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鄉村變奏
馮二娘進城了。
馮二娘不願進城。七年前，馮二娘就進過城。那時，兒媳婦剛生下孫女盼盼。婆婆伺候月子，是婆婆的本分，再說馮二娘初當奶奶，也喜歡，就進城來了。但馮二娘進城不到半月就回去了。不是兒子兒媳對她不好，是她不習慣。比方早起，兒子要她刷牙，拿根牙刷把嘴巴搗弄得像口吐白沫似的；比方吃飯，兒子總要她先用香皂洗了手後才能上桌，好像她手上粘的全是病毒；比方上街，兒子給她買了好幾套衣服，還買了個文胸，上街前必須換好衣服戴了文胸才好上街。兒子說這是形象。比方……最讓人受不了的是兒子家的廁所與客廳連在一起，每次有人上廁，都能聽見「嘩嘩」的小便聲。馮二娘最怕上廁所。她有個毛病，上廁時愛放屁。每次上廁便總小心翼翼的，生怕突然躥出屁來惹兒子兒媳笑話。但總有憋不住的，有次上廁，馮二娘不知在想什麼，沒留神，那屁便如雷般響起。馮二娘驚呆呆的在廁所里不敢出來，生怕見了兒子兒媳尷尬。後憋不住還是出來了，看兒子兒媳在客廳里談笑風生，才算一塊石頭落了地。馮二娘受不了這一切，只好撤離。給兒子談妥自己出錢請了保姆，就回村去了。那時馮二娘才五十多歲，年富力強，家裡餵了豬餵了羊，還種了幾十畝地，這一月三四千塊錢的保姆費還付得起。
這次進城，馮二娘是有些迫於無奈。
孫女七歲了，要上學。以前上幼托班，兒子早上送、晚上接，中午在班裡吃飯。現在上小學，中午沒飯了，得回家吃。兒子兒媳午餐都在單位吃，盼盼就得有人管，馮二娘就只能來了。好在兒子兒媳只是早晚在家，以前要她刷牙洗手穿衣等等事應無暇顧及，馮二娘便沒了許多顧忌。
馮二娘這次進城，兒子家裡有了很大變化。房子大了，廁所不再連著客廳。最可喜的是，兒子安排她住的房間裡也有廁所，她可以不用小心翼翼害怕上廁時夾槍帶棒一齊下了。馮二娘很滿意，心想這次進城可享享福了。
但馮二娘高興得還是有點早。
清早起來，馮二娘習慣用清水漱牙，盼盼站在一邊問奶奶：你怎麼不刷牙？又遞過牙膏牙刷，說，媽媽說早上不刷牙不是好孩子，早上不刷牙嘴裡長蟲子。馮二娘就只好去刷牙。
吃飯時，馮二娘剛坐到飯桌前，孫女盼盼就說：奶奶沒洗手，老師說飯前便後要洗手，養成衛生好習慣。馮二娘便只好去洗手，用香皂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
上街倒是沒人管。但走在街上看那些年齡相仿的老太太，穿得那個鮮艷，特別是胸前鼓鼓的，像小姑娘，而自己穿件灰布褂子，回家找著兒子給買的新衣服，還有那文胸，穿戴完畢，鏡前一照，胸脯挺拔，衣著光鮮，便感到自己快六十歲的人了，拾掇拾掇，還是很有姿色的。
馮二娘在兒子家住了三年，不得不回村了。兒子他爸年歲大了，又得了個哮喘病，需有人照料。且馮二娘離村三年，每看到有老頭老太雙雙在公園散步，馮二娘心裡便有些酸楚。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老了老了，卻要兩地分居。馮二娘對兒子說，盼盼上四年級了，不用接送了，我還是回村吧，該回去陪陪你爸了。
兒子說，把爸爸接來吧，咱這房子，夠住。
馮二娘說，不了，你爸來，住不慣。便回村去了。
馮二娘回村，老兩口自是喜歡。這麼多年兩地分居，現在回家團圓，便有一種初成家的感覺。但沒過幾天，馮二娘便感到很不得勁了。先是老頭子喘氣的那股味，起先以為是老頭子愛喝兩口酒造成的，後來終於明白是老頭子早起沒刷牙。馮二娘買來牙膏牙刷，每天早起便逼老頭子刷牙。馮二娘說，咱孫女盼盼說的，早上不刷牙不是好孩子，早上不刷牙嘴裡長蟲子。再就是老頭子吃飯前不洗手。老頭子有用手抓花生米的習慣，一手掂酒瓶抿口酒一手抓把花生米往嘴裡丟，那滿是老繭的手黑不溜丟的。馮二娘便在飯前強拉著老頭子去洗手，香皂一遍又一遍的打。再就是穿衣服。農村人，夏天到了，都愛打赤膊。馮二娘給老頭子買了新衣裳，條紋的，花格的，每天逼著老頭子換著穿。她自己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胸部攏得高高的，像小姑娘。村里人投來異樣的目光，馮二娘便挽了老頭子的胳膊在村道上晃悠，極得意的樣子。
最難忍受的是上廁所。白天還可以，廁所在院子裡。晚上就不行了。農村人習慣在睡房裡放個尿盆，半夜起夜，尿水「嘩嘩」，屁放「邦邦」，馮二娘徹夜難眠，終於忍不住，給兒子打了電話：兒呀，你快回來。
兒子說：「啥事呀？」
馮二娘說：「媽要死了。」
兒子說：「說胡話呀，你說話不是好好的嗎？」
馮二娘便發急：「你再不回來，媽就死了。」
兒子便急火火的趕回來，進門就問：「媽，你這是怎麼啦？」
馮二娘說：「去給我買個什麼什麼……抽水馬桶。給我在房子裡改間廁所，就像你家樓房裡那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