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024-09-14 05:47:44 作者: 簡小扇
  01:

  前半夜還是銀月繁星的景,後半夜已經落了雨,打濕芭蕉打落紅桑,窗欞有幾隻夜鳥撲棱著濕漉的翅膀撞進來,留下一串淺淡水痕。

  蘇妄站在窗前,細雨拂在臉上,很快冰冷一片,臉色卻漸漸潮紅起來,捂著嘴輕咳了兩聲,面上露出些病態,但即刻被他隱去,抿成一條線的唇透著涼涼的意味。

  「你生病了,不要站在風口。」

  身後冷淡的嗓音傳來,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目光透過淅淅瀝瀝的雨簾不知道看向什麼地方,眼眸像是窗外那漆黑無光的夜幕一樣深邃看不見底,淡淡看著雨幕,良久,眼神微不可見的閃了一下,身子已經躍進雨中。

  正取來裘衣的九月愣了一下,隨即尾隨而去。

  一直飛躍出了城門,前面的人才停下緩緩轉過身來,傾盆大雨中,她的身形模糊的只能看見一個輪廓,但蘇妄能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冷冷的視線。

  「你跟著我幹什麼。」

  他沒說話,緩步走過去,臉上已經被雨水澆得水漉漉,玄青的衣衫濕潤的貼在身上,本該是狼狽的模樣,偏偏在他身上看上去只有風輕雲淡的冷然,面無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回答「線索都在我這裡。」

  早就猜到她今晚定會不辭而別,親自去尋找真兇,憑她的性子,恐怕是和兇手有一丁點牽連的人都會遭殃,又會在江湖上掀起一陣子腥風血雨,到時候那些人要是拿這個來說事,很可能將她置於萬劫不復的地步。

  她皺了皺眉,「我不用你幫。」

  卻見他挑起唇角笑了一下,然而那笑冷冷的,有點像兩人在天下城剛認識時他對她的一貫態度,「多事之秋,不想你惹出事來。」

  她輕哼了一聲,卻沒說話,朝著驛站飛馳而去,蘇妄跟在身後,也是無言,一時間只有夜雨簌簌的聲音,打在地面,又像打在人心上。

  從驛站買了三匹馬之後,三人絲毫不作停留離開。只是九月在看向蘇妄的時候目光有些晦暗,想要說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這是一段極其沉默的路程,九月本就是不多話的人,現在喬昀也不說話了,蘇妄更是緘口不言,只是偶爾開口說明一下接下來的路程,其餘時間均是無言以對。彼此像是路人一樣,只覺之間的關係越來越疏遠,偶爾視線相交,那目光都是冷冷的不帶任何情感。

  一路上蘇妄不斷收到天風傳來的消息,循著他們調查出來的線索追蹤探查,似乎越來越接近真相。半途中自然也遇上不少挑事的人,或是那些人派來的,也或者是單純的跟銀虎結下過梁子,凡是遇上,喬昀都是破雲出人頭落,下手不帶絲毫留情,那泛著凶光的森然眼神讓周圍人為之心驚。

  然蘇妄依舊像是沒看見一樣,沒看見她殺人,沒看見別人被殺,沒看見她眼底的凶性越來越重,沒看見每當鮮血濺在她唇上時被她一一舔去眼裡那滿足的血色。他似乎真的只是一個指路人,該往哪走該調查哪些人,做的盡職盡責,對於這之外的事則全部無視。

  九月知道他們之間是出了什麼問題,但也不是多事八卦的人,只將這一切默默看在眼裡。蘇妄每晚睡下後她都會去煎了藥送到他屋內,放在桌上就走,也不喊他起來喝,但第二天早上離開客棧時,藥碗總是空的,這讓她放心了不少。

  他既然用內力掩去自己的病色,她也沒必要將他生病的事告訴喬昀。蘇妄做事總會有自己的原因,何況她現在只是九月而已,絲毫沒資格去插手他的事情。

  誰也說不清楚她依舊跟在蘇妄身邊的原因,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像是一種本能,好像潛意識裡將自己當做了塵沁,不顧生死也要去保護他。但其實她知道,她不是塵沁,塵沁還有夢,還有淨土,而自己剩下的,唯有黑暗。

  三個月的時間像是一段被冰凍的歲月,上面掛滿了冰棱,尖銳的刺入每一個路過人身上,那樣的冰冷入體即化,外面看不出什麼,其實內里已經凍得僵硬。

  他們行程的最後一站在洛河水旁的絨城,絨花十裏白雪飛,洛河千環飄絮流。正是初冬的天,清晨與夜晚已經有了絲絲涼意,只是白日裡還是日頭高照,燦爛的陽光讓人絲毫不覺冬月已經悄然來臨。

  據消息說,對陸莊主下毒手的人此時就在這絨城的芙蓉閣中,是一支走馬商,穿梭於中原與南疆北塞之中,販賣貨物,這樣的身份是一個很好的掩飾,誰也不會懷疑一支商隊竟然是殺死流雲山莊莊主的兇手。

  這些人每次來到中原都是在這絨城歇腳,是芙蓉閣的常客。若不是天下城的勢力眼線足夠廣,再加上流雲山莊和喬家堡的的協助,各方面追查,才終於查出了一些蛛絲馬腳,否則倒還真讓他們矇混過關了。

  他們這一路行來並未隱藏行跡,若那些人果真是兇手,定然會找藉口離開,不會傻等在這裡讓他們去查。喬昀說出這句話時,蘇妄夾菜的手頓了頓,筷子轉了個圈回到面前,目光依舊看著眼前的菜色,嗓音卻淡淡響起。

  「若我是兇手,知道有人要來調查,要做的不是離開,而是更加放鬆的在這裡玩樂,以此顯露自己的清白。」

  她神色難辯的看了他一眼,薄唇抿了抿,「好吧,就當你說的是對的,今晚就去芙蓉閣。」

  蘇妄夾起面前的青菜放進碗裡,淡淡嗯了一聲,然後便安靜吃著自己的飯。她咬了咬筷子,覺得心裡有些難懂的情緒。

  華燈初上,月上柳梢,兩人來到了芙蓉閣門前,九月也換了一身男裝跟在他們身後,但其實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名女子。但女扮男裝逛青樓不算少見,迎客的小廝見著後也沒說什麼,點頭哈腰的將他們帶了進去。

  芙蓉閣與尋常的青樓其實沒什麼不一樣,也就是地方大了一些,裝飾精美了一些,樓裡面的姑娘更加種類繁多了一些。還有一個特色,便是這裡並不如尋常青樓一樣有客上門立馬就有姑娘纏上去,小廝先是將你帶進雅致的茶廳,好茶好酒招待著,然後問你喜歡什麼類型的姑娘,清純的呢還是妖媚的呢還是冰冷的呢還是火熱的呢。

  待你選好類型,他又會捧來一個冊子,玄黑錦上繡著大多大多暗金芙蓉花,各種精緻誘人的名字用了銀白的絲線繡在上面,讓人一看就很有興趣。


  九月當然對女人不感興趣,看她目光所及之處貌似對這房間內各種芙蓉花很感興趣,一邊喝茶一邊欣賞。喬昀覺得自己這次是來殺人的又不是來嫖、妓的,當然不可能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的叫來姑娘作陪,於是也忍著沒有說話。只以為蘇妄既然知道兇手在這裡,自然有他的應對之策,便等著他開口。

  蘇妄翻完這手上的花名冊,唇角淺淺挑起,似是自語,「月茶這名字聽著倒是雅致。」

  她記得這個名字,天風傳來的消息上說,這支商隊中的老大每次來芙蓉閣都會包下月茶,看來很是喜歡,於是靜靜等著小廝的反應。

  果見小廝抱歉的諂笑,道:「這位爺,真是不好意思,月茶姑娘已經被人包下來,你看再找找其他姑娘怎麼樣?月柳姑娘就很不錯……」

  話沒說完,被蘇妄冷聲打斷,「不是說這上面的姑娘隨意選擇嗎?怎麼,我需要的就沒有了,這就是你芙蓉閣的待客之道?」

  「這……這實在是沒辦法啊,月茶姑娘又不可能同時陪兩個人……」小廝面露難色,討好道:「比月茶姑娘好看的會服侍人的姑娘還有很多呢,小的可以給大爺你推薦推薦……」

  蘇妄將手中的花名冊隨意扔在桌上,端起面前的茶杯,用茶蓋浮了浮茶,小飲了兩口,又小飲了兩口,再小飲了兩口,看得小廝汗水都下來了。

  「這位爺……你……」

  斟酌了一下正要說話,蘇妄終於將茶盞擱在桌子上,淡淡看過來,眼底的冷卻看得小廝心驚不已,「帶我去見見包下月茶的那個人,我可以和他講講條件。」

  「好好好!大爺跟我來。」

  小廝恨不得立馬擺脫這位難纏的客人,連忙領著他朝月茶的房間走去,喬昀朝九月使了個眼神,起身漫不經心的跟在後邊。

  本以為這將是一場激戰,誰料蘇妄就是很平靜的一腳踢開門,在那商隊老大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面無表情的站在他跟前,泛著寒光的短刀架在他脖頸上,使刀人的聲音比那刀光還要冷,「把你部下所有人叫過來,我數一聲就在你身上劃一刀,什麼時候人來全了就停手。」

  說著已經開始數一,手下也是毫不留情一刀劃在他肩膀上,飛濺的血液落在一旁瞪著眼睛的女子身上,連尖叫聲都沒發出就嚇得暈了過去,想來這就是那位名字很雅致的月茶姑娘。

  然後整座芙蓉閣的人就聽見一聲殺豬般的嚎叫,躁動了好一會兒,商隊所有人都聚集在了這間小屋子裡,喬昀數了數,其實不多,也就十來個。但就是這群人,殺了陸莊主。

  她眯了眯眼,手上的破雲連聲音都沒有,已經滑上離她最近一個人的脖子,手腕一揚,掉落的腦袋滾在她腳下被她一腳踢開,身形如鬼魅開始了惡魔般的虐殺。


  這一次屠殺,成為芙蓉閣的噩夢,以至於後來接任它的老鴇每當看見有帶銀色面具的人來此,都會忙不迭的掛上歇業打烊的木牌。惹得前來的人都說,娘的妓、院還歇什麼業打什麼烊啊,難道是裡面的姑娘集體來葵水了?

  當然,這是後話。

  喬昀殺光了除老大外的所有人,至於這群武功如此低微的人是如何殺死威震江湖的陸莊主不是她該去想的問題,那些手段毒辣的人有的是辦法讓正直的陸莊主中招。

  此時,也正是到了蘇妄承諾江湖人士三月後齊聚天下城的時候,於是三人帶著被敲暈了的商隊老大朝天下城進發。

  02:

  商隊老大的嘴咬得很緊,雖然被喬昀玩的生不如死了,但無論如何還是撬不開口。蘇妄倒也不忙,每隔半個時辰就拿彎刀在他身上不深不淺的劃一刀,經過城鎮的時候九月去買了一些蜜糖,被喬昀吃了一半,剩下都塗在商隊老大的傷口上,看著他扭曲痛苦的模樣,喬昀心裡覺得很滿足。

  三人繼續趕路,經過深林時九月再次離開了一會兒,喬昀期待的等著她回來,之後她回來時帶回來的東西果然沒讓她失望。

  幾乎是端了一個螞蟻窩過來,放進專門放置商隊老大的馬車內,掩上帘子,她的表情淡然的不能再淡然了,不出片刻,裡面傳來了商老大專屬的殺豬般嚎叫。

  喬昀興致沖沖的看著她,問,「如果這樣他還是不肯說怎麼辦?」

  她看著前方,目不斜視的回答,「撒鹽,烙印,挑筋,剔骨,很多方法,總有他受不了的。他被蘇大哥封了筋脈,不能自殺,若還是不說,只能生生忍受這些痛苦,比他還嘴硬的人我都馴服過,不怕他這一個。」

  本來她說話一般不會說這麼多,但是最近因為另外兩個人都不怎麼說話,她只能在每次開口的時候儘量多找些詞語,不至於使氣氛更加冰冷。

  「要是他還是不說呢?」

  她喋喋不休的追問,似乎想要知道九月到底還有多少沒有使出來的手段,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日後折磨人找樂子行方便,九月倒也沒顯得不耐煩,回過頭來,「要是還是不說,就證明他是真的不知道了,只是給人當了打手和替死鬼而已。」

  他們說話的聲音並不小,不知是不是故意讓車內的人聽見,隨即便傳出唔唔的叫喊,伴隨著迫不及待的喊聲,「我說了我說了,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

  喬昀唇角一挑,回頭看了馬車一眼,眼裡微閃過得意。


  其實這支商隊也不是什麼大人物,若對那些人來說很重要的話,在知道他們在探查這件事情來到絨城之前就會想辦法讓商隊離開。但他們到現在都還什麼都沒做,任由她殺光了人,抓走了老大,可見那些人原本就打著犧牲一支小商隊成全整個大局的主意。

  這樣一來,商隊老大知道的東西確實便不算多了,只說這些年他們一直為一個身份不明的人服務,這一次也是收到那個人的傳話,讓他們去截殺流雲山莊的陸莊主,並安插了兩個人在自己的商隊中,都是非同凡響之輩,助他一起完成的這次截殺,還順利的將屍體栽贓到了虎頭山山賊的頭上,那個人賞了他不少好東西。

  但說來說去,他都不知道那個人的身份,連長相名字都形容不出來個所以然,只能猜到應該是對面陣營一個極其重要的人物。

  問完自己該問的東西了,喬昀雖然依舊挑著唇,但眼底陰沉更深,一掌劈暈了商隊老大,飛身坐回馬上,一路上一言不發,像是在思考問題。傍晚時分,三人踏著一地落霞碎光進入了富鎮,已經是離定陽不遠的小城鎮,約莫明日下午便能到達天下城了。

  找到客棧落腳後,喬昀便離開,也不知道幹什麼去了,蘇妄只在她走的時候漫不經心看了一眼,隨後便面無表情的回了屋。九月將藥交給小二讓他幫忙煎了端上來,踟躕了一下,還是走過去敲響了蘇妄的房門。

  「什麼事?」

  他坐在桌邊,手指搭在白釉茶盞上,頭也不回的問,九月推門而入,「蘇大哥,你的病怎麼樣了?」

  「沒什麼,小病而已。」

  她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目光落在他臉上,眉頭微微蹙起,「就算你和她吵架,也不能拿自己的身體做代價,這麼多天你都沒好生看過大夫,就算武功再高,也會病倒的。」

  他摻茶的手頓了一下,目光抬了起來,卻不知看向什麼地方,半晌,嗓音才清淡的響起,「這算什麼病。」

  「你要是病倒了,她會擔心的。」想了一下,終究還是把這句話說了出來,果見蘇妄眯了眯眼,古井無波的眼眸微閃,轉而似笑非笑,卻並沒有回答,而是看著她,說,「九月,我記得你是不多話的人。」

  她笑了笑,依舊是極淺極淺的笑顏,「人也是會變的。」

  他依舊垂了眸,神色難辨的看著面前五蓮花瓣的燈盞,像是在問她,又像是在自語,「你說,為什麼人不能一直好好的……」極輕的哼笑一聲,搖了搖頭。

  她抿了抿淡色的唇,「因為人心是會變的。」

  小二敲門將藥送了進來,他從沉默中回過神,端起厚底瓷碗,漆黑的藥湯瀰漫苦味,倒像是從他瞳仁里散發出來的苦澀一般。


  窗前的常青松剝落一地綠光,他端著藥走近,盡數倒在了盆栽內,九月頓了一下,蹙起眉頭,「蘇大哥……」

  「這些藥已經沒有作用了。」

  病情在加重,喝這些藥只是徒勞,他一直拖到現在,深夜裡時常捂著嘴咳嗽,也竭力壓低聲音,不想隔壁的她聽見。

  九月偏頭看著逆光中他的背影,真是越來越看不透這個人,「你為什麼不想她知道你生病了?這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你卻為了瞞她連大夫都不願意看,蘇大哥,你這個樣子,我真是想不通。」

  想不通的事多了去了,哪裡光這一件,要是世上所有的事你都能想通,你就不是人而是神了。但是這個世上其實沒有神,所以你只能做人,那當然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情了。當然,有沒有神不是能在這裡探討的問題,因為它涉及到宗教信仰問題,容易引起信仰糾紛。

  蘇妄修長的手指拂過常青松沾了灰塵的綠葉,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日光漫過窗戶灑下來,他站在流光璀璨之中,轉過身來,臉上的笑意半真半假,「若是知道我病了,你知道她的第一反應會是什麼嗎?」

  九月愣了一下,搖頭,聽見他含笑的嗓音,「她會認為,我是故意生病來換取她的同情和內疚,我們這樣的人,哪裡就那麼容易生病了。那樣,她會覺得我這個人真是不厚道。」頓了一下,「不厚道,都是好聽的說法了。」

  「你是因為她生的病,她會理解。」

  她依舊不能理解這種想法,執意辯駁,被蘇妄打斷,「為她做什麼,並不是為了獲得她的回報才去做,而是為了給自己求一個心安。所以有些事情,她不必知道。」

  終究她還是不能理解他們之間這種相處模式,也或許是因為她沒有愛過一個人,連以前對蘇妄的好都只是借了塵沁的皮,終歸她只是一個冷血的殺手,生於屠殺,死於黑暗。

  雖然蘇妄倒掉了之前的藥,但莊小蜀開著的藥方還在,不得不說她很是理解自己這個表哥,按著他病情的嚴重輕緩開了好幾張藥方,九月挑了一張最適合當下病情的,出門去醫館抓藥。

  並不是什麼名貴的藥草,富鎮也都買得到,她抓了藥出來,天邊紅日已經沒了半塊,白鷺在雲霞盤旋,雀鳥掠翅歸巢,她踏著青石板走了一半的路,終於停下腳步。

  雪白的手指搭在眼瞼上,抬頭看向漸入大地的太陽,滿足似的嘆了聲氣,「終於還是來了啊。」

  左邊是回客棧的路,回到那裡,有蘇妄在,或許喬昀也已經回來了,她會很安全,她還能再看看這璀璨的日光。然而她卻依舊選擇了右邊的路,通向城外,通向開滿曼珠沙華的彼岸。

  她不記得進入殺樓之前的所有事,可見她生來就是一個殺手,從不尋求誰的庇護,也從不庇護誰,她一生只有兩條路可走,殺人與被殺。在她真正背叛殺樓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做好了被殺的覺悟。不尋求蘇妄的庇護,亦不為蘇妄帶去危險,這樣才是一個合格的殺手。何況,多看了這麼多天的日光,也該夠驅散她生命里的一些黑暗。


  殺手的敏捷與警惕她沒有忘,所以在飛掠出城門時很快避開了身後破空而來的利箭。箭頭從她臉頰划過,留下火辣的血痕,她聞見淡淡的血腥味,好像看見成片殷紅的曼珠沙華在搖擺開放。

  但城外其實是一片雪白的六月雪,像是冰天雪地里舖天蓋地的盈盈雪花,連綿到天的盡頭,白色花瓣搖曳綻放,霞光零落,暈染著淺淡緋紅,像是肌膚如雪的女子害羞時的容顏。

  她在層層花間停下來,黑的衣,白的花,明艷的刺眼了。能死在這樣一個地方,是上天給予的恩惠,她這樣覺得。

  追殺之人接踵而至,就停在距她十步之遠的地方,為首之人赫然便是曾經之前她假裝逃命時追殺她的人,隊伍沒怎麼變,只是多出兩個人來。那是殺樓隱藏的天字殺手,看來是為了應付蘇妄和喬昀。

  她冷冷看著這群人,這些曾經和她為了同一個目標相互合作的人,如今已經刀劍相向,殺樓,不愧是滅絕人性的地方。

  她聽見為首之人怒罵:「九月,你愧對殺樓上下。」其實很想回問一句,殺樓可曾對得起我?但問與不問其實已經沒什麼區別,她即將變成一個死人,死人是不需要問題的。

  長劍在手,劍光傾芒,寒光映在她冰冷的臉上,是決然的味道。已經不需要言語去妄圖改變什麼,她腳下一提力,揮舞著長劍衝殺過來,是典型的你死我亡的招式,帶著不要命的狠辣。

  為首之人被她這突然襲擊弄的有些手足無措,本以為她會求情幾句或是罵罵殺樓什麼的,誰料如此直接二話不說就開殺。但他沒反應過來,並不代表兩位天字殺手也沒反應過來,幾乎就是在九月動的時候,他們便分別從兩邊包抄,和她交上了手。

  九月是殺樓里僅次於天字殺手的人,武功自然不在話下,但同時被兩名天字殺手圍攻,也是無力招架,幾乎是十幾招過後便連連敗退,手臂胸口後背挨了不少刀,殷紅的鮮血撒在白的純粹的花瓣上,觸目驚心的艷。

  六月雪開得更加妖艷了,那是吸收了生命的血液換來的風華。

  一刀刺入腹部,她終於忍不住喉嚨里的血氣翻湧噴出一口血來,被其中一人一腳踢在胸口摔倒在地,手握長劍支撐在地上,雖然站不起來,然卻依舊仰著頭看著他們,面上是萬年不化的冰冷,眼底有著決然和絲絲嘲弄。

  這些可憐的人啊,將一輩子都生活在黑暗裡,到死也無法解脫。多麼慶幸自己還能感覺到生活在陽光下的感覺,那樣,在入陰司過黃泉的時候,也會是緩和的,不像只是一個殺手的時候,就是站在六月艷陽天下都是深入骨髓的冷。

  一人提著刀正要上前給她最後的解脫,另一人去突然伸手攔住了他,毫無人性的目光冷冷看著她,「你笑什麼?」

  她喘了幾口氣,顫抖的手指捂住血流不止的傷口,卻無法阻止鮮血如汨汨而出,四周的六月雪幾乎都已經染上血水,招搖著像是飽飲鮮血的嘴。

  她沒回答,眼底的嘲笑卻更甚,撐著劍身終於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黑色衣裙看不出血流的痕跡,顏色卻明顯比之前更深。


  「你是殺樓的叛徒,你沒資格笑。」

  那人的聲音陰沉的可怕,然她卻仿佛聽見了天大的笑話一般,不僅眼底有笑,連唇角都微微挑起,嘲諷一覽無餘。

  她努力支撐著自己不倒下去,涼涼的嗓音響起,「我背叛的是殺樓,而你背叛的,是你自己。」

  話落,已經再次提著劍衝過來,原本慘白的臉更加面無血色,她看見自己離那劍尖越來越近,幾乎能想像到它刺入自己身體時是怎樣的疼,而自己又會經歷多久這樣的疼才會終於死去。甚至將心口對上了那劍,只是心裡的長劍卻也是毫不猶豫的對準了持劍之人。

  然而終究是老天不捨得這麼美好的女子死去,就在她距離劍身只有一寸之遠時,膝蓋突然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擊中,本就是強弩之末的她重重摔倒在地,卻堪堪避過了長劍。

  有破風聲由遠及近,她覺得胸口悶得厲害,像是很多很多血塊堵住了,呼吸不上來,儘管大口喘著氣,呼吸卻依舊越來越微弱,眼前的光漸漸暗了下來,像是黑夜突然來臨,可惜不見了星星。

  暗光之中,她似乎看見一個身影凌空而來,長劍逼退了正要對著自己下手的兩位天字殺手,擋在她面前,像是一座無法移動的巍峨的山。

  她眯著眼,努力的向上看,卻只能看見模糊的背影,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是誰。隨即四周有腳步聲傳來,很多人的樣子,衝殺著過來與殺樓的人廝殺在一起。

  她被攬入一個溫暖的胸膛,能看見心口劇烈的跳動,那人抱著她似乎在疾馳,她聽見他顫抖的聲音破碎在風裡,如同她現在破碎的身體。

  「你會沒事的,有我在,你不要死。」

  03:

  塵沁回憶錄:(一個已經死了的人要怎麼回憶啊我去作者泥垢)

  她叫塵沁,塵土的塵,沁園春雪的沁(作者你真的夠了那時候哪裡來的沁園春雪啊你妹!)

  阿爹說,這個名字是死去的阿娘給她取的,取得是水做的心這樣一個意思,因為有聖人曾經說過,女兒家是水做的,讓人一見便覺得很清爽像是用過妮維雅一樣什麼的……(我想你們大概已經無力吐槽這個節操沒下限為湊字數的作者了)

  嗯,就是這個樣子,於是有了塵沁這個帶著詩意雅意畫意的名字。阿娘去的早,儘管阿爹醫術精湛,依舊沒能治好她的病,阿爹從小將她帶大,又當爹又當娘,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她拉扯大(我去偏題了作者快回來了!)


  嗯,其實是這個樣子。阿娘在她很小的時候便撒手人寰,她跟著阿爹相依為命,將他當做自己這輩子最最重要的人,每次看見阿爹為自己做了那麼多,甚至為了自己的人生安全和幸福考慮,以免以後王子找不到自己,連後媽都沒有娶(他阿爹是看過灰姑娘的故事嗎?)

  她想著,自己長大了一定一定要對阿爹很好很好,讓他知道 自己這個女兒沒有白養,那時候,一切都是美好的。可惜,夢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那個人的出現打破了她幻想出來的將來。

  記得那是一個雷雨天,一個身穿白色戰衣的小男人(小……男人?)駕著五彩祥雲從天而降,出現在她的生活里,對著她說,小姑娘,該交電費了。

  好吧,其實上面那個是作者為了湊字數寫的,真是情況是這樣的。

  記得那是一個晴天,太陽在頂上只露出半張臉,被暈的金黃的白雲連綿起伏,像是金黃色的甜甜的棉花糖。那一天,面色蒼白的嬌弱小公子被帶到了阿爹面前,他們說,他被人下了蠱毒,此生都無法習武並且活不過二十五歲,聽聞南疆神醫塵寄解蠱之術天下無雙,希望他能出手相助,治好這位可憐的小公子。

  一般的神醫都有自己古怪的癖好,比如我救了你你就要留下來在這裡陪我十五年啊,要不然我救了你你就要答應我幫我去殺一個人啊,或者我救了你你就必須娶了我未滿十八歲的閨女啊(喂喂喂,未滿十八歲是拿不到紅本本的),但是塵寄沒有,他對待天下患者就像對待自己的親身兒女一樣,充分發揮了醫者仁慈的精神,走在向醫這條康莊大道上,於是什麼條件都沒提出的將小公子留了下來。

  這個小公子我想你們都知道是誰,但是為了湊字數我還是要提一提他的名字,但是因為他的名字實在是太短了只有兩個字所以我決定多寫一些無聊的話補足這個缺陷,好吧,其實他就是狐狸陸彥誰……的朋友銀虎公子喬昀……的夫君蘇妄。

  就像蘇妄之前回憶的那樣,天下城的人離開後(當然,也不是離開,就是在暗中藏了起來,否則也不能在敵人來殺蘇妄的時候馬上抱著他就跑了,但是這群人有夠沒用的,還是讓敵人把塵家的房子燒了),蘇妄面色淡淡的站在籬笆外面,不起波瀾的目光打量著面前這自己即將居住的地方(由此證明他從小就是個面癱,所以他還是要感謝阿昀治好了他的面癱病,讓他知道什麼叫哭笑不得)。

  大概是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男孩子,塵沁心裡一點都沒有對陌生人的害怕,躲在阿爹身後看著他,心裡十分糾結到底要不要跑過去自我介紹一下,自報家門什麼的,還是要遵從以下女孩子的矜持呢(由此可見塵沁也是一個小花痴,從小就花痴,到死都花痴,所以她是……被花痴死的!)

  剛好老天聽見了她心裡的渴望與呼喚,蘇妄繞過籬笆走進來的時候,不知道是被石子絆了一跤還是身子過分的虛弱,吧唧一下摔倒了。她當即在心裡大呼一聲----德魯西亞----!!咳咳,好吧不是,是她當即就扭起眉頭,覺得這個漂亮的小哥哥好可憐啊,連走路都走不穩,可見生病生的有多嚴重,於是抓住這個大好的機會歡歡喜喜的跑過去了。

  誰知道迎接她的不是善意的道謝,而是一個比冰刀還要冷然凜冽的的眼神。這可就把她那顆脆弱的小心肝給傷害慘了,心裡在嘩啦啦的滴血,臉上在嘩啦啦的流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咬著嘴唇委屈又可憐的看著眼前這個不知好歹的人。

  她指著他,哭訴,「你太壞了!你簡直是太壞了!」

  蘇妄聳肩,攤手,「哪裡太壞了,只是一般壞。」

  好吧,真實的場景不是這樣的,這只是作者幻想出來的,滿足一下刻畫一個喬昀般無賴的蘇城主的形象。

  真實場景是這樣的,她坐在地上默默地流著眼淚委屈的看著他,心裡想著這可怎麼辦啊,這個漂亮的小哥哥這麼凶,以後我怎麼跟他一起玩呢,要是和他搶零嘴一定搶不贏,這可怎麼辦呢。好吧,其實她真的想多了,就算那時候的蘇城主才丁點兒大,但絕對還沒淪落到跟小女孩搶零嘴的地步。


  於是蘇妄就爬起來居高臨下冷眼看著她,然後……然後……然後頭也不回的從她身邊經過了。走到阿爹面前,行了一個禮,禮貌的詢問,「請問我住在哪間屋子?」

  阿爹也不生氣他的寶貝女兒被欺負了,笑呵呵的指了房間,蘇妄就再次頭也不回的進去了。塵沁一直瞪著眼睛張著小嘴,終於嘴巴一撇哭出來了。

  這個小哥哥太壞了太壞了太壞了!!!這一次是真的這麼想的,只是蘇妄沒有跳出來後回答她。

  因為這件事情,之後的一段時間裡塵沁一直不敢跟蘇妄說話,覺得這個小哥哥凶的要把自己吃了。其實那時候她要是懂一些我們懂的東西,就知道這不是凶,這是酷啊喂!是帥啊!是面癱冷峻啊!是個搶手貨啊,你居然覺得他凶於是放過了這麼好的一個培養竹馬青梅的機會,以至於後來白白便宜了爺們兒似的混蛋。

  治療蠱毒是一件很辛苦很痛苦的事情,不僅阿爹很辛苦很痛苦,蘇妄也很辛苦很痛苦,每天都要忍受刀剮肌膚燙水清毒之痛,她有時候透過門縫看著裡面的場景,都是嚇得一聲冷汗忍不住叫出聲,但當事人蘇妄卻從來沒有喊過痛,就算把嘴唇全部咬破也不哼一聲。

  那時候她就覺得這個小哥哥真是好勇敢啊。

  每次治療完,蘇妄都會昏睡幾個時辰,每當這個時候,她就端著一盆清水悄悄去他的房裡,幫他清洗掉唇上的血痂,塗上傷藥(曼秀雷敦潤唇膏,一個字,好!),然後再擦一擦他手心和額頭的汗跡,再偷偷離開。

  那么小的她端著木盆,每次都要把水倒了一身,好幾次都因為這樣感冒了,但是她還是做得很高興,覺得睡著後的小哥哥一點都不凶,很可愛。有時候會忍不住去揉他的臉,就覺得好舒服,比隔壁家的大黃胖嘟嘟的爪子還舒服。

  但不是每次都能這樣毫不費力的吃上豆腐,那一次就被蘇妄抓了個現行。估計是這樣的痛經歷久了有了抵抗力,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短,但她每次停留的時間卻越來越長,於是兩個人很不巧的就碰上了。

  蘇妄抓著她的手腕,少年老成的雙眼冷冷看著她,問,「你在做什麼?」

  她結結巴巴了半天沒說出來,看著蘇妄越來越冰冷的臉色,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蘇妄愣了一下,手上力道一松,她已經將手伸了回去,罵了一句大壞蛋就跑了。

  蘇妄從床上坐起身,看見床跟前放著的木盆和傷藥,感覺到自己已經被塗了潤唇膏哦不,塗了傷藥的嘴唇,臉上的冰冷緩緩隱去。

  之後塵沁就一直纏著塵寄問,為什么小哥哥現在醒來的這麼快呢,爹爹你能不能讓他醒來的慢一點呢?要不然刀剮的時候多剮幾刀,讓他多痛一下,這樣就醒的慢了。

  可見她從小就是為了吃上豆腐不折手段的人。

  之後蘇妄治療完後只會昏睡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立馬就醒,塵沁雖然不願意但也沒辦法,只能趁著這半個小時趕緊抓上兩把吃吃豆腐就跑,不敢多逗留。但還是被蘇妄抓到了好幾次,每次都是嘴巴一撇哭出來,整的蘇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但其實他也知道她是個很善良的小姑娘,很關心自己,在面對她的時候臉色也就不那麼冷了,有時候還會幫她抓抓鳥采採花什麼的,幫她去鄰村買零嘴,將她當做了親妹妹。

  一般被喜歡的男孩子當做親妹妹來寵都沒什麼好下場,期間我們就不多贅述了,直接跳到房子被燒的那一幕。

  那時候正是二十年之期,三大家正在和那些人殊死搏鬥著,天下城也不例外,所以他們選擇這個時候來暗殺蘇妄倒真是個好時機。

  只可惜還是低估了天下城侍衛的能力,居然在接近一千人的包圍下還能帶著少城主突圍出去,的確值得人讚揚。這些人沒能殺了蘇妄,於是將怒火轉移到塵寄身上,將他打傷了扔進屋裡,連同嚇得發傻的塵沁一起,點燃了房子。

  熊熊火光映在她眼帘,身邊時昏迷的阿爹,她睜著眼睛,本是該哭的時候,卻一滴眼淚都沒有。

  「是因為小哥哥他們才要殺我和爹爹嗎?」

  她自言自語的問,撲在阿爹身上,感覺到周圍越來越熱,不少火星子落在她身上,燒了起來,似乎聽見皮膚焦裂的聲音,痛的都麻木了。

  她想,小哥哥每次治療的時候是不是就是這麼痛呢?

  「小哥哥,我不會怪你的。」

  失去意識前,這是她唯一一句話。

  到最後她還能活著,其實是一個奇蹟。蘇妄被侍衛帶著突圍離開,卻無論如何要回去救塵寄和塵沁,其中一名侍衛為了不讓他以後內疚,轉身跑了回去。彼時,上天落下雨來,澆熄了燃燒的房屋,侍衛在半廢墟的屋子裡找到了被放在藥缸里的塵沁,一旁倒著已經沒有生機的塵寄。

  回憶就到這裡,至於她最後是如何加入殺樓,侍衛又去了哪裡,這些謎團,你們自己腦補吧……

  04:

  不得不說一個殺手的意志力是驚人的,受了如此重的傷常人就算不痛死也該失血過多暈過去了,然她此時的感官卻是莫名的清晰。能感覺到他急促的呼吸噴在自己臉上,能聽見他心口劇烈跳動的聲音,能看見他微揚的下巴劃出好看的弧線。

  或許這就是迴光返照,她就要死了。


  只能看見這個人模糊的輪廓,可想像他面上的焦灼,她慘白的嘴唇動了動,微不可聞的吐出一個字,「喬……」

  抱著她的手臂僵了僵,速度卻更快。疾風掠過耳際,吹散凌亂墨發,她透過飛揚的髮絲看見半空中開出大多大多明艷的紅色的花,妖嬈的詭異了,那樣明媚的紅就像吸食過人血。

  「花……曼珠沙華……」

  她微抬起無力的手臂,顫抖的手指指著虛無,聲音破碎的幾乎聽不見了,「地府的花……我要死了……」

  「沒有花。」那聲音含著溫柔的笑,但其實能聽見其中竭力壓制的顫抖,「你不會死。」

  她的血順著衣袂滴下來,落在半空好像天上落下的血雨,從城外一路蔓延到城內,是生命消逝的軌跡。而抱著她的那個人卻在拼命與這軌跡相爭,企圖與天斗,想要阻止上天拿走她的命。可是人哪裡能和天斗。

  這個人怎麼這麼傻,她想。

  這個懷抱很溫暖,很寬闊,她從來沒有被誰這樣抱過,直到臨死的時候才好好體驗了一次,覺得老天待自己不薄。她垂下的手緩緩抬起,環繞過他的腰,像是乖巧的依偎在他懷裡,極輕的聲音順著風傳到他耳中,「喬洛川,謝謝你。」

  謝謝你讓我在臨死前感覺到被人愛的滋味。

  喬洛川停下疾馳的身形,衝進了醫館之內,老大夫看見他抱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進來,驚得一下站起身,根本不用他喊已經快步走了過來,讓他將人帶進內房去。可惜她已經失去意識,微不可聞的呼吸,面無血色的臉頰,是將死的徵兆。

  這種情況下想要救活她,只能祈求老天睡著了。

  這一次的醫治持續到後半夜,月華傾灑青房瓦,四處是婆娑花影,他靠在內里的門沿上,薄唇抿成一條線,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般失態了。

  屋內一片靜寂,只時而能聽見大夫取藥的聲音,他不知道那個冰雕似的女子如今是什麼狀態,是死是活,左右不過是一個答案,他卻膽怯的不敢去問。

  直到大夫大汗淋漓的走出來,被這初冬夜風一吹,打了個寒顫,一邊抹著額頭的汗,一邊嘆氣開口,「老夫盡力了啊,這姑娘傷得太重,現在還沒死已經是個奇蹟了,要是明早不能醒過來,估計就撐不下去了。」

  他像是沒聽見,定定看著漆黑的夜幕,大夫又說了什麼,見他沒反應,嘆著氣離開。半晌,前方傳來破空聲,有人影由遠及近,片刻已至眼前。


  「她怎麼樣?」

  他抬眼看著皺著眉頭的蘇妄,極輕的笑了一聲,「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早上。」明明是一個難過的撕心裂肺的消息,他卻在笑。

  「馬上回天下城,小蜀在那裡,鬼醫應該也在。」

  話落便要進屋去,喬洛川一把拉住他,「她現在經不起顛簸,怎麼回去?」

  蘇妄頓了一下,正要開口,又是一抹黑影從夜幕中分離出來,「抱著她用輕功,我們三個人換著來。」

  「阿昀……」喬洛川喊了一聲,唇角是絲絲苦笑,她看了他一眼,抿著唇進屋,小心翼翼將昏迷的九月抱了出來,走到冷月傾灑的庭院裡,嗓音淡淡傳來,「喬洛川,你如果在意她,就要為她做些什麼,不要像以前一樣,一邊說著在意,一邊無動於衷。」

  他面色僵了一下,眼底閃過一抹晦暗,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喬昀已經腳尖一點身形掠起,消失在夜幕中。

  蘇妄偏頭看了他一眼,面上意味難辨,隨即跟上。唯他在原地靜靜站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追了過去。

  這三人的輕功都已臻化境,無論速度還是體力都是頂尖的,抱著個人飛馳也不是什麼難事,何況還是三個人換著來。

  翌日清晨,定陽城門已經近在眼前,金色晨光落在城門之上,像是鍍了層金,蘇妄最先進入天下城,沉著的臉色讓正恭敬欣喜迎接他的人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

  莊小蜀住在桐花庭,蘇妄很容易找到,一問知道鬼醫如今的確就在定陽城內,但是在什麼地方就不知道了。彼時喬洛川已經抱著九月跟了進來,喬昀墊後,聽見小蜀的話都是一陣沉默。

  「哎呀,九月姐姐!」她看見喬洛川懷中的人,驚叫一聲,趕忙讓他將人抱進屋,瓶瓶罐罐掏出來一大堆,吊命的丹藥都給她服下了,但她的脈搏依舊一點點消失,手腕冰冷冰冷的,好像真的是冰雕的人。

  命懸一線,蘇妄突然走出院門,提了內力的聲音如同滾滾天雷傳了出去,「鬼醫白落子速來天下城相見!」

  登時,定陽城內無論什麼角落都聽見了這一句透著凝重焦灼的聲音,白落子恰捏著酒壺往嘴裡倒酒,聽見喊聲手一抖,晶瑩酒水盡數倒在了鼻尖,嗆得他一陣咳嗽。不過卻也能聽出這是蘇妄的聲音,想了想,立即起身趕向天下城。

  本來天下城內還有很多人不知道城主回來了,這麼一喊所有人都知道了,當然就包括芍藥和沈問凝。


  芍藥興奮的站起身,拍了拍手,「公子回來了!終於可以不裝下去了!」

  沈問凝正執筆作畫的手一頓,如水目光看向桐花庭所在的方向,靜了片刻,白皙手指落下最後一筆,畫上紅梅似乎開出暗香,縈繞在空氣中。朱唇掛著淺淺的溫柔的笑,收起畫卷,又重新鋪好一張白色宣紙,再次提筆。

  不出片刻,白落子已經忙不迭的趕了回來,倒不是說他有多害怕蘇妄,只是他的寶貝徒兒是人家蘇妄的表妹,自己現在又在天下城的地盤上,再怎麼也要賣他個面子。其實最重要的事,他如此著急的尋找自己,一定是有事相求。嘿嘿,被英雄榜上第一人懇求什麼的,想想就覺得好過癮好有成就感。

  不過進院就感覺到裡面氣氛不太對,太過凝重陰沉,自知不是討價還價的時機,忍下心中所想順道涼颼颼瞪了身為銀虎的喬昀一眼,開始極力救治九月。

  鬼醫出馬一個頂倆,也或許是老天睡懶覺了還沒起床,已經垂危的九月果真被他給救了過來,雖說呼吸依舊微弱,面色依舊蒼白,但終歸是保住了心脈,好生休養一段日子,再加上他全程護理,幾個月便能好起來了。

  當然,想要一代鬼醫全程監護,代價自然不低。還沒等他開口,喬洛川已經叫到一旁,不知道同他許諾了些什麼,回來的時候臉上笑得都能開出花兒了。

  這一陣忙下來,已經是午後的天,幾人趕了一夜的路,已是飢腸轆轆,莊小蜀吩咐人下去準備飯菜,很快便端了上來,只是送來最後一道菜的人卻不是小小的婢女。

  她手上提著精緻的紅檀木食盒,依舊是一襲藍水紋衣裙,三千青絲側束胸前,是她標誌性的打扮。

  「聽說你回來了,該是還未曾用飯。」

  她的眼裡似乎只有蘇妄,笑意融融的打開食盒,端出幾碟精緻的菜色,外加一壺上好汾酒,同以前專程為蘇妄準備的飯菜沒什麼不同,是他一貫的口味。

  只是令她奇怪的是,莊小蜀和喬洛川看見這一幕卻是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的銀虎,他安靜的坐在蘇妄對面,唇角似笑非笑,手指搭在石桌沿上單指輕叩,是漫不經心的模樣,不禁想起江湖上的傳言。

  都說蘇妄與著銀虎斷袖情深,她一直都不相信,蘇妄是什麼樣的人,她自認比任何人都清楚,何況當初江湖盛傳蘇妄斷袖,還是他為了她反抗蘇老夫人自己傳出去的。

  但如今看這情況,似乎有些不太對。

  她愣了片刻,唇角的笑越發溫柔,舉止優雅,「問凝見過喬公子,銀虎公子,這些小菜上不了台面,還請不要嫌棄。」

  喬洛川倒沒什麼反應,微頷首算作應答,只是沒想銀虎突然抬眼看過來,被那樣不帶一絲感情的目光盯著,只覺全身冰冷,如同被看了個通透。

  「既然上不了台面,還拿過來丟人現眼做什麼?」

  話落,手掌看似不經意的一揮,實則帶了厲勁,連盆帶碗的全盡數給掀到了地上,噼里啪啦一通摔,清脆的碎裂聲驚得沈問凝硬是半天沒回過神來。一向溫婉的面色終於有所改變,略帶不可思議的看著她。

  「上不了台面的東西還堂而皇之擺到老子面前,真他娘噁心。」

  她漫不經意的拍了拍手,好像方才的舉動髒了自己的手一樣,沈問凝看著這一幕,臉色有些白,唇角的笑有些掛不住。半晌,轉頭看著蘇妄,眸中水意盈盈,閃過苦笑,似乎在詢問他應該怎麼辦。

  蘇妄本就重病在身,方才又施了極大的內力,此時體內正是血氣翻湧,面上看上去就也有些難看了。外人卻不知這難看是因為身體的原因,只以為喬昀方才的舉動惹怒了他,各自的反應都不一樣。

  喬昀淡淡瞟了他一眼,唇角的嘲笑更濃,「早就聽說蘇城主金屋藏嬌了個美人,今日終得一見,老子還真是榮幸啊。」

  話落,幾人都察覺不對勁了。這話,怎麼,怎麼含著一股濃濃的酸味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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