡連連說，這個小傢伙，這個小傢伙……他不善言辭，但每次休息下來，都會這樣做，這樣說。
那座石頭房，不只是棲息之所，它於我，遠遠超出了房產的意義。它幾乎是我的生命，承載著我全部的幸福和磨難。即便它已頹敗，即便它終將坍塌，也是我遮風避雨的港灣，是我靈魂的家園。
想想蓋起石頭房子的艱難，想想石頭房子裡的每一天，我百感交集，涕泣不止。那裡有我早年的榮耀，中年的忙碌，晚年的悲涼。我不願意看到它的日漸衰敗，我多麼期待有人能站出來把它修好，以解我的擔憂和顧慮。
你是為它做得最多的人。你一次次籌劃，一次次承諾——你承諾給我的花園式民宅，一直是我心裡最美的夢。我本該支持你，幫助你，成全你……成全你，也是成全我自己。但是，我不能。我的心裡有你不能理解的為難——他人的苦口婆心讓我相信，他們對你的愛護是真心的，他們對我的孝順是真誠的，他們的不得已、不作為是有苦衷的……3月12日
親愛的媽媽：
對于帥帥和小黃，我始終心懷歉意。雖然我沒有直接傷害它們，但無法逃避幫凶的罪名……當我的可樂莫名地丟失，我才能體會失去帥帥，您的心中會留下怎樣的痛；當我的喵喵如痴如醉地戀我，我才能體會沒有小黃陪伴的日子，您的生活會多麼寂寞孤單。
為了填補您生活的空白，我再次送去了小貓小狗，希望它們成為您的新寵，希望您從它們身上找回曾經的快樂。但是我不懂的事情太多，我忽略的事情太多，我沒能給您更多的幫助，幫助您和您的新寵順利度過住宅樓內的初始時光。若是我懂得如何家養寵物，若是我幫您留下了它們，若是有一隻小動物陪伴在您的身邊，您依然會滿懷熱情和愛心地呵護它、照顧它，您依然會覺得生活有愛並有趣，您就不會那麼疾速地衰老……
最終，您還是拒絕了我的心意。這拒絕，傳達出您的心痛和無奈；這拒絕，讓我感到遺憾和自責。
媽媽，在夢中……那些圍繞在您身前身後的小動物當中，有沒有您的帥帥？有沒有我的可樂？有沒有一隻有緣的小動物，陪伴我有愛的媽媽？
春：
想到帥帥和小黃，我的心情就像今天的天氣，有些濕漉漉的。
如果說，早年養貓養狗是為了生活的需要，但從帥帥和小黃開始，我卻是真正喜歡它們了。
開始的時候，我並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並不覺得它們的生命與我有什麼瓜葛……有趣的是，它們讓我摒棄了前嫌，並積極主動地去照顧它們。因為喜歡它們，即便勞累自己或失去自我，也全然不覺，也樂在其中。這可能就是養寵物的妙處吧。那些年，我們就像相依相愛的親人，心心相念，彼此關注，不離左右。失去它們的日子，我的心像是被人掏走，人變得空空洞洞，又像是把什麼重要的東西弄丟了，白天茫茫然然，夜裡恍恍惚惚，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但是，我只能自己承受這些，只能自己消解這些，因為，沒有人可以說，沒有人能懂我……
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但我還是拒絕了，不只是因為你沒有提供幫助。
我無法像愛帥帥和小黃一樣地愛新寵，我無法承受再一次失去它們的心痛，我完全沉浸在對帥帥和小黃溫暖的回憶里，我願此情經久……3月13日
親愛的媽媽：
那個時代，真是太可怕了……
很多書籍中把舊時代的公婆描述得無比罪惡，把舊時代的媳婦描寫得淒婉幽怨……雖然不能代表全部，至少，我的蘭姨，我的梅姨，深陷苦難，深受其害……她們的苦難，比我知道的更深更多更悲慘，她們的隱忍，比我想像得更痛、更苦、更艱難……蘭姨和梅姨的悲劇，既有社會的責任，也有人性的墮落。在舊時代里，女子縱有千般好，大多也是在社會底層掙扎；在男人面前，女子的生命狀態，就是對他們人性的考驗。
每每想到蘭姨和梅姨，我的心裡都會湧起陣陣同情和悲憤，也會為新時代的女性祝福。
春：
在歷史發展的道路上，每個人都以時代的名義，踩下了或深或淺的腳印，為後世所稱頌或唾棄。
罪惡，是被善良反襯出的黑暗，它與善良形影相隨，它任意踐踏著善良，並從中尋求變態的快樂。罪惡的根源，不僅源於時代的荒蠻，更關乎人性的本質……一個健全的社會，會用制度、法律、道德等手段，限制並懲治人性之惡，激發並弘揚人性之善。如果覺得生活還平靜而安全，我們應該感謝的是這個社會。
我們雖然都是平凡人，但我們依然對社會負有責任。曾經，我們努力向善，為社會為他人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源於對善的仰望。以後也要這樣，但願每一個人都能從內心開始，讓善良成為一種個人習慣，成為一種社會風氣，成為支撐這個時代的中流砥柱。
3 月14 日
親愛的媽媽：
我和梅姨，我想我們是前世有緣，不然，梅姨怎麼會如此地信任，我怎麼會如此地喜歡。我的所作所為是想讓梅姨感到欣慰，讓您感到自豪。我喜歡看您在梅姨面前任性的樣子、幸福的樣子，喜歡看梅姨給您母親般的寵溺、閨蜜般的親密……為您和梅姨做事，我不辭辛苦。
我尤其慶幸陪您和梅姨一起度過的那個特別的老人節，它給您留下了回憶中的溫暖，也給我留下了回憶中的慰藉——為所愛的人付出，不是辛苦，是幸福。
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您在的所有日子，都是我的節日。我多麼渴望時光可以倒流，多麼渴望能為您所有的日子，帶去我的心意和祝福，換回您的喜悅和幸福……只是，所有的錯過，都不會回頭。再逢正月二十七，我將無法陪您過節了。您如夢一樣地離去，也帶走了我——所有的節日。
春：
梅姐說她喜歡你，說因為有了你，她為我高興。很多事情，足以表明她對你的信任。
她買了大棗讓你存放，說幾個月後包粽子用，因為她知道，你會按時並完好地把東西送給她；她願意拿來首飾讓你鑑別，並討論它們的歸屬，因為她知道，你從來不會窺視她的財物；她甚至將身後事交代給你，因為她知道，你不會辜負她的託付。
梅姐很享受你對她的孝敬和照顧，她說，那些時候她很幸福。
而我，除了享受，更覺得自豪，那種沾沾自喜的感覺現在還在心頭縈繞。
感謝你如此用心，感謝每一個有你的日子。
你說，渴望時光倒流，我不贊成。你的想法除了違反事物發展規律，還會牽絆你的思想和生活。你有你的生活，你的人生之路還遠。願你今後的每一天，都有精彩，都有意義，都能給你帶來節日般的快樂！
3月15日
親愛的媽媽：
現在的金鳳凰小區充滿了現代氣息，那條只屬於鳳凰村的生命之河，如父親的故事一樣久遠而衰敗。
但是，我依然常常佇立在小河之畔，看稀稀拉拉的葦草、形單影隻的紅蓼……聽沙沙的風聲，好似它們在輕輕地訴說。我依然常常流連於湖邊，觀賞鳳凰湖如鏡的水面，還有依湖而綠的山巒……在每一處風景中，我似乎都能看到父親的影子。
年少時懵懂無知，曾多麼堅決地牴觸著有關父親的一切，認為父親的所作所為都是反動的、罪惡的、令人不屑的。可是，當心智稍加成熟，我卻不敢面對父親充滿苦難的人生，不敢回想自己的無知給父親造成多大的傷害。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人，是個不卑不亢的人，只是一次次危難之時救人的行為，足見他的勇敢擔當，心地善良。在這樣的父親面前，我愈加覺得自己渺小，且可悲可笑。
我很慚愧，沒能傳承父親那樣值得景仰的精神和力量。
春：
那條河，像是糖葫蘆的竹籤，像是穿珠子的線，一旦斷開，便不再有價值和意義。山泉不再匯往一條水脈，便少了小河的風景，小河的情懷。幾十年的時間，我們失去了山林，失去了河流，也失去了土地……它們曾經存在的地方，矗立起高樓，建立起市場，這些繁華與發展，給年輕人帶來了生活便利，卻忽略了老年人的山水情懷。
至於你父親的故事，至今記得的人已經不多了。那一代人所剩無幾，他們的離去帶走了年代的歷史，也帶走了人生的故事。但是，只要還有人記得，哪怕寥寥無幾，他當年的捨生忘死就是值得的。
而他，從來沒有奢望成英雄，從來沒有期待被銘記，他只是盡了「舉手之勞」，只是做了他不能不做的事。
歲月的風沙總是不知疲倦地掩埋著過往，就像人們總是習慣於刪除自己的記憶，對於很多人來說——遺忘與被遺忘註定是最終的結局。
3 月16 日
親愛的媽媽：
如果，如果一切都是天意，媽媽，您不必自責。
也許，世上的事不經歷曲曲折折兜兜轉轉，就無法圓滿。因為，一條直線永遠畫不出圓圈。
您說過，為逃生而走是本能，為愛回歸也是本能。因為您的真實，所以我能夠理解；因為您的真情，所以我備受感動。一切發生的，註定要發生，沒有人能夠預知預見，沒有人能夠阻擋阻攔。就像那場運動帶來的災難，就像父親無休止的糾纏，就像冬說出的不善之言……不同的政治觀點，毀掉了父親的人生；不同的生活態度，造成了您與父親的矛盾與隔閡……生活已經不易，而您卻經受了那麼多的磨難和考驗。
沒有經歷過您的苦難，就不會有如您一樣的體會。不能與您感同身受，誰都沒有資格評判是非對錯。媽媽，若沒有人垂憐您的苦心，您一定要給自己以安心。
令人欣慰的是，您的夢裡有父親出現，這足以表明他對您情意不淺，也表明您和父親之間的芥蒂早已隨時間消散。
春：
我知道，我若離開，會有很多種結果，但選擇回來，結果只有一個。
生活有時候像個陀螺，轉來轉去，難以把握。但不論怎樣，都得有立足的地方和平衡的能力。
既然我選擇遵從自己的內心，尊重生活的真實，我便會放下所有的哀怨。當我學著放下的時候，心裡就覺得輕鬆了。如此說來，人與人之間相處得好與壞、快樂與悲哀，都是源於自己的思想和情緒。既然初衷是愛，為什麼不能用愛心去包容這一切呢？
這其實就是生活的本質，酸甜苦辣，悲歡離合，雜陳其間。生活哪有那麼多如意——我們沒有「神筆」，想要什麼就畫什麼，想畫什麼就有什麼；我們也沒有遇見「金魚」，想要什麼就對它喊什麼，想喊什麼就來什麼……面對生活的順與逆、悲與喜，我只遵從內心，順其自然。
我與你父親的相遇，也是。
3 月17 日
親愛的媽媽：
二十年前的今天，也和今天一樣。沒有陽光，沒有清風，空氣氤氳，沉得直往下墜。淅淅瀝瀝的雨打濕了腳下的土地，也打濕了我的心情。
那個日子，是燕子姐的劫難，是梅姨的災難。那個日子，只有我陪在梅姨身邊。面對尚不知情的梅姨，假裝尚不知情的我，心裡也如天氣一樣，下著無聲的淚雨。
那天是中和節，這讓我心裡充滿違和感，它完全有悖於節日的本意以及衍生的習俗，完全偏離了人們最初的嚮往。若是燕子姐選擇這樣的方式，是為了走出她困頓已久的婚姻，那麼，這個代價太大了。
媽媽，為什麼燕子姐的婚姻能善始卻不能善終，為什麼梅姨的丈夫都好，卻不能相伴到老呢？
梅姨為燕子姐的故事，編了好多版本。我多麼希望那些虛構的版本成為現實，多麼希望真實的版本，少些苦難，少些磨難，少些災難，多些令人感動的溫暖。
春：
我看慣了九十年的風雨，卻看不懂人生與命運。
所謂命運弄人，沒有誰能夠例外。
我的婚姻磕磕絆絆，梅姐的婚姻坎坷艱難，燕子被自己爭取的婚姻葬送，你的婚姻呢，不也是紕漏百出？
還是想用那句充滿智慧的話來解說一切——無常才是恆常，它包括一切離別和背叛。
所以，不要試圖改變什麼，不要留戀遠離的情感和它所留下的苦難。我們唯一該做的，便是從苦難的包圍中尋找出路，從傷心的故事裡尋找溫暖。
如此，人生才能有希望。
3月18日
親愛的媽媽：
那片貧瘠的土地就像開墾在我的心裡，讓我心痛卻又無法摒棄。
分配土地的時候，沒有人考慮您已然老去的年齡；耕種土地的時候，沒有人想到您日漸衰弱的體能……唯有父親和您，讓我莫名地心痛。
於是，我拼命地幹活兒，只想讓臉上的汗水和心裡的淚水，沖淡我的心痛。我拼命地幹活兒，只想能減輕您少許的負擔，給您少許的安慰。
您知道我的心意，您總是阻攔我，怕我幹得太多，怕我的身體無力承擔。媽媽，有您的理解和心疼，我多麼幸福啊。即便付出，我也心甘情願。
但是，我多麼幼稚啊，我常常妄想用自己的努力和付出，換得世事的公平與人心的溫暖。那時候，我忘了，在這個茫茫的大千世界裡，我原本渺小如螻蟻，卑微如塵埃……很多時候，我連自身的公平都爭取不來。
春：
有些事，我們認命；有些事時間久了，就變成理所當然。我們理所當然地要承受這樣的不公，要經歷這樣的艱難；你理所當然地要替我們承擔，要經受這樣的心理摧殘。
你的節假日，是為我們打的另一份工——春天刨地播種，夏天挑水澆灌，秋天收穫裝倉……直到因為累因為熱，暈倒在地頭田邊。你不過一米六的身高，卻擔起了壯漢的責任；你本該做個嬌弱的女孩，卻成了我們生活的支柱，硬是撐了幾十年。
我真的很心疼你，幹活不知道量力，做事不考慮深淺，我因為心疼你，甚至還會產生另外一些說不清的埋怨。
以後不要這樣了，但願沒有我的日子，你可以少些負累，多些坦然。
3 月19 日
親愛的媽媽：
真是世事難料啊，一夜之間，有的人可能發達，有的人可能淪陷，而我的父親不幸成為了後者。
我無法想像父親那時，該有多麼驚懼，多麼不解，多麼不甘。原本一個性格剛烈甚至傲慢的人，突然就屈尊人下，突然被打入深淵，要經歷怎樣的痛苦才能夠接受這些，面對這些，再重新回歸生活。也許是他的性格惹的禍，也許他的命里註定有劫難，但他的心裡一定有委屈，有痛楚，他一定很想得到救贖或解脫。
我的沒人救贖的父親啊，要怎樣的堅強，才能繼續生活下去；我的沒人救贖的父親啊，要我怎樣的心疼，您才會得到一點安慰呢？
媽媽，我心疼的還有您，那個時候，您怎麼能夠獨善其身呢？
春：
你的父親是個不值一提的小人物，除了尊嚴，他什麼都沒有。
然而，當洶湧澎湃的浪潮湧來，他退無可退，逃無可逃。他墮落了，一個保護不了自己尊嚴的人，一個心腸慢慢變硬的人，墮落是一件多麼簡單的事情。
我也淪陷在這場浪潮當中，我曾為你的父親的抱怨，也曾為家人伸冤，但是，我們什麼也改變不了。我眼看著他開始大量酗酒、抽菸，眼看著他變得越來越焦躁、不安，我承受了他帶給我的社會影響，又要承受他只能發泄給我的牢騷和怨言。我們太過卑微了，卑微到自己不能直起腰杆，卑微到兒女也要受到牽連。也許這就是我們的命運，也許這樣的磨難會讓我們更堅強、勇敢。
春，我慶幸你擺脫了這些無謂的糾纏。感謝這個時代和社會吧，它的進步與發展必然會蕩滌污泥濁水，必然會越來越人性化、人文化，會越來越尊重人性中最真最善最美的東西。
我為下一代再下一代的人，祝福。
3月20日
親愛的媽媽：
春天已經過半，卻依然清冷。這個春天，您做了一場漫長的夢，我卻獨自感受冷峻與空洞。
幸運的是，我們都從那場浪潮中掙扎出來了，我們最終走出了困境。
我的父母是了不起的，我的兄姐是值得欽佩的。你們的堅強與堅韌，是對自己的保護，也很好地保護了我。
最艱難的日子裡，我只是個無知的孩子。但從入學開始，我就知道自己與別人不同——雖然不是與生俱來，卻是無法改變。但是，我依然是幸運的，當我想要起跑和飛翔的時候，生活為我開闢了又寬又長的路，為我敞開了空曠遼遠的天空。我可以有理想，可以有追求，可以踏踏實實地做好自己的工作。
我沒有忘記家族的恥辱和父母的光榮，我應該儘自己的努力，成為父母的驕傲。只是，我覺醒得太晚。當我找到正確方向的時候，對於父母，已經來不及了……
春：
節氣真是神奇，今天春分，當春之半。雖然天氣尚未轉暖，但已不是初春的寒涼。這個時節提醒我很多，從前我也會做很多事情，但現在什麼也做不了。那就讓我們一起等待吧，春光明媚時，我會站在田野地邊，沐浴陽光，祈禱萬物的生發。
春，想到我的兒女，尤其是你的兄姐——雖然你們在最需要成長與進步的時候受到致命的打擊，雖然你們一直在負重前行，但你們終究走過來了。
我和你的父親為你們驕傲和自豪。
你的遲到是一種幸運，比起兄姐，你免去了很多苦和痛。你已經很努力了，我們都曾為你高興。你若能找到更好的發展方向，我祝福你，並為你加油，你將永遠是我們的驕傲和自豪。
3 月21 日
親愛的媽媽：
是的，沒有人能逃脫任何一場浪潮的裹挾。
一個畸形的家庭必然造就一群人性扭曲的孩子。在特殊的歷史背景下，只能理解為一種現象，不能把它歸罪於誰。對於掙扎中度日的人，怎麼再去強求他的道德、修養與境界呢？
我沒能僥倖地逃脫這樣的人性扭曲。我曾與父親如此親近，又如此陌生。我生在新社會，接受的是紅色教育，我的思想純淨得似乎不允許摻入任何雜色的東西。我曾很多次想到與家庭決裂，我天真地把決裂看成黑夜中的一道閃電、一縷希望，我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力量與命運抗爭……我曾想過逃離家庭。第一次離家求學，讓渴望逃避的心理得到了滿足，竟像解脫，甚至竊喜。但時間卻讓我內心不安、躁動和莫名其妙地隱痛，離家的日子裡我並不快樂。唯有那一次，從此以後，無論怎樣，我都會風雨無阻地趕著回家。
人，終究要長大，終究要回家——越是長大，越是戀家。即便家人各奔東西，親情疏遠，即便房子支離破碎，斷壁殘垣，我依然要趕著回家。那是我的精神家園，那方寸之間的土地，才是我心的歸屬，它足以安放我的愛與思念。
春：
弱弱的親情，在強大的浪潮面前，不過是張即捅即破的窗戶紙，在強大的利益面前，不過是根即扯即斷的陳年舊線……那時候的我們，似乎處於一個不停運轉的強大磁場，磁場擴散出的能量，足以擊倒我們，讓我們萎靡或頹唐。那時候的我們，似乎都在這個能量場中，被控制，被推動，難以抗拒，又逃脫不了。但，我們仍是一家人，榮辱共當。
你終究沒有離開這個家，就像我當年的終究回歸。很多時候，人的理性受著感性的干擾，而不是理性制約著感性，所以，才會一次次陷入災難，仍不自知，仍不悔改。若能做到理性至上——而我和你做不到——我們都成不了理性的動物，我們都無法邁過自己心裡的坎兒。
同齡人中，你是少數靠讀書走出大山的人。父親把你當成了炫耀的資本，他在你的背後，過度地稱讚你，甚至有些張揚……讓我們理解他吧，只有這樣，他才能找到生活的希望，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3 月22 日
親愛的媽媽：
歲月不只受四季影響，您的時代就比我的時代寒涼。天寒地凍時，抱團可以取暖，各行其是只能自耗體能和溫度。但很多時候，人們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我們都是凡人，我們難以像英雄那樣，從波峰浪谷闖蕩而出，依然胸懷大愛，青史留名。
我們都是凡人，凡人的悲喜關乎人情冷暖，凡人的愛恨受制世態炎涼。不是凡人願意為自己設置禁錮、戴上枷鎖，而是我們不敢期待自己能夠得到解放。
這也是人的本性，是人性中最怯懦的地方。只是，我以這樣的認識來定義人性，會不會犯了以偏概全的錯誤？
但即便在這樣的境況下，媽媽，您不是還有梅姐和於歌作伴嗎？
您不是還有一手絕活兒、一身才藝嗎？您能走過歲月炎涼、人情冷暖，是因為您的心裡始終有美好的期盼。
春：
當下有句話——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你若經我苦，未必有我善——用以解說當年乃至任何時候的人性，倒是恰切。
縱觀歷史，身處逆境，自顧不暇，能有幾多人情暖？除非偉人，除非英雄，除非你有能力把一切扭轉。
在歲月的風霜里，在人情的冷漠裡，我已經遍體鱗傷，但是，我依然期待某一天生活會發生美好的改變，期待人性中的向善，就像在黎明前的黑暗裡期待漸漸清晰的曙光。
所謂，時代浪潮中，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每一個被捲入浪潮之中的人，都有無法言說的過去……那是活生生的歷史，那是無可複製的教科書。
春，所有的苦難，所有從苦難里走出來的人，都是你的——人生導師。
3月23日
親愛的媽媽：
關於血統和出身，似乎有高貴與卑賤之說，這在古代社會和西方社會中，尤為重要。即便今天，誰能否認心中沒有一點兒關於血統與出身的殘餘思想呢？誰能否認血統與出身對後人的成長沒有一點兒影響呢？
我深知這一切始終存在，我深知這一切意味著什麼。但我，依然為我的出身感到自豪。我的一切，源自於血脈，得益於血脈。我有健康的身體，健全的思想；我的基因里有母親的聰明靈巧，有父親的堅毅剛強；我繼承了父親的正直，母親的善良——我感謝一切血脈傳承。
這些為我的學習和成長奠定了良好的基礎，我正是依賴於這些克服了諸多困難，走到今天。或許，我沒有財富，不夠發達，但我始終堅信人生理想，我從來沒有虛度寶貴的時光。
春：
人可以改變命運，但改變不了血脈。我為我的家族自豪，我傳承了祖輩的智慧和品行，我擁有勤勞、誠懇與善良的美德，雖然它們沒有拯救我於苦難，卻讓我在苦難的日子裡擁有了溫暖和心安。
人可以逃離家庭，卻逃離不了血脈。逃離是一時的解脫，血脈是永遠的牽連。
造物的神奇無人能解，它造就了某些偶然，成全了所有必然。
人無法決定或改變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但必須正視生活的逆順，才能從逆境中獲得新生。
3 月24 日
親愛的媽媽：
我感恩您將我帶到這個世界，慶幸今生做您的女兒。
我多麼熱愛父母、兄姐和朋友，多麼熱愛這個美好的世界。
我的童年雖然充滿艱辛，我卻陶醉於藍天大地青山綠水的美麗；我的青年雖然充滿坎坷，我卻沉醉於煙火生活，流連於人間友情。我是個感性勝於理性的人，常常會為生活的細節而感動——為媽媽的一聲低嘆，為朋友的一絲愁煩，為天上的一朵白雲，為蟬鳴的悠揚與其生命的短暫……
心中有愛，就能戰勝困難；心中有愛，人就會變得勇敢。所以，面對千難萬險，我從沒有氣餒和退縮。我的人生有低谷，但不會被埋沒，我會重振自己，向下一個高峰攀登。
我從困境裡走出來了，這需要多麼強大的內心力量，這力量，全部源自於您——我的父親母親。
春：
你的到來，是天意。你若感恩，是造化憐你。
儘管你的出生有些不合時宜，但你的父母，從未嫌棄，從無悔意。儘管那個年代生活艱難，你卻從中得到了磨礪，得到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氣。
你小的時候，就有些與眾不同。你隨和而有主意，不論年齡多大都會有一群朋友圍在身邊；你聰明且勤奮，不論學什麼，成績總是很優異；你不會輕易言敗，不會臨陣逃避，你的心裡總是充滿向上的力量。
你最該好好謝自己——你的樂觀成就了你，你的豁達成就了你，你的善良成就了你。
3月25日
親愛的媽媽：
說到您八十歲的生日，媽媽，那是我做得最開心最有意義的一件事了。
儘管之前您是反對的，但是之後，您是認可的。您一定從那次慶典中，感受到什麼，感悟到什麼，並聯想到什麼了。如果是這樣，我便覺所做值得。
如果一定要我說這麼做的目的，則是在於通過這樣一個方式，告訴您，您的一生是不容易的，是值得晚輩景仰與學習的；告訴您，您在兒女心中的地位是重要的，每一個與您有關的日子，都銘刻在我的心裡。
對那次活動，我一直心懷感恩。那些忙碌的家人，那些久已不見的親戚，那些幫忙的朋友……所有的人都以滿懷真摯的情感，成全了您隆重的生日慶典。午宴上的場面、公園裡的留影，我看了千遍萬遍，願它們成為每一位親友的美好懷念。
春：
因為我，來了那麼多親朋好友，甚感歡喜。
我們兄妹雖說也常見面，但在這樣的場合下歡聚還是第一次。那些多年不見的晚輩也來了，看到他們一個個事業有成、家庭興旺，真為他們高興。
那個儀式，讓我看到幾十年的付出，是光榮的，是有意義的，是值得紀念的。也讓我覺得之前的生活中，因為缺少儀式，而淡化了太多重要的東西。
那個儀式，讓我和我的兄姐在晚輩的孝敬中，再一次體會曾經的溫暖，再一次贏得人生的榮耀。
那個儀式，也是我們家族幾十年來，規模最大的聚會，意義最深的聚會，洋溢著濃濃親情的聚會。
只是，從此一別，各奔東西，生死未知，只剩回憶……3 月26 日
親愛的媽媽：
不論發生什麼樣的事情，都不能阻止時間的流逝，不能阻礙社會的發展。不論什麼樣的人，都將在時代的進程中，成為過去式。
是非對錯，相伴而生。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桿秤，它能稱人心、稱利益、稱公正，道德標準是定盤上的準星。
但是道德評價能給予無辜者失去的青春或者生命嗎？有誰為他們洗白？有誰為他們正名？有誰能給他們全新的人生？
媽媽，這些問題是不是太大，超出了我們思想的高度和能力的範疇……只是，有誰能夠正視這些問題呢？
我想起您曾告訴我的話，凡事要學會放下。那麼好吧，我願意敞開胸懷，迎風而立，就讓風把一切不愉快的東西吹散，就讓風把春天吹來，把大地吹綠，把花朵吹開。
春：
我的人生是幸與不幸共同構成的，時代屏蔽了我倏然而過的幸福瞬間，卻把悲痛和苦楚加倍地放大，變成深重的苦難之海。我的全部努力便是稀釋這份悲苦，脫離這片苦海。
不敢奢談過去，不敢過多地回望……曾經的一切，就讓雨打風吹去吧……願我們好好珍惜餘下的生命、餘下的時光……春，我和你一樣在等待溫暖的春風。當鮮花開遍山野的時候，我會和你一樣置身其中，感受快樂和幸福。
3月27日
親愛的媽媽：
對不起，最艱難的時候，我不在您的身邊……想想您當年的處境，想想您要承受的內憂外患……我便能夠完全理解您。
您那一刻的崩潰，緣於多深多久的積怨，您那一刻的放棄，歷經了多深多難的糾纏……只要想想您那時的心情，想想您如此決絕的選擇，我就心痛得不能自已。我萬分責備自己的弱小，責備自己不能為您遮風擋雨，不能為您排憂解難，不能給您哪怕一點點的分擔……但是，長大後，我又為您做了什麼？您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又為您做了什麼？
我感到羞愧和自慚。
春：
真的不想回到過去，不想回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之間。但是，回憶總是牽引著我……
在我求助無援時，我何嘗不想你快些長大，正是這樣的期盼，支撐我挨過一年又一年。
有時，我也想把一切看淡，把一切看穿，也想瀟灑度日，或糊塗過關。
可是，真正做到何其難！所以，我再一次想到離開，不是逃避，是想永久地解開生活的結，不再忍受它的糾纏。
秋阻止了我的行為，卻無法拯救我的淪陷，我依然在悲苦無邊的生活之海里掙扎，似乎看到青草萋萋的岸邊，但它們離我太遠。
我知道秋的用心，我答應了她的祈求。我也想到了你，我想等你兌現曾經許下的諾言。
我依然在悲苦無邊的生活之海里，但是，我努力掙扎著——奮力向前……
3 月28 日
親愛的媽媽：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無可厚非。
但是，對於爭先恐後結婚生子的兒女來說，能否記得站在身後觀望的父母，能否體會父母既盼望又失望的矛盾心情呢？
像我們這樣的家庭，把兒女一個一個打發成家，實屬不易。尤其是父親，儘管兒女們離心離德，但他終是完成了父親的責任。可是，身為兒女，誰又能夠體會父母的一片苦心，並以感恩之心回報父母呢？
我曾經得罪過一個計程車司機，當我與同乘的人說到孝順不孝順的話題時，他竟然激動地爭辯和表白。我不認識他，他的孝順與否，和我沒有半點兒關係，但他的辯白卻在第一時間告訴我，他必是一個不孝之子……媽媽，在您的心裡，您的兒女屬於哪一類？
想到當初決絕地逃離家庭的兒女，想到後來只顧忙於小家的兒女，想到年老力衰的時候，難得見到更難得幫助的兒女……媽媽，您失望了是嗎？您傷心了是嗎？
春：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好事，是作為父母求之不得的事，也是所有父母投下的一次不知結局的賭注。這場賭博，押注的是當婚的人，而父母卻要為所有的失利埋單。
其實，一個人的擔當與責任，一個人對父母是否孝順，與結婚無關，與小家無關。重要的是，心中是否有父母，是否有對父母的愛和牽掛。只是一個「孝順」，就難倒了不少人，也顛覆了不少為人兒女的形象。為此，我時常奉勸自己，用隨處可見的例子來說服自己，目的在於讓自己接受所有的如意與不如意。
關於那個計程車司機，我大概猜到了他的心理——他大概最聽不得這樣的話題，大概以為你們的話題正是針對於他。他那會兒一定忘了彼此陌生，在乘客面前的暴怒正好暴露了他不為人知的隱疾。
本來，人各居其位，各司其責。我做我的，不問結果，只隨我心。你做你的，是非曲直，自有定論。都說因果有報，一切交給時間吧。
3 月29 日
親愛的媽媽：
盛極而衰，否極泰來。從自然到社會，萬事萬物，其成長與發展無不經歷著從幼小到強大，由強大到衰敗再重新興盛的過程。人生也是這樣，盛極與衰敗都是相對的，沒有人真正圓滿過。
但是，在我們的人生里，我卻看到了您的困惑、焦慮，甚至擔憂、痛苦……媽媽，為我們您已經盡力了，您已經承受了太多的生活負累……有些事情註定發生，就像我們無法阻止風雨雷電的到來，就像我們無力阻止您的衰老，您也無法阻止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一切不幸。
人生的順與逆，好與壞，健康與疾病，成功與失敗，都是自己的造化，就讓我們自己來承載吧。
媽媽，您對兒女的責任在我們長大成人那一刻，已經圓滿完成了。
至於我們人生中失意的部分，都是自己的問題，您不必歉意和自責。
況且，不到最後不能定論，我們或許還有一段路要走，或許在人生的轉角處也會迎來柳暗花明。就像今天的天氣，又一次風暴不期而來，而後，必是朗朗晴空。
春：
人到晚年，最大的喜，莫過於兒孫繞膝，盡享天倫之樂，最大的憂，莫過於看著兒女生病或落魄。你沒到這樣的時候，一定不會有這樣的感受。
生活的波瀾也是災難，甚至會成為滅頂的災難……我只想祈求我的兒女，遠離所有的災難。
我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也有自己的利害得失。但在兒女面前，我的悲喜與得失，則變得輕之又輕，如鴻毛，如輕風，如微塵。但是，無論怎樣對兒女都是無所幫助，這就是現實的殘酷。
難道人老了，就只能做兒女生活的旁觀者嗎？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們受生活的苦、受疾病的痛嗎？
這種既無能又無助的感覺，讓我不斷地否定自己。這種感覺躲也躲不開，逃又逃不掉。
3月30日
親愛的媽媽：
您的一生為親情所累，為親情所絆，也為親情所傷。
是您不夠真誠嗎？是您不夠包容嗎？
真誠遇見珍惜，真誠才彌足珍貴，否則便毫無意義，甚至會變成一顆無情的子彈，再射回自己的心房。
包容遇見感恩，包容才能彰顯美德與善良，否則便一文不值，甚至會顛覆心中的信仰。
所謂社會是個大家庭，家庭是個小社會。社會上有多少高尚與罪惡，家庭里就有多少高尚與齷齪……一切，正如您所說，生活如斯，歲月如斯，世事亦如斯……媽媽，我們不如把對他人的渴望，變成對自己的關注，把對外的期待，變成對內的改變與修養……或許，當我們內心安寧時，看到的世界會有所不同。
春：
從昨天到今天，風暴慢慢平息，只是陰晦的天氣，依然讓我思緒繁雜。
我內心生出很多感嘆，很多時候，正是親情中的——自以為是或理所當然——疏離了親情，褻瀆了親情。
理所當然地付出，理所當然地索取；理所當然地包容，理所當然地得寸進尺；理所當然地幫助，理所當然地漠視；理所當然地信任，理所當然地踐踏信任……有的人可以看著親人平庸，卻看不得親人發達；可以同情親人落魄，卻看不起親人潦倒……人性之下，現實之中，顛覆親情的人和事屢見不鮮。
我們可能會勇敢地戰勝一場風暴，卻忍受不了親情的冷漠；我們可能會堅強地擔起生活重負，但在無愛的家族裡，卻感覺身心疲憊……有誰不需要親情，不渴望親情呢？有誰不想在親情的港灣里，得到庇護和溫暖呢？
春，你說得對，或許太多的渴望就成為一種奢求了。那麼，讓我們學會向內關注吧，我們只能通過修養自己，來接納這個世界的不完美。
3 月31 日
親愛的媽媽：
多希望一切都在那個中秋夜的月光里定格——病弱的父親，疲憊的您，稚幼的兒子……還有被兒子抓碎的葡萄粒兒，被樹枝劃破的月色星光。
對父親，我心懷歉意。
他身處逆境時，我沒有用理解與體諒為他的內心注入力量；他崩潰泄憤時，我和所有人一樣，只是責備他的放任，卻不是給他內心的安慰，為他撫傷；他年老體衰時，我沒有給予他及時、周到的幫助；他病重臥床時，我沒有日夜守護在他的身旁……我沒有為他買過好酒，沒有讓他抽上好煙，沒有滿足他偶爾表現出的對什麼的渴望……即便最後那頂他極喜歡的夏涼禮帽，也不是質地珍貴的純麻或純棉面料……我或者可以用幼稚做託詞，或者可以用年輕做掩飾……但是，無論什麼都不能遮掩我的淺薄與無知，不論怎樣都不能減輕我的自責和悲傷。
在與父親的緣分里，我永遠是一個不孝的女兒……春：
不要如此自責，你的父親從來沒有責備於你。
他已經屈從於自己的命運，他把兒女的行為歸結為社會的原因。
關於你，你的父親有很多讚許，從小時候的學習成績，到長大後的工作業績，從為家裡置辦的大小物件，到山上地里你付出的勞動灑下的汗水……他對我說過你的細心，對別人誇過你的大義。
他說，你若是男孩子……他看到你更多地秉承了他的品性。
他難得安心臥床，是因為你把他種的玉米收回院子，是因為你把我們的所需安排妥當……在他最後的留言裡，有對你更多的牽掛和期望。
他將走之時，我也不舍，但當我站在他的立場，便不再感傷。我在心裡對他說，你可以放手了，可以休息了，你不必再那麼頑強，不必再為生活牽腸掛肚了……我對他說，你若願意就等著我，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們終會再相聚……4月1日
親愛的媽媽：
一個人的日子——令人羨慕，但絕不是對老年人而言。獨居對老人的身體與精神都是極為不利的。有一篇文章說，如果在百度輸入「獨居老人」，會出現成千上萬條連結。我試過，兩千八百多萬，八位數字。
如此龐大的數字，甚至需要指讀。
「獨居老人」如此高頻出現，潛藏著中國式的養老之痛。人口制度導致的家庭規模日趨小型化模式，促生了這一現象。老人的自由觀，兒女的生活觀，差異越來越大，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這一現象。
但是，「獨居老人」只是和家庭大小、生活觀念有關嗎？難道與倫理道德無關嗎？
從網上走下來，看看我們周邊，如您一樣兒孫滿堂的老人，孤獨終老者比比皆是。獨居已經隨處可見，它幾乎像蔓生的藤蘿偷偷爬進每一個家庭，沒有誰能夠繞開——這是一個社會問題。
媽媽，您辛苦了！您在獨居日子裡的作為真的很了不起，您的勇敢堅強令兒女汗顏。在您八十歲的生日宴上，我說過，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八十歲，不是每一個八十歲的老人都能一個人扛起一個家，不給兒女添任何麻煩……即便您不能自理，即便做最後的告別、最後的安排，您依然選擇了不給兒女添麻煩。
今生做您的兒女我多麼幸運，可是讓您獨自承受生活的艱難，媽媽，我多麼慚愧！
春：
獨居存在很多問題，但絕不僅僅是生活問題，擊倒老人更多的原因是孤獨，是兒女空有「你養我小，我陪你老」的口號，卻不能很好地履行贍養義務帶給老人的傷心和絕望。
我身邊這樣的事例有很多：
家有一個兒子一個母親。
兒子說對母親說：「我壓力太大，顧不上您了。否則，我晉不了級，掙不來錢……我還得照顧我的家，老婆不能怠慢，孩子不能不陪，丈母娘那頭……什麼事做不好，都不行……而媽媽，您從來不捨得怪罪我……」
於是，做母親的心疼兒子了。生活中沒有陪伴，經濟上得不到幫襯，無能為力時沒人搭手幫忙，母親心裡的苦和累誰來心疼呢？
家有一群兒女一個父親。
大的說：「我條件不好，得出去賺錢，你們多照顧爸吧。」
二的說：「又不是養我一個，憑什麼我多照顧啊？」
女的說：「爸媽分家產的時候，照顧到每一個兒女了嗎？」
男的說：「別說這樣的話，你一個嫁出去的人，有什麼資格爭家產？」
女的說：「這些年可都是我在照顧爸媽，你就是個得了財產玩消失的白眼狼……」
爭吵越來越激烈，老父親出來救場：「你們不用吵，我自己過……」一個也指望不上，老人只能獨居。
我也看報紙，看電視節目，比這更嚴重的事情還有很多。一對幾十年的夫妻，一個去北方跟大兒子住，一個去南方小兒子家，從此天涯相隔；一個老太太高興地把動遷的幾套房產都給了兒子，最後卻凍死在兒子家門口；一位走投無路的母親在冷雨中喝了農藥，四個兒子竟袖手旁觀幾個小時，直到痛苦咽氣，老人都沒進到兒子家裡……我害怕看到或聽到這樣的消息，我幾乎承受不了它們帶給我的心痛。相比之下，我還好，兒女沒有嫌棄我，至於每個人心中的小算盤，也合乎情理。想到這些，我心生感激，我要謝謝我的兒女。
4 月2 日
親愛的媽媽：
每一次把您做的抹布送到工廠，我都有些不舍。我不舍的是您的辛苦和心血，還有看起來很漂亮的您的「作品」。但是，每次想到您為此整理打包時的欣喜和期待，我又該無條件地為您派送。
最後一次讓我送走的抹布，雖然如期結帳，東西卻一直存放在我的庫房裡。我沒有把它們賣掉，我不想把它們賣掉，我刻意留下了它們——留下您用心連綴的布頭布腦和細密均勻的針腳，留下您佝僂的身影和廢寢忘食的辛勞……我時常會把它們拿出來看看，看到它們的時候，我就看到了您。
媽媽，您說，人不能閒著，總得忙點什麼，不忙正事，就得忙是非，而您最看不得是非之人……您的勤儉與勤勞，是與生俱來的。您年輕的時候忙，是為生活所迫，晚年的時候忙，則是樂在其中。
就像您幾十年如一日做抹布，並不是為了那點兒回報，而是捨不得浪費，而是不能閒得無聊；就像您津津樂道的養花種菜，您自己又能吃上幾口，您是捨不得空著那些地，您是喜歡植物茁壯生長的樣子。
媽媽，如果您覺得這樣做很充實，很快樂……我便是您最忠實的支持者！
春：
病重臥床的時候，有人拿回了一些抹布，我才知道，原來你保留它們已經好多年了。
最後那些抹布，我也捨不得送走，那是我最後的勞動成果，是我尚能行動的紀念。我也想有一天，能重見它們的精工細作，能重獲大家的讚揚……你留下它們，便是它們最好的歸宿，我感謝你的用心。但沒有想到的是，它們，竟然有機會為我自己的老年服務了。
那些發生在房前屋後的故事，讓我的獨居生活，有了內容，有了意義。只要提起那些事，我便覺得心頭喜悅。那種心中有期待的勞動，那些心中有喜悅的收穫，那些慰藉、回報和感謝，令我念念不忘。我真該感謝那段日子，感謝那些與我的生命和生活有過交集的人和事。
至於當年那些辛苦，我差不多已經淡忘了，唯獨記得心中的喜悅和幸福……4月3日
親愛的媽媽：
多想回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多想回到有您相伴的時光。
大山是我們故事的背景，是我們生活的舞台。每每登上這個舞台，我就會神清氣爽，想放聲歌唱。
我沒有忘記勞動的繁重，沒有忘記收穫的喜悅，沒有忘記流過的汗水和流汗後的痛快舒暢……我為我半生的農村生活感到自豪。媽媽，您知道嗎，我對自然的認識和對生活的理解，大多來自那些經歷。它們豐富了我少年時的生活、青年時的經歷，也豐富了我中年和老年的眼界和思想。
現代生活便捷很多，也清閒很多，但很多閒暇卻滋生了我的空虛和寂寞。一個心無寄託的人，做什麼都覺得失去了意義。
媽媽，多想您能陪我到現在，多想您現在還能自由行走……我現在有時間了，我可以陪著您去看看山，看看水，然後，坐在有陽光的山坡上，反覆說著我們的故事——共同懷念過去的時光——那些不可替代的過往。
這幅圖畫我已經描繪過很多遍。
媽媽，您的夢會醒嗎，我的心愿能實現嗎？
春：
儘管那是一個艱苦的年代，儘管那個年代裡有我們不堪回首的感傷，我們依然會不約而同地懷念那些舊日時光。
其實，過去並不像我們懷念的那樣，只有美好，還有那些累，那些痛，都曾讓我們不堪重負。但我們從來沒有責怪過生活，我們依然堅忍著和生活一起走到今天。對一個人來說，每一段經歷都是必要的，它或者會帶來愉快或痛苦，或者會留下經驗或教訓。願我們在苦難中撿拾美好，在黑暗中追逐光明，在傷懷中尋求感動。無論怎樣，對於個人和社會它都是積極而有意義的。
我願意沉浸過去，因為它是我記憶的重要內容。但你不必迷戀過去，因為通向未來的路，你還要走好久，好長。
我們都無法割捨心中的山水情結，在遠離山水的生活中，就讓我們用這些有關山水的回憶給內心以滋養吧。
4 月4 日
親愛的媽媽：
我對您從來都是景仰的，這不僅僅因為您的美麗。
我多想聽見有人說，長得多像媽媽啊……可有人偏要說，嗯……還是像父親多些……好吧，父母給我什麼模樣，我就愛什麼模樣。倒是我常常向別人炫耀，看看，我的媽媽，漂亮吧？媽媽，您不知道那時我心裡多美，多自豪。
因為您的美麗，我也沾了很多喜氣和福氣。我們走在商場，我從人們的眼光里看到了羨慕，我滿懷羨慕而沾沾自喜；我們住進醫院，我從人們的眼光里看到了喜歡，我滿懷喜歡而洋洋得意；我們走在大街小巷，我從人們的眼光里看到了親切，我滿懷親切而自我陶醉……如果，這些感受美了我的歲月，醉了我的心情，媽媽，我感謝您。
關於人的美，有各種不同現象。一些人美在小時候，長大了令人失望；一些人看起來美，走近後卻想逃離；一些人年輕時很美，老了便不再神采飛揚；一些人老了也美，最後卻沒了慈眉善目的模樣……而媽媽您，您的美由內而外，自始至終，長盛不衰……春：
我從不敢自詡「美麗」，我怕擔當不起。
但我很享受「美麗」，因為，我很享受人們真誠的讚美。
我沒有你說的那樣完美，我也有外在的欠缺和內在的差距，我用一生在修補，但總覺得不滿意。
如果不經意間，我給誰帶去了美的心情，激發了誰的善良，那我真為自己高興。
但願我能在所有愛我的人心中，留下喜悅和善良，但願這份情懷能使愛我的人山河美麗，生活溫暖……4月5日
親愛的媽媽：
像是天意懂您，像是天意知我。又一場雨，為我們而落。
今天，在您的身邊，我向您長長地訴說……那是我心底積攢的長長的思念，我把它們寫成長詩，譜成長歌。
我是您永遠的歌者，我願像泣血的杜鵑一樣，永遠為您唱歌。
春：
我聽見了你的悲泣，聽見了你的訴說，聽見了你用韻律和音符串起的思念的長歌……所謂心意相通，唯你懂我。
我只願你能夠借著這首長歌寄託你的思念，釋放你的哀傷，從此走向陽光明媚的遠方。
都說思念不在朝朝暮暮，只要你心中有我。都說相伴不必時時刻刻，況且我們可在夢裡相逢，繼續我們的訴說。
天上人間，只要我們相互懂得。
4 月6 日
親愛的媽媽：
我雖然幫您買過很多眼藥，但是，也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我和所有人一樣，認為您的眼疾是又一種衰老，認為您的眼睛沒有逆轉的可能，沒有治療的必要。我們的自以為是，差點毀掉您的眼睛。
我和您一樣感恩那項——「光明工程」。
我至今記得那家醫院，記得他們人文的管理和醫務人員有愛的服務。
我至今記得您重見光明時的喜悅，記得您老年後幫我們穿針引線的自豪。
我至今記得您一次又一次地感慨……您說，您的新生活都是來自政府的幫助……
春：
我真的感謝政府。這不是口號，是發自心底的真誠的感謝。
如若不是規劃建設，我在石頭房裡的歲月，不知還要忍受多久；如若不是「光明工程」，我的眼睛可能早已廢掉，生活可能一團糟糕。我享受著社會福利，享受著社會養老……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我身上變成了現實。我成了進步與發展的受益者，成了愛心社會的受益者，我真為自己慶幸！
但有時我也會深感惋惜，惋惜他的早逝，惋惜自己韶華不再，身心已老……你說，人心是不是很難滿足啊。
所以，年輕的你們，好好珍惜吧。
4月7日
親愛的媽媽：
人尚未衰老時，會仰望衰老，會誇大衰老的優越，會忽視由此產生的各種疾病與痛苦。
您失去的健康是被生活蠶食的，是被兒女剝奪的。
每每您感慨晚景艱難，我們都會說自己「更累更難」，以為這樣就可以減弱您的痛苦，駁回您所期待的理解和同情，甚至試圖從您那裡討要理解和同情。我們對您的愛里摻雜了很多「自戀」的成分，卻不自知。我們常常是在以不一樣的方式，與您博弈。結果顯而易見，您必定會輸，而我們毫無意外地贏了……老年以後，您常常這樣敗下陣來，最後只能把滿腹委屈化成緘默不語。我們又一次自以為是，您的緘默不語是對我們說辭的默認。而事實是，我們正在假以真理，高談闊論，我們在傷害您健康的同時，更多地傷害了您的心情——您對我們的期待。
現在，我已經走在衰老的路上。您所受到的病痛折磨，我正開始經歷。但與您相比，我常常有矯揉造作、無病呻吟的嫌疑。
我的確有了衰老的體驗，因為有些病痛和無助，讓我無法忍受，感覺度日如年……我有時會想，對於衰老，真的不如您自信、達觀。
春：
這是個對我來說十分沉重的話題。
我的病痛不只在身上。這場心病，讓我痛了幾十年，它對我的傷害勝過任何一種疾病。所以，我不敢觸及。多少次，我避而不談。多少次，我想化解再化解，淡之再淡之。
我知道現在的你，已經有了衰老的體驗，這只是開始。
我們有很多不一樣，你不會有我那麼多的顧慮，不會有我那麼多的為難……但你會同我一樣，面臨孤單……你要明白，能為晚年提供幫助的唯有健康的身體、達觀的心態……
願我的教訓成為你的借鑑——一切，似乎還來得及。
4 月8 日
親愛的媽媽：
您受心臟病痛之苦，幾十年了。如果生活是兇手，我們便是幫凶。
我們只知道在您的勞碌中享受，在您的付出中索取，只看到您的不屈和堅忍，卻忘了弱者驟勞，會帶給您致命的傷害……我們最容易原諒自己的幼稚無知，最擅長逃脫責任與擔當。
我們年輕的時候，不能體會您的辛勞，我們年老的時候，又總是把自我感受凌駕於您之上。
我們總是誇大自己的不適，總是忽略您身心俱損的傷痛。
春：
我的家族沒有心臟病史，但我卻有了心臟病。我生育兒女時，每一個都很健康，但長大後，無一例外都受著心臟不適的困擾。這分明昭示著，一定有什麼共同潛在的危險，在影響並威脅著我們家庭每一個成員的生命健康。
所有的疾病都像有毒的藤蔓，總是在不經意之間悄悄蔓延。當有一天有所覺察，一定是發生了某種改變。
因為深受心臟病痛之苦，我有過自怨自艾，也深刻反思過傷害心臟的種種不良行為，以及隱藏在背後的根源。
如果說和環境有關，那麼，在這個家庭里，我們都沒能找到化解壓力與委屈的有效方法；如果說和性格有關，那麼，我們都缺乏放下負累、尋求快樂的調節能力；如果說和生活有關，那麼，我們都應該更好地自律，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
時至今日，誰都不必自責，不然，會使我的靈魂背上負擔。
4月9日
親愛的媽媽：
又一個明朗朗的好天氣來了。這樣的天氣，分明是為了配合這個日子——寒食節。今天，我們本該吃冷食、踏春光，可為什麼莫名地……會讓我的思念泛濫成殤？
時間過得多快，乘夢遠去一個多月，媽媽，您還好嗎？夢裡的重溫與回顧，讓您找到了內心平靜安於遠行，還是愈加留戀愁腸百轉的人生？
媽媽，還記得您啟程的日子，天空中雨雪交加。初春飄雪並不罕見，它只是大自然的一種現象，可我總覺得它會影響我的身體或心情。那天的雨雪淋濕了我的衣服，也讓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但是，對於初春的大地，它來得多麼及時而必要啊。它滋潤過的大地已經復甦，它滋養過的小草已經悄悄萌芽。小草在泥土裡，在腐葉下，在牆根街角，在無所不能的地方探頭探腦。它們中的佼佼者挺著嬌嫩的身子，接受春風的洗禮，一副驕傲的模樣——大地因此開始泛綠——有了綠意的大地，媽媽，您看見了嗎？
雖然氣溫尚低，但早春的花兒已經開始綻放。公路邊鵝黃色的迎春花鮮嫩驕人，庭院裡粉紅色的杏樹花清麗淡雅，公園中大片大片盛開的梅花像天邊飄動的彩雲——此時正值春花爛漫——那些爛漫的春花，媽媽，您看見了嗎？
因為這個特別的日子，因為這片特別的景致，媽媽，您一定也會生出很多感嘆，您的感嘆里一定有您的梅姐和祥哥，以及你們共同的晚年……
春：
時間過得真快，春天真的來了。我看見大地已經泛綠，春花開得爛漫。
我喜歡這個季節，因為它總會讓人心生希望。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我夢之所至，心之所至，我的感受很多，新舊交疊，悲喜交集。
有多少新生命在孕育，在萌發，在茁壯成長……野草嚴冬不滅，花朵凌寒開放……與人類相比，它們的生命更加堅韌和頑強！
想想之前臥床的日子，現在的我簡直就是逍遙的飛仙……嗯……不能這麼說，我尚未成仙，我想說的是這種自由、愜意與逍遙，簡直如傳說中的神仙一樣。
春，不只是你，這個日子也會讓我的心情蒙上點兒思念的哀傷。此刻，我正沐浴在早春的夕陽里，回憶我的梅姐和祥哥——我們的晚年和這將落的夕陽很像——很美，卻即將消亡。
我還可以盼望嗎，明天的以及以後每一天的夕陽？
我還心存盼望，只要我的夢不醒，便可以留住這唯美的時刻和燦爛的餘光。
4月10日
親愛的媽媽：
我說不清緣分到底是什麼，但我很幸運，今生做了您的女兒；很幸運，我們之間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情愫，有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很幸運，我們之間有很多故事，可以寫成一部書，可以讀上一輩子。
我知道人總要長大，總要離家，總要變老，總要做最後的訣別。
我知道人不能總是沉湎過去，但是，我總是忍不住問自己——「是不是我們都不長大，你們就不會變老？是不是我們再撒撒嬌，你們還能把我舉高高？是不是這輩子不放手，下輩子我們還能遇到……」如這如訴如泣的歌聲，我如訴如泣地叩問自己。
如果，我的這些絮叨不會增加您的負累，我真想讓您帶著它們遠走高飛，繼續我們的故事，繼續我們的愛與牽掛，如天地一樣長久。
春：
我們的故事無法細說，我們的緣分無法細說。
我曾經很多次問過你這樣的問題：「為什麼你和我的母親同一屬相，為什麼你們都對我這麼好？」
我的屬相與你們——是民間所說的相爭相鬥，但事實是，你們給了我全心全意的愛與關心，這遠遠勝於我對你們。我覺得有些神奇。
你每次都是輕描淡寫地回答：「因為我們都愛你啊……」看到我的疑惑，你還抱著我說，「您也愛我們，只是您從不說出……」
我是個粗心大意的人，對感情的體會也不細膩。但我又是一個珍視情意的人，當愛與關心來到身邊，我不會視而不見。
我的背囊里裝滿了我們的故事，我不覺得是負累，它們帶給我的，卻是一路的溫暖和慰藉。
4 月11 日
親愛的媽媽：
給您買首飾的時候，我沒有首飾；給您買電視機的時候，我宿舍里唯一的娛樂設施是一台收錄機……但我願意為您做事，我的所作所為，是想告訴您——您的女兒長大了，她愛您，並願意為您做所有的事。
我能夠做到急您所需，是因為我能夠站在您的立場，體會您的內心渴求。
有什麼做不到的呢？您渴望的不是奢靡與享受，您只要外出的時候，有條雅致的圍巾；只要喜歡花草的時候，有盆開放的鮮花；只要想到養生的時候，有本養生手冊……有什麼做不到的呢？有些時候，一個舉手之勞，便可達成您心中許久的渴望；一句暖心的話語，便可驅走您心裡的寒涼；一個真誠的擁抱，便可讓您心中的陰雲，隨風飄散……有什麼做不到的呢？就像您愛我、寵我一樣……您對我的愛與牽掛，從來都在我的心間。即便您病重不語，我依然能從您幽怨的眼神里，從您翕動的嘴唇上，讀出那句您說了幾十年的話——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媽媽，我正在改變……如果來世還做您的女兒，我一定做個聽話的孩子。
春：
我了解你的心意，我享受你的寵溺，我一直為此感到欣慰和幸福。
但是，你的作為也讓我擔心。你應該在無我和利他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在利他與利己之間，尋求某種共通……對一個人太好，你就輸給了感情，對一件事太執著，你就輸給了理性。這是我送給你的箴言，希望對你有用。
4月12日
親愛的媽媽：
您可以為自己的衰老難過，可以為自己的糊塗難過，但您不要自責。
衰老和糊塗，是無法阻止的事情，您已經為此付出了太多的努力。
人生充滿了選擇，誰都想自己的選擇正確無誤，但沒有一個人能做到。
您曾經有過無數個不知所措的時候，覺得左右為難進退維艱……您曾為此通宵思慮，夜夜難眠。您的難在於，既無法堅持自己的選擇，又無法平衡兒女之間……一個年近九十的老人，一個連走路說話都不能自如的老人，竟被一群兒女逼上了矛盾的焦點。
我從未反對您的選擇，卻知道您心裡的落寞。
您不在我身邊的日子裡，我心裡會生出各種難過，為飄忽不定的心而難過，為無處置放的愛而難過，為無法為您花錢、為您做事而難過。
您不在我身邊的日子裡，我感覺四處皆空。那不是通透，不是徹悟，不是無他無我，而是空洞。
您不在我身邊的日子裡，我卻又覺得您無處不在，您在看著我吃飯，看著我做事，看著我歡喜或流淚……媽媽，您駐在我的生命里，只要我在，您就——無處不在。
春：
想到那些漸漸糊塗的日子，覺得又難過又有趣。想想那些顛三倒四怎麼也捋不清的日子，覺得像在做遊戲。若是有人理解和陪伴，我甚至願意一直留在那段時間。
但是，衰老來得如此之快，讓我猝不及防。我為此盡了努力，但是，依然無法阻止它給我造成的種種不便，給我帶來的種種無奈。
我有養老金，有自己的房子，有兒女……但是，所有這些並不能為我有限生命的衰弱階段做出安排，提供保障。
當有一天我意識到自己無法把握自己的生活，無法再獨立生活，當有一天我意識到已不再屬於這個家，必須放棄這個家，我的厭倦感、孤獨感和無助感便會瞬間襲來，將我擊潰。
在對我的安置中，兒女想得更多的是你來我家住，我方不方便，你去他家住，我有沒有損失……而不是來這裡住，你方不方便，去那裡住，你喜不喜歡……
兒女對我的詢問中，大多是吃沒吃藥，有沒有摔倒……而不是，是不是舒心，有沒有孤獨……
在輪流來去的過程中，我從沒有心安過。心若沒有棲息的地方，走到哪裡，都像是流浪。至於表現出來的歡喜和快樂，背後大都藏著幾分落寞與悲涼。
從年輕到年老我都在選擇之中，從清醒到糊塗我都在選擇之中，每次選擇，我都是必須承擔後果的那個人。只是，當我無力承擔這些時，我的選擇就失去了意義，它便成了我迎合兒女的一種託詞。一輩子都在選擇，一輩子都在迎合，這是多麼卑微的姿態啊。
當我寧願用卑微的迎合換得兒女的歡喜時，誰又能體會我隱藏的心酸和卑微的心愿呢？
4月13日
親愛的媽媽：
其實，我們也不知道生活會發生哪些變化，時間總是會給我們帶來意外，就像平的到來。
平的到來對於我，是幸運的，她也讓您得到了勝似親人的關愛。
她對您的照顧全心全意，沒有距離，沒有嫌棄。我曾自詡善良有愛，但面對平所做的一切，我自慚形穢。
春：
我很幸運，在我將要完成的人生里，有一隻快樂的鳥從心空划過，留下美麗的身影和美妙的歌聲。
美與善，從來都是發自於心的，美是自然不做作的，善是沉靜不表白的。
一個與我毫不相干的人，一個既沒有受我之髮膚，又不期待任何回報的人，能照顧我的飲食起居擦屎端尿，能傾聽我的喜怒哀樂同喜同悲，能打開我的心結，讓我理解兒女，珍惜幸福……真的很難得。
我不願回首被迫離開的日子，不願回望內心的遺憾……我只知道當好日子將盡，我的好心情便也走遠……也許，一切都是上天有意而為。上天沒有打盹兒，所有的安排都事出有因。
它有意讓她到來，也有意讓我離開。我們的故事在疑惑中發生，在溫馨中發展，在美好中戛然而止。
如若不這樣安排，還有更好的嗎？
4 月14 日
親愛的媽媽：
您的聽力和表達明顯衰老的過程，我看在眼裡。
多少次家庭聚會，多少人嘈雜喧嚷，您總是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暖暖地笑著。我也會顧及您的感受，找個話題把您帶進來。但大多時候，面對刻意的邀請，您都會淡淡一笑，或避開。是您根本不屑於那些話題，還是已經開始出現表達障礙……我的心曾為此陡然一沉，但總覺得為時還遠……
然而，一切卻來得如此之快，讓我沒有時間把事情看明白，讓我沒有機會再聽您的輕聲細語和諄諄關懷……是您要責罰我的自以為是，還是老天要責罰我的不以為然？
您的衰老病去，讓「只怕來不及」成為一把鋒利的劍，時時刺痛我的五臟六腑，讓我再不敢有稍許的怠慢。
媽媽，我總在想，是不是因為無法選擇，所以您才選擇了沉默不言。
您的沉默，是您對家事與世事的最後姿態，它比您的責備更加具有震懾人心的力量……
春：
可能是因為我的心理期待，也可能是疾病抑制了我的表達，選擇無語，成了難解的謎，而我，只把它看作是天意。
只是，窮途末路時的任何選擇，都不是什麼好運或轉機。無語帶給我的痛苦，不是你可以體會的，尤其在那一個又一個不眠的夜裡。
冰冷的身體，酸澀的眼睛，雜亂的思想，哀傷的心情……就那麼無可奈何地煎熬著，就那麼無依無助地等待著……我在等待黎明，可是黎明來了，又能怎樣呢？我依然看不見舊空氣的流動，聞不到新空氣的清爽，我終將在沉悶的空間裡等待窒息。
那樣的夜裡，我聯想很多，遺憾很多。有很多故事還沒講述完，有很多叮囑還沒嘮叨完，有很多掛念還沒表達完，有很多承諾還沒兌現完……所以，春，趁著能說能動，該做的事要做，要說的話得說，想表達的關心和愛，要及時表達……4月15日
親愛的媽媽：
雖然您的身體有諸多不便，但您的眼睛卻無時不在表達您的內心。
我忘不了您期盼的眼神，幽怨的眼神，失望的眼神，空洞而迷離的眼神……您的眼神無時無刻不牽動著我的心情，那是一次又一次的心疼，一次又一次的震驚……我無意誇大自己的心痛，但是媽媽，當一切不可逆轉，那份痛，足以讓我心田的草木枯萎，讓我心海里的水，枯竭……媽媽，您的血液變涼之時，我的心亦變涼。因您而得到的溫暖，因愛而生發的熱情，都一併變涼。您轉身走遠的一刻，也帶走了我的愛與快樂。從此，我不敢輕鬆，不敢快樂，我覺得任何一種生活享受，都是罪過。
沒有媽媽，我便沒有家，沒有家的我，要何處安身啊！沒有媽媽的生命，我的生命便開始殘缺，再也沒有圓滿的感覺。
曾經無數次對您說過「媽媽不怕」的我，突然地開始懼怕了。因為您的倒下，讓我看到了我的終點。原來，原來在我的前面，一直有您替我擋著那塊——死亡的界碑。
都說「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媽媽，我的歸途縱有坎坷荊棘，天塹溝壑，也只能我一個人去面對，一個人去跨越、去跋涉了。
春草已然繁茂，春花已然盛開。只是，我眼中的春天怎麼是暗淡的呢？沒有您的春天，怎麼是暗淡無色的呢？
春：
人們依戀這個世界，有很多原因。比如，可愛的山水，可愛的草木，可愛的花卉，可愛的人和動物……所以，既然來到人間，沒有誰願意離去，我也一樣。
但是，我卻選擇了離開。因為幾十年的動盪變遷，已經讓我身心疲憊；幾十年的沐風櫛雨，已經讓我滿目瘡痍；幾十年的病痛折磨，已經耗盡了我的精力和生命……離開，是我對命運的遵從……不要埋怨醫生。「醫學還很年輕，很多救治失敗並不是醫學的無能，而是對生命進程的尊重。」
不要埋怨他人。每個人都應該理解個體生命的有限性，都應該知道「死亡是我們的敵人，而這個敵人註定是最後的贏家」。
不要埋怨我，不要說我的離開有什麼缺憾。人「只能死一次，我們沒有經驗可以借鑑」。
不要埋怨自己，我記得你為我而做的所有。做事只要盡心盡力就好，沒有絕對的圓滿，所謂的遺憾，權作為你留下的思念吧。
不要過於哀傷。人的肉體本該歸於塵埃，這一抔黃土是所有人的歸宿。但精神與靈魂的力量，會讓我的夢走向遠方。
你看，漫山遍野都是鮮花，它們從悲傷的土壤里長出，在幽幽的山谷間綻放——山花已開成了海洋。
春，唯願這花海能給你芬芳，滋養你的生命，更快樂，更健康。
4月16日
親愛的媽媽：
您的苦難我沒有全程陪伴，您的病痛我無法真正體驗。在您希望得到同情和幫助的時候，我借一句「媽媽不怕」給您以安慰，是想告訴您，我想了解您的心情，我願意陪您面對困境。
您的美麗應該得到讚賞，您的善良應該得到珍惜，您內心那些美好的期待，應該得到更加美好的回報。但是，生活無法預設，生命充滿無常，艱難困苦和厄運災難，總是不期而來。
其實，我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做不了。我的諾言有時就像紙鳶，會讓風吹走，會被雨打濕。在污濁的洪水要將您沖向汪洋的一刻，我的一葉扁舟也被傾翻，在千難萬險將您包圍時，我自己也已淪陷……媽媽，每當那樣的時候，看著您的無助，我心裡充滿歉意、自責和悲傷……我沒有兌現我的承諾，我沒有保護媽媽的力量……那時候，媽媽的絕望里是不是都是對我的哀怨和失望……媽媽，我不想用自己的長大，催您向老，襯您弱小……那一句句「媽媽不怕」，是我發出的本願，只想為您換得內心的平安。
春：
我是經歷過戰爭與苦難的人，是見慣生老病死的人，本該將一切看透、看淡，但有時也無法驅逐內心若隱若現的悲觀與恐懼。
我有時責備自己的脆弱，也力求改善這樣的情緒。在我無能為力時，我依然渴望來自你的擁抱和安慰，慢慢地變成了習慣。我渴望於你，願意在你面前流露真實的內心，你不會指責我、譏笑我，你的理解和勸慰會平息我心裡的不安。
我知道你沒有超常的力量，無法改變我命運的方向。但我知道你用心良苦，你給我的安慰總是溫暖的，你給我的承諾總是如我期待的，那時候，你渾身充滿著希望和力量。那時候，我也會鼓起勇氣，如你所願的那樣——面對災難，不再恐慌。這，就是你對我最有意義的幫助。
4 月17 日
親愛的媽媽：
我無法說清緣分到底是什麼，卻常常覺得緣分無處不在。
比如說我，生逢這個時代，紮根這片土壤……生為您的兒女，與您情深意長……認識眾多花草樹木，喜歡無數飛禽走獸，還有眼前的流水、浮塵，擦肩的清風、白雲……正是身邊的一切，教我認識了世界的豐富多彩，知道了生命的神奇可貴，了解了人生的悲歡離合；正是身邊的一切，讓我的愛有了棲息的枝頭，讓我的靈魂有了安放的處所……緣分讓我的生命變得更加充實而有趣。
感謝您把我帶到這個世界，感謝世間所有的緣分。
春：
最受惠於緣分的人是我，最應該感謝這個世界的人是我。
人生的路上，行色匆匆，步履維艱。聽到一聲問候，得到一次幫助，遇見一番真情，收穫一份厚愛……很多良緣讓我們欣喜和感動。
緣分又是求而不得的事。這個世界上，我們遇見甚多，緣分能有多少？我們家族中，血脈相通者甚多，相互懂得的能有多少？我們一直在付出，也一直在收穫，能夠珍惜和被珍惜的，又有多少？所以，若遇到懂得我們的人，珍惜我們的人，我們也要好好珍惜。
緣分，也要隨緣。那些走著走著就散了的人，那些交著交著就背叛了的人，你大可不必在意和惋惜。所謂世間事不能強求，隨心、隨性、隨緣，就好。
春，緣分是在行走中遇見的。從前的眾多緣分成就了我的人生，以後的夢之旅里一定會有新的緣分出現。對此，我充滿期待。
最後，讓我們雙手合十，面對蒼茫的天地、美麗的風景、善良的人們，虔誠地說一聲——感謝緣分！
4月18日
親愛的媽媽：
今天是「三月三」，是由來已久的上巳節。因為曾經聽父親講過「曲水流觴」的故事，忽然覺得一個洗濯去垢、消除不祥的民俗，竟因文人墨客詩酒唱酬，卻有了不同的風雅和浪漫。
說到父親，我的心裡始終充滿敬佩。雖說他出生的家境還好，但終究不是書香門第。闖闖蕩盪幾十年，也算是經歷過世事滄桑。他的不幸遭遇讓他喪失了遠大抱負，卻沒能阻止他對歷史與民俗的興趣，當年酒後說的很多話都與歷史文化相關。現在想來，如果心智再成熟一些，是不是就可以加入父親的話題，是不是可以跟父親學到更多的東西。
媽媽，這個日子，想必父親一定在等您，在某一條有清澈流水的小河邊。
如若相會，媽媽您要放下所有的從前，盡享一次美麗的——三月初三。
春：
謝謝你的用心。我和他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竟還不如你記得他的一些語言。那時候，對他酗酒後的一切言行，已經變得冷漠或木然了。他也許說過「三月三」，但那麼多年的不幸遭遇早就磨去了他的浪漫。其實，「浪漫」
這個詞不適合用在我們身上，我們充其量是在生活，或者只是——活著。
我們今天相會了，但不是在河邊，是在他的戲班子裡。我們說了很多話，都是關於我的現在和未來。我承認，他已經不是我初識時高傲的他，更不是後來被不幸毀掉的他。現在，他變得溫和、沉穩、睿智，有些哲人的思維，也有些高人的參透。他的話打消了我的擔心和顧慮，也為我未來的夢指明了方向。
所以，你不必擔心我。
4 月19 日
親愛的媽媽：
今天，我閱讀了您全部的信件，它們——幾乎是您一生的再現，幾乎是一個世紀的縮影。
九十年啊，即便您什麼都不做，單單就看著眼前飄過的雲、流過的水，單單就看著四季的枯榮、日月的消長，足以積聚起您內心的烽火雲煙、人間悲歡。然而，您又是這一切的參與者、親歷者、牽連者或受益者，您內心的每一次風起雲湧、驚濤駭浪，足以顛覆我的認知和思想。為此，我敬仰您。
您經歷過萬千苦難，徹悟生活與生命的真相；您對眼中的生活、心中的世界，都一一看慣、看透、看淡。所以，您不世故，不怨恨，不消極悲觀，您的內心是積極的、美麗的，始終充滿愛和關懷。為此，我敬仰您。
算來，您乘夢遠行應該已經到達驛站，那麼，願媽媽好好整理一路的收穫，好好享受這個難得的不會重來的夜晚。
今夜，我將和媽媽遙遙相望——天上人間——願我們相互懂得，一如從前。
我還要祝願我的媽媽，願您明天如期啟程，願您重啟的行程順水順風，願您心有嚮往，願您抵達的彼岸輝煌燦爛。
願您靈魂的光輝，將我的餘生照亮……春：
這個季節真好，地氣上揚，惠風和暢，更易於我的夢自由飛翔。
這個季節真好，望得見穀雨，望得見立夏，望得見我的誕辰日。這些，都將成為我最後的記憶。
從前，總有人說，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想我依然會活成今生的模樣。因為，今生我是認真的，是勤勉的，有無可奈何，也有堅定執著。我的生命之火始終燃燒，雖然在風中搖曳過，在雨中將滅過，但只要有一絲星火，必將再度蓬勃燃燒。
因為那裡燃燒著的是我的熱情，是我的靈魂。身體可以倒下，但精神會傳承，靈魂會升華。我的生命縱有諸多不完美，但我依然熱愛它。
春，你總是願意為我寫頌歌，但我卻無法讓你的頌歌更完滿……現在，請你走出我個人的悲喜，去思考更為遼闊的大千世界——這世間所有，都值得你去稱頌——那些大愛大美，以及更為廣大的善良和慈悲。
這一場乘夢遠行，我經歷了七七四十九天——有時沉溺於回憶，有時沉浸于思考；有時在現實里躑躅，有時在夢幻中徜徉；有時欣喜，有時心安，有時候也有憂傷……
這一場乘夢遠行，我幾乎重走一遍人生路，重溫一遍人間情。這一生，我來去乾淨，與人間兩不相負，與世界淡若如初。
今晚，我停留在夢的驛站，心懷餘暉的溫暖，等待夜的到來。
今晚，世界異常安靜，我心異常安寧。
今晚，有彼岸花相伴，有忘憂湯為飲。
今晚，我最後一次想你……明天開始，我將繼續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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