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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再喊一聲父親

2024-09-14 06:23:09 作者: 蘇暮聊
  寶柱很闊氣,這一點可以從許多方面來說明。他挎著全校最漂亮的書包,用著全班最貴的原子筆,穿著整個鎮中學絕無僅有的一套手工西服。當然,最重要的是,他的女朋友也是全校最漂亮的。

  如果這些還不足以說明問題的話,我們還可以從語文老師的語氣中找到答案。每當朗讀課文的時候,老師總是說:「寶柱,請你把這一自然段朗讀一下。」但是輪到別人的時候,老師會從講台上丟下一塊粉筆頭:「你,讀這一段。」

  誰都知道,寶柱的老爸是村裡的會計。大家都很清楚,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用寶柱他娘的話說就是,哪有不偷腥的貓?

  但是寶柱他娘把這句話用錯了,村裡的人也就這樣錯著聽。時間久了,大家漸漸發現,這錯也有錯的道理,或者是,這句話本來就是她故意說給寶柱他爹聽的。

  因為大家都覺得,男人有錢就變壞,寶柱他娘雖然沒有什麼證據,但也並不對自己的男人一百個放心。

  寶柱他爹叫李守金。每當夏夜乘涼的時候,一些見多識廣的老人總是會擺個茶水攤,慢條斯理地講一些奇聞異事。比如誰誰家的兒媳婦又被黃鼠狼上身了,誰誰的爺爺又託夢回來要錢了,誰誰被算命的老頭言中有血光之災了之類的。

  大家都不注意的時候,守金會搬著一個小馬扎從胡同里晃晃悠悠地出來,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媽的!全他媽扯淡!有能耐讓他們找我試試?」

  接著他會講一些在外地收帳的經歷,沒人願意聽,他還在那裡絮絮叨叨地講,大家都覺得這個人不但無聊,而且討厭。

  於是守金會訕訕地跑到旁邊看人家打牌,看得久了忍不住也想摸兩把。他做會計的腦瓜活,會記牌,幾圈下來也沒人願意和他玩了。

  不僅是村里人,就連寶柱也不喜歡和他爹說話。爺倆兒互相說得最多的幾句話就是:

  「爹,給我十塊錢。」

  「怎麼又要錢?」

  「你別管。」

  於是守金便不說話,從衣兜里扣扣索索摸出幾張皺巴巴的票子,一五一十地數。那些票子通常都很舊了,上面的人頭模糊不清,有時候還缺了角,怎麼看怎麼像是假幣。

  「這破破爛爛地怎麼花啊?」

  「一樣的,一樣的。」李守金嘿嘿地笑。他看著自己的兒子,怎麼看怎麼覺得心滿意足。家裡三代單傳,別說條件還跟得上,就是真到了吃糠咽菜的地步,他也絕不會委屈孩子。

  好在寶柱也給他爭氣,數學考試年年拿年級第一。每逢這個時候,守金便會拿著兒子的卷子,背著手,在村里慢吞吞地溜達一圈。當然,寶柱的語文成績不好,守金也從來不在外人面前提起,他是個死要面子的人。

  寶柱拿到錢,就推出家裡那輛老永久,吱呀吱呀地騎到他女朋友家,在窗戶底下喊一嗓子:「淑華!下館子去嘍。」

  然後淑華會畫著濃濃的眼線顛兒啊顛兒的跑出來,偏腿坐在后座上,在母親罵罵咧咧的詛咒聲中,在村里人指指點點的褒貶聲中,揚長而去。

  年底的時候,寶柱家搞了一次大裝修,不但鋪上了地板磚,還把原來那個低矮的小門樓換成了刷得綠油油的大木門。從那天開始,有人來找寶柱他爹的時候,就會有人說:「村西頭那個綠大門就是。」

  但是好景不長,有一天夜裡,這扇綠大門就被人澆上汽油,一把火給點了。寶柱他娘氣急敗壞地在胡同口罵街,村里人睡眼惺忪地跑出來,只遠遠地看著一輛摩托車飛馳而去。

  一群人圍在門口救火,裝腔作勢地罵那個喪盡天良的混蛋,但是更多的人心裡則是幸災樂禍。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看見別人過得好,心裡就很不舒服,很不平衡,尤其是當這個人還不那麼討人喜歡的時候。

  這個年過得垂頭喪氣。守金坐在炕頭上,悶著頭抽菸,他想不出到底得罪過誰,或者說,他得罪的人太多了,不知道是誰背後使的壞。

  年前收電費的時候,他和村裡的電工一起,抓到過幾家私拉電線的,每人罰了近半年的電費。若是有人懷恨在心,也不是不可能。更重要的是,抓的這些人裡面,還有一個是村長。

  大年初二的時候,就有派出所的人到家裡來。守金一開始還以為是誰好心替他報了案,聊了幾句才發現勢頭不對。末了,其中一個警察說有些事要帶他回去調查一下,就拷上銬子帶走了。

  臨走前,胡同口裡圍了很多人,比前幾天看耍把式的人還要多,一群人一邊磕著瓜子一邊嘁嘁喳喳地聊著天,仿佛一群炸了鍋的馬蜂,警車呼嘯著飛馳而去的時候,好些擠不到前面去的人還站在路邊的石頭上意猶未盡地遙遙觀望。

  寶柱沒想到父親這一走,就是兩年。他後來才知道,上面下來查帳的時候,發現少了兩萬塊錢,這些錢在城裡人看來也許不算什麼,可在農村算得上是天文數字。人們背後議論紛紛,有的說難怪他們家裡那麼有錢,都是貪的啊!也有的說活該,這叫多行不義必自斃!當然,也有一小部分人表示了同情,說這大過年的,在裡面的日子可不好過啊。

  這期間,寶柱只和母親去看過他一次,那是在守金進去三個月的時候。寶柱發現父親瘦了,也老了,臉上鬍子拉碴,脖子上還有不少淤痕,不曉得在裡面吃了什麼苦。

  寶柱他娘低聲道:「他爹,你把錢藏在哪兒了?」

  守金搖搖頭:「我沒錢。」

  「沒錢他們幹啥抓你啊?」


  「我花了。」守金懶洋洋地應著,寶柱他娘就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扯著守金打:「你個死沒良心的,老娘打從跟了你,哪天不是任打任罵的,鄰居鄉親們也沒人挑個不是,你倒好,黑了錢去養小老婆……」

  看守的警衛很快過來把寶柱他娘拉出去了,就剩下爺倆待在接見室里,悶著頭不說話。寶柱沉默了半天,忽然小聲道:「我要交書費了。」

  「多少錢?」

  「五百。」

  守金愣了愣,下意識地就想去掏煙。這是他多年以來養成的壞習慣,遇到事情總要抽幾袋煙才能慢慢理出頭緒。但是他很快就瞥見了眼前粉白的牆壁上畫著的「禁止吸菸」的字樣。於是他摸摸腦袋,又揉揉鼻子,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最後,他向警衛討了支筆,唰唰寫下一個地址遞給寶柱:「你去問問,看她能不能幫幫你。」

  寶柱接過紙條,看見上面寫著的是一個叫「林秀英」的女人的名字,便問:「她是誰?」

  「你小孩子問那麼多幹嘛?」守金有些不耐煩,「你照著地址去找找她,報我的名字,就說算我借她的,記著,不管她給不給你,問完了就走知道嗎?別纏著人家,我李守金不是那樣的人。」

  「哦。」寶柱剛要走,李守金又在後面囑咐道:「別讓你媽看見。」

  寶柱順著那個陌生的地址在城裡找到一棟新建的樓房,給他開門的是一個看上去二十幾歲的年輕女人,寶柱把父親的情況和她說了,之後提出要借五百塊錢。

  女人猶豫了一下,寶柱忙把手裡的紙條遞給她道:「我可以打欠條的。」女人笑了笑,從包里數出五張嶄新的一百元遞給寶柱道:「不用,我信得過你爸。」

  拿到錢以後寶柱沒有直接回學校,而是在城裡的一個大商場轉了一上午,臨吃飯的時候,寶柱指著化妝品專櫃的一瓶法國牌子的香水道:「這個多少錢?」

  「去去去。」女售貨員沒聲好氣地推他,「搗什麼亂!買得起嗎你?」

  寶柱不動聲色地把懷裡的五百塊錢攤在櫃檯上:「這些夠不夠?」

  女售貨員一臉詫異地從櫃檯底下拿出一瓶香水遞給他:「去收銀台那邊付款。」

  拿到香水以後,寶柱的心情豁然開朗。自從守金入獄之後,他明顯感覺到自己在學校的地位受到了影響。儘管他的學習用品依舊昂貴,身上的西服也還是無與倫比,但同學們看他的眼神明顯變了。那天上課的時候,他正低著頭髮呆,冷不防一個黑板擦丟過來,不偏不倚地砸在了鼻子上:「丟魂了?起來讀下課文。」


  寶柱的鼻子被板擦上的粉筆染得好像小丑一般,逗得全班同學哈哈大笑,連老師也忍俊不禁。寶柱的鼻子酸溜溜的,一半是疼,一般是委屈,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從小到大,守金寵他慣了,他自己也覺得這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從來沒有想過守金離開的時候,世界會以怎樣猙獰的面目迎接他孤獨的到來。

  其實寶柱他爹風光的時候,老師沒跟著沾什麼光,他爹進去了,老師也沒掉塊肉。但人就是這樣,牆倒眾人推,破鼓眾人捶,仿佛不跟著落井下石就立刻會被孤立了一般。

  放學後,寶柱拉著淑華:「淑華,我們去吃飯吧。」

  淑華乜斜了他一眼,輕聲道:「不了,曉彬約我去打桌球。」曉彬是寶柱他們村村長的兒子,守金沒出事的時候,兩家裡經常來往,曉彬和寶柱也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沒想到現在落難了,第一個過來挖牆腳的就是他。

  寶柱把香水從兜里拿出來:「呶!你看,這是我送你的香水,很貴的。」

  淑華狐疑著把瓶子拿過來擰開,鼻子湊過去聞了聞,皺眉道:「味道怎麼這麼淡?」

  寶柱接過來聞了一下,確實很淡,他解釋道:「售貨員說,越是好香水味道越淡。」

  淑華道:「那你怎麼不乾脆噴白開水!」說著扭頭跑掉了。寶柱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辦。和他爹拿他沒辦法一樣,他拿淑華也沒辦法。但是他不能容許淑華和曉彬在一起,那樣的話,就等於有人給自己戴了綠帽子,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忍受這種事情發生。

  寶柱想了想,第二天又去了城裡,找到那個叫林秀英的女人:「阿姨,能不能再借我兩百塊錢?」

  「又要交錢?」林秀英狐疑道,「不是剛剛交過嗎?」

  「上次是書費,這次是學雜費。」寶柱微微頓了頓,又補充道,「俺爹說了,要是沒有就算了,不會讓阿姨為難的。」

  說完寶柱轉身就走,林秀英忙拉住他:「孩子別走,錢你拿著。可得好好念書啊,供給孩子上學都挺不容易的的。」

  寶柱忙不迭地點頭:「一定一定,我每次數學都考第一名呢。」

  「那就好。」林秀英說著又從屋裡拿出兩個蘋果,「帶著路上吃吧。」

  回去以後,寶柱花了十塊錢在地攤上買了一大瓶香水,味道濃得能熏死蚊子,送給淑華的時候樂得她眉開眼笑:「對嘛,就應該買這種有名的牌子嘛,那些兌過水的一點也不香。」


  寶柱也跟著樂,樂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想,這個女人可真容易養活。

  寶柱在學校和淑華廝混的時候,他娘又偷偷去看了李守金一次。「孩兒他爹,你在裡面過得可好不?」其實這句話問也是白問,額角上的新添的疤痕很明白地說明了一切。

  「還好還好。」守金看到她來看他,心裡還是很高興。

  「可我在外面過得一點也不好。」寶柱他娘一邊說一邊捂著臉抹眼淚,「你說你這一走就兩三年,家裡也沒剩下多少錢,到了農忙,連個幫著幹活的人都沒有……」

  「再等等,再等等吧。」守金搓著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不在乎自己受多少苦,可要是讓老婆孩子跟著受罪,那是任何一個男人都會覺得顏面無存的事情。

  「要不……」寶柱他娘試探著道,「要不咱倆還是分開過吧,反正你還有個小的,我可熬不起啊。」

  守金摸著頭,沒有說話,可寶柱他娘明顯感覺到他的身體在發抖。

  「孩子還要上學,我也供不起啊。」寶柱他娘繼續哭道。

  守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扭頭看著旁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字樣,沉默著點了點頭。

  離婚手續辦得很快,兩天後就有了結果,寶柱他娘扔下家裡的一切,只帶了幾件首飾和為數不多的現金,跟著一個外鄉人出去做生意了。

  寶柱沒有錢,就只能餓肚子。夏天在教室里上自習的時候,外面樹上的知了吱吱地叫著,他的肚子也跟著咕嚕咕嚕地應和,老師就過來拍拍他的頭:「李寶柱,你和知了搞合唱呢?」於是同學們哄堂大笑。

  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同桌偷偷把一個小麵包塞到他的書包里,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做作業。同桌孫晴晴是個文文靜靜地小女生,長得也很普通,和淑華站在一起,更像是兩隻天鵝,只不過孫晴晴是還沒變身的那種。兩人以前在課桌上劃著名楚河漢界,基本上沒有什麼來往。

  寶柱悄悄用胳膊肘捅捅她:「喂,能借給我二十塊錢不?」

  孫晴晴毫不猶豫地就把錢塞到了他手裡。這讓寶柱很感動,他在家看過電視,知道大丈夫總有個落難的時候,患難才能見真情。但是寶柱並不知道該怎麼表達這份情意,他只是想,等我以後有錢了加倍還她就是了。

  放學後,寶柱就迫不及待地拉著淑華到中學外面的網吧里上網。那時候網絡還剛剛興起來,寶柱一邊看一邊想,原來外面的世界這麼好玩啊,想看什麼就有什麼。


  和他爹一樣,寶柱也是個很要面子的人,找孫晴晴借了兩三次錢之後,他就不好意思再開口了。因為孫晴晴畢竟和父親不一樣,求人都是講回報的,只有父親才是可以不停地為他付出而不計較回報的人。

  於是他就開始把家裡一些東西偷偷拿出去賣,有時候也會順手牽羊偷同學的一些零花錢。雖然有時候他會感到忐忑,但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尤其是當他發現自己這麼做其實也是在響應毛主席「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偉大號召的時候。

  中考結束以後,淑華找到他:「寶柱,你想報哪裡?」

  「你不是一直想去一中嗎?」寶柱一臉如釋重負的輕鬆,「坐在我前面那小子學習不錯,我給了他二十塊錢他就給我抄了,去一中應該沒問題。」

  「但是我今天肚子不舒服,沒有考好。」淑華一臉失望的表情,「看來我只能去四中了。」

  寶柱愣了愣,隨即拍了拍她的肩膀:「沒關係,那我們就一起報四中吧。」

  淑華立刻眉開眼笑,抱著寶柱的胳膊:「寶柱,你真好。」

  她的聲音脆脆的,軟軟的,聽得寶柱骨頭都酥了。

  寶柱沒想到淑華轉頭就報了一中。錄取通知書下來的那天,寶柱摩挲著那個四中的字樣,一陣陣發呆。「一定是曉彬那小子出的餿主意。」他想,一定不能讓他們兩個得逞。

  寶柱躺在炕上琢磨了一天,暗暗拿定了主意。到了晚上,他趁著大家都睡覺的時候,翻進了一家鄰居的窗戶。在一片漆黑中,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但是潛意識裡,他又隱隱覺得自己像個英雄,衝冠一怒為紅顏。

  他在灶台底下摸到了一張存摺,趁著夜色悄無聲息地翻牆而出。對他而言,錢總是來得太容易,從小到大,他都沒有被灌輸過要努力才能賺錢的道理。

  寶柱也壓根就不知道取錢還要身份證這一說,銀行的人一開始還以為這個小孩是偷偷拿了家裡的錢來取,打電話給村里一核對,發現他和存摺上的這個名字壓根就不是一家人。這下事情可鬧大了,村長帶著一群人,呼啦呼啦地把寶柱五花大綁捆了回去。

  村長站在村頭的台子上顯得特別地義憤填膺:「鄉親們,這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寶柱跪在炎炎的烈日下面,看著台下那一雙雙注視自己的眼睛,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屈辱和羞愧。他覺得這全是守金的錯,如果他沒有貪污,沒有入獄,自己就根本用不著去偷錢。

  就在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忽然排開眾人,跌跌撞撞地撲了過來:「寶柱啊,寶柱,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村民們聽著都微微一愣,而後迅速反應過來,今天正是李守金出獄的日子。


  村長斜了他們一眼,高聲道:「鄉親們,你們說我們該不該把李寶柱也送到派出所去?」

  「關起來!關起來!」村民們在這個時候難得的同仇敵愾,他們的同情心全部被幸災樂禍的獵奇心所掩蓋,迸發出連他們自己也意識不到的殘忍和惡毒。

  李守金撲通一聲跪倒在村長的腳下:「劉書記,求求你千萬別把我兒子關進去啊,他還是個孩子啊,你要關就關我好了。」

  村長捋了捋嘴唇邊上的八字鬍:「老李啊,不是我沒有同情心,可是這國有國法,就算我有心照顧照顧這個大侄子,可是這上面的關係總不能不打點打點啊。」

  守金不是傻子,他一咬牙:「劉書記,這……得多少錢啊?」

  「五萬塊吧。」村長看了一眼臉色慘白的守金,「你可別以為這錢是我自己揣兜里啊,除了打點關係,剩下的不得給父老鄉親們留點福利嘛。」

  守金嘆口氣:「五萬就五萬。」

  守金回到家,蹲在門口吧嗒吧嗒地抽著旱菸。寶柱躺在炕上,半晌,忽然朝門口喊道:「那個,俺餓了。」

  從守金進監獄那天以後,寶柱就再沒喊過他「爹」,因為他覺得有守金這樣子的父親是他一輩子的恥辱,不但貪污,養小老婆,還特別沒有骨氣。他很想快點長大,遠走高飛,再也不用回來和這些令他鄙夷的事情待在一起。

  「哦,馬上做飯。」守金踩滅了菸頭,跑到廚房裡叮叮噹噹一陣拾掇。

  「早就沒面了。」寶柱悶聲悶氣地說道。

  守金站在廚房裡,對著空空的麵缸發呆。這時候有人敲門,守金打開門一看,婦女主任扛著一袋面進來,撲通一聲就給守金跪下了,「老李哥,俺對不住你啊。」

  守金沒有拉他起來,只是淡淡地問了句:「你娘病好了?」

  大概兩年前的一天,守金在村里查帳,怎麼查怎麼覺得數目不對,他一邊噼里啪啦地打著算盤,一邊看那堆發票,末了,他鎖上門,逕自到了婦女主任的家裡。

  「老王,你這發票有問題啊。」守金開門見山。


  婦女主任把守金拉出去,在院子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老李哥啊,俺娘得了場大病,俺也是沒辦法啊,這些錢就當我先借的,過幾個月一定想辦法還上。」

  婦女主任是個孝子,守金心裡清楚,他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囑咐了一句:「一定得還上啊,這不是個小問題。」

  可還沒等婦女主任籌到錢,派出所的人就把守金帶走了。婦女主任去看他的時候,更是哭得跟個淚人似的:「老李哥,不是俺膽小怕事,可是俺娘的病情剛剛穩定下來,如果俺這時候進去……」

  守金沒說話。他沒想到的是,婦女主任回去就把村裡的帳目全部都動了手腳,第二天上了法庭,即使他不願意認罪,也依然百口莫辯。

  寶柱在炕上聽著他倆的談話,鼻子裡哼了一聲。他覺得他爹算了一輩子帳,腦子還是不怎麼靈光,只有傻子才會做出這種蠢事。

  第二天傍晚,村長背著手踱進守金家,看守金還蹲在天井裡吧嗒吧嗒抽菸,寶柱不知道跑到哪裡玩去了。

  「老李啊,錢準備得咋樣了?」村長叉著腰。

  「劉書記,我……」守金戰戰兢兢地站起來。

  「別慌別慌,你是了解我的,對不對?我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村長拍拍他的肩膀,和他一起蹲下來,「你的事呢,村里最近也都聽說了,說你是冤枉的,這些我都心裡有數。我想呢,還請你回去做會計。」

  「謝謝村長,我……」守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差點就給村長跪下來。

  「別急別急。」村長捋了捋自己的小鬍子,「咱村的情況呢,你也清楚,你進去這幾年,找的那幾個會計一個不如一個,這帳呢也老是算不清楚,我知道你有經驗……」

  守金的臉唰的一下白了,村長話里的意思明顯是這幾年的帳目又被他們村委會搞出了問題,要自己去做假帳,他當即搖頭:「不行!村長,我這人你也了解,這都是鄉親們的血汗錢,我們不能……」

  「少他媽跟我扯這些沒用的!」村長騰地站起來,「你要是真那麼清白,門上會被人澆了汽油?」

  「那是我自己賺的。」守金的額頭上青筋暴起。

  「別扯了!會計一個月拿多少工資我心裡還沒數?」村長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老李啊,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那五萬塊,我會交上的。」守金頭也不回地走進了裡屋,把村長一個人晾在院子裡。

  「那個,我想上一中。」晚上回來,寶柱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不是已經定了嗎?通知書都發了。」

  「老師說,交兩萬塊錢,就能把學籍轉過去。」寶柱這次沒有撒謊。今天在外面又碰到淑華了,她坐在曉彬家裡的那輛破電驢上呼嘯而過,壓根就沒注意到他。

  「這麼多啊。」守金嘆了口氣,隨手撥拉著桌子上的舊算盤,噼里啪啦地聽得人心裡發麻。

  「老師說,四中那邊學習條件不好,升學率也很低。」

  「哦。」守金的手猛地按在算盤上,仿佛打定了什麼主意似的,「那行,錢我過幾天給你。」

  幾天以後,寶柱果然拿到了那兩萬塊錢,把學籍轉到了一中。他知道這些錢是從哪裡來的,因為最近一段時間裡,他總是發現守金往城裡跑。他隱約聽見村里人議論說守金是個「吃軟飯」的。他聽不太懂,但是無論怎樣,男人問女人要錢總是一件十分丟臉的事情,他自己就從來沒有跟淑華要過錢。

  不過話說回來,反正是那個女人的錢,不花白不花。

  從名義上來說,淑華仍然是他的女朋友,也依然是這所高中最漂亮最會打扮的女生,但是寶柱卻不再是當初那個最風光最有錢的男生了。

  所以大部分的時間,淑華都不跟寶柱待在一起,要麼說自己要複習,要麼說自己和室友說好了去逛街,總之一個女人如果打定了主意想騙你,她可以想出一萬條藉口。

  但是寶柱也不是被完全地忽視,有時候淑華也會主動去找他。

  「寶柱,你學習還緊張不?」

  「寶柱,你的衣服真好看。」

  「寶柱,你兜里有十塊錢不?」


  寶柱知道她不是為了自己而來,但是卻很開心自己還能為她做一點事。給本校的校花提供幫助,這是多少人艷羨而祈求不來的事情啊!

  「淑華,晚上一起去吃燒烤唄?」寶柱滿懷期待地問道。

  「不了,我和同學約好了的。」淑華把錢小心翼翼地塞進錢包里,十分時髦地揮了揮手,「拜拜。」

  於是寶柱便略帶失落地融化在她臨走前的笑容里,久久不肯離去。

  高二那年的中秋節,同學們都回家團圓去了,寶柱不願意回到那個冷冰冰的家裡,乾脆一個人留在宿舍。晚上十一點鐘的時候,忽然有人咚咚地敲門。

  「誰啊?」

  「是我。」寶柱一聽是淑華的聲音,立刻沒了睡意,乒桌球乓地穿好衣服去開門。沒想到門剛一打開,淑華就一頭撲進了他的懷裡。她渾身上下都濕透了,頭髮一縷一縷地黏在臉上,看上去更加地嫵媚。寶柱抱在她濕答答的背上,感覺都觸得到裡面的肌膚。

  「怎麼搞的?」寶柱一邊拉著她坐下來,一邊遞過一條乾淨的毛巾。

  「我掉到水裡了。」淑華把身上擦乾了,還是感覺很冷,乾脆一頭鑽進了寶柱的被窩。

  寶柱還沒反應過來,忽然聽見走廊里響起一陣腳步聲,有人在喊:「快點快點,再晚就來不及了。」

  隨即寢室的門被一腳踹開,保衛處的幾個保安打著手電筒照了進來。就在這時,淑華猛地從被子裡跳出來,接連抽了寶柱好幾個耳刮子:「李寶柱,你不是人!」然後就哇哇的哭。

  寶柱被抽得暈頭轉向,一下子傻眼了,還沒等他來得及說什麼,幾個保安手腳麻利地把他按在地上捆了起來。被押著走出去的時候,寶柱瞥見了躲在陰影里的曉彬。

  第二天,教導主任把他帶到了辦公室。

  「李寶柱,你現在不是小孩子了,知道不?」主任光禿禿的腦袋在他眼前晃。

  「李寶柱,做男人要負責任,知道不?」寶柱還是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


  「李寶柱,淑華懷孕了,知道不?」寶柱一下子傻眼了。

  「李寶柱,我和所里的同志打過招呼了,念在你還未成年,淑華又是你女朋友,這件事張揚出去對大家都不好。」禿頭主任頓了頓,「你去跟你爹說一下,交三萬塊罰金,這件事就過去了,知道不?」

  寶柱沒有說話,一直到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他的腦子裡仍是一片空白,唯一的印象就是主任的禿頭在晃。

  守金又去了城裡。寶柱沒處可去,也偷偷跟著守金,眼看著他走到那個叫林秀英的女人家裡去了。寶柱想,這個女人家裡到底是做什麼的呢?怎麼這麼有錢?

  寶柱在街角等了一會兒,守金很快就從屋裡出來了,寶柱聽見女人對他說:「老李,不是我不幫你,這次真的不行,這個是違法的,你知道不?」

  「求求你再幫我這最後一次吧,我真的沒有別的門路了。」守金說著就在門口給那個女人跪下了。寶柱覺得他爹很窩囊,比那個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婦女主任強不到哪裡去。

  他在想他爹到底想做什麼違法的勾當呢?殺人放火?坑蒙拐騙?還是販賣走私?他不知道守金有沒有那個膽量,在他看來,即使是爬到鄰居家裡偷錢這樣的小事,他爹也不一定敢做。

  罰金交上去之後,寶柱也立刻就被學校開除了。寶柱原以為守金這次會狠狠地揍他一頓,但守金一路上只是沉默,碰到村里人和他打招呼也愛理不理。只是到了家門口,才淡淡地嘆了口氣:「寶柱,你可得給爹爭氣啊。」

  寶柱沒有理他,他在自己房間裡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對守金說:「那個,我想出去找工作。」

  守金點點頭:「找工作也好,要不我陪你去吧。」

  「你去有什麼用!」寶柱撂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這一走,就是三年。這三年裡寶柱每個月都會收到守金的一封信,他還記得第一封信上說:「寶柱,你媽回來了,那個外鄉人把她的首飾和錢騙走之後,就去找別的相好的了,你要是有時間就回家來看看。」

  寶柱沒有回家,也懶得回信。他不知道現在通信這麼方便,打個電話就能說完的事,幹嘛非得在信里翻來覆去地嘮叨?

  但是他連電話也懶得打,只有在賺不到錢的時候,他才會花上不到一分鐘時間把地址告訴家裡,讓守金把錢匯過來。若是守金在電話里絮叨久了,寶柱便會不耐煩地說:「有完沒完啊?電話費貴著呢,就不能給我省著點兒?」或者乾脆直接掛掉。

  守金聽著話筒里傳來的「嘟嘟」的忙音,有些失落,但卻依然很滿足,對他而言,終於能聽到兒子的音信是一件值得炒幾個小菜慶祝的大事。

  這三年的時間裡,爺兒倆總共見了一次面。那是寶柱剛去城裡打工的時候,由於不諳世事,光想著賺大錢,被傳銷組織騙了進去,關在一間屋子裡不肯放人,守金親自進城拿著五千塊錢把他贖了出來。

  再後來他買手機,買摩托,花錢像流水一樣,父親也沒有說過半個不字。

  三年後的某一天,寶柱忽然收到一封加急電報,上面寫著:「父病危,速歸。」他記得父親的身體一直都很好,怎麼忽然就病危了呢?寶柱猶豫了一下,還是買了回家的火車票。

  令他意外的是,家裡竟然圍了很多人。他原本以為憑父親的人緣,是不會有人願意來看他的。他也分不清楚,這些人到底是來送行的,還是只是來看熱鬧的。

  守金死死攥著寶柱的手,喉嚨里咕嚕咕嚕不知在說些什麼。寶柱他娘一把把寶柱按在地上:「寶柱!快叫爹!叫爹啊!你叫爹他就回來了!」

  然而寶柱沒有叫,他也感覺不到悲傷。他覺得守金真是個又窩囊又無能的人,如果他能像那些城裡人一樣給孩子攢下幾十萬塊錢,他這幾年也用不著在外面奔波受苦了。

  從淨身到入棺,從出殯到下葬,寶柱夾雜在人群里,看見無數認識不認識的人都哭了,他也仍然沒有哭。

  臨走前的一天,寶柱在夜裡迷迷糊糊地醒來,下意識地推了推身邊的人:「爹,給我一百塊錢,明天去買票。」

  寶柱他娘在睡夢裡不耐煩地說道:「你爹不是死了嗎?」

  寶柱忽然就愣住了,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這個現實。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他忽然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痛徹肺腑。那一夜,他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於是便點著燈起來收拾守金的遺物。收拾到父親上衣的時候,一疊捲成一團的單據掉了出來。

  寶柱詫異地翻開來,臉色唰的一下白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發瘋似的把屋子裡所有的燈都點亮,對著燈光一個字一個字地從頭看到尾。霎時間,仿佛被一記重拳狠狠地擊在胸口一般,踉踉蹌蹌著跪倒在地上。

  那是三十幾張賣血的收據,每一張都按著父親的手印,而在醫生的簽字上清清楚楚地寫著——林秀英。卷在這疊收據中的,是一份合同,在那份合同中,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守金為他在黑市上賣掉了一個腎臟。寶柱終於明白父親的身體為什麼垮掉了。這個要強了一輩子的男人,在生命中最後的時刻,才在自己的兒子面前暴露出軟弱和疲憊。

  寶柱忽然想起小時候的遊戲,父親把他高高地舉在頭頂,想讓他像風箏一樣飛得更高,飛得更高,他也就那麼一直往前飛,往前飛,以為自己奔向了自由的新天地。而當有一天,那個山一樣的肩膀終於沉重地倒下,他卻忽然發覺自己再也飛不動了。

  他終於明白父親一直是個蓋世英雄,他把一生的愛,都拿來拯救了自己。

  「爹——」那一天夜裡,很多人都聽到了墳頭上發出的撕心裂肺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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