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2024-09-14 07:15:59 作者: 梁克鋒
  洪家莊村口有一棵老榆樹,樹下有一塊兩平方開外的平展展的戈壁石,戈壁石邊是一條沙石小路,小路通往西戈壁,西戈壁不遠處便是那條貫通大半個中國的312國道。

  老榆樹下戈壁石,這是洪家莊村迎來送往的「禮賓亭」。洪家莊村人習慣把親人外出送到這裡,迎親人歸來也到這裡迎接,每天便有三三兩兩的村人在這裡迎送,倒也是洪家莊村獨有的一道風景。

  但這「禮賓亭」已有很長時間沒有迎送賓朋了。起初村民們還略有不適,不久便漸漸釋然。倒是有一天,老榆樹下戈壁石上坐了兩個人,引起了村民的詫異。戈壁石上排排坐著的是前村的洪七爺、后庄的四奶奶。

  洪七爺是村裡的老支書。從1956年整村移民進新疆,洪七爺就是村支書。那時洪七爺不叫洪七爺,叫洪七。那時的洪七年剛過二十,虎勢勢一條漢子,帶了村里男女老幼百餘口,移民到這地名叫查干塔拉的地方,洪家莊村就有了。幾十年來,洪七爺帶領眾鄉親砍紅柳、挖梭梭,填葦湖、挖陰溝,更是借了農業學大寨的東風,修起了一條又一條平蕩蕩、寬展展的大寨田。洪七爺由此受到了村人的尊敬,也由此在村支書的任上一干四十年。

  四奶奶不是移民來的。四奶奶是60年從甘肅莊浪「盲流」來的。那年,洪七爺趕了馬車到鎮上拉麥種,路上遇見個姑娘坐在路邊哭泣。洪七爺停了車,問知姑娘是從甘肅逃荒來的,舉目無親,不知去往何處,便讓姑娘上了車。洪七爹娘見兒子拉回個又瘦又邋遢的姑娘,老大不樂意。村民見了更是吵吵。那年月糧食緊張,多一個人就多占去一份口糧,村人都吃不飽,哪有閒糧養外人?但洪七爺說,四海之內皆兄妹,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能看著咱有人遭難不管嗎。四奶奶便在洪家莊村落了腳。

  四奶奶初到洪家莊,無依無靠,就住在洪七家。洪七媽找出當年姑娘時置辦的早已不合身的舊衣服,讓姑娘換上。姑娘在洪家美美吃了頓,又洗了澡,換去那破衣爛衫,兩條小辮一紮,竟是個十分中看的姑娘。洪七媽見了便有了心思,好茶好飯的供養,想著今後做了兒媳婦,就是一家人了。村里人見了更是嘖嘴,都說洪七好眼力,雞窩裡飛出只金鳳凰,村里要出支書夫人了。

  但甘肅姑娘終沒有變成洪七嫂,卻變成了四奶奶。洪七不知用何種方法讓爹媽同意同甘肅姑娘認了干兄妹,洪家用嫁閨女的禮節把姑娘嫁給了堂哥洪四,於是,乾妹變成了四嫂,隨後四嫂變成了四奶奶。

  太陽從東邊升起,從西邊落下。連續有些日子了,村人都看見洪七爺和四奶奶坐在村口大榆樹下的戈壁石上,望著不遠處的大寨田出神。這幾年村裡的人漸漸少了。年青一代考上學走後就再不回村,考不上學的人也伙妻攜子到城裡打工去了。留在村裡的都是五六十開外的老人和未諳世事的孩子。村里侍弄莊稼的人少了,原本蔥綠的田野變得蕭條,那一望無垠的莊稼地,變成了有一搭沒一搭的瘌痢頭,暴露出了令人厭惡的醜陋。洪七爺和四奶奶每天望著眼前的景物,時而歡愉,時而目呆,或朗聲而笑,或沉默嘆息。

  日子似乎很平靜。但洪七爺和四奶奶的舉動到底驚動了村里人。有村人說洪七爺和四奶奶或許不是干兄妹,也有村人說或許洪七爺和四奶奶都耐不住寂寞了。洪七爺老伴去世十年,四奶奶老漢也去世五載有餘。已是孫子輩的村支書鐵子更是害怕洪七爺不保晚節,召集了村支兩委成員緊急商議。鐵子自感責任重大,有意找洪七爺談談,便向村口的老榆樹下走去。

  村口老榆樹下,洪七爺和四奶奶依然並排坐著,目光遠眺著無垠的但略顯荒蕪的田野,神情安詳且尊嚴。鐵子不想破壞這一幕,靜靜的站在老人身後,於是便聽到了洪七爺和四奶奶的一段對話。

  洪七爺:「乾妹,你明天真的走嗎?」

  四奶奶:「走吧,丫頭女婿都說了好多遍了,不去,我怕傷了他們的心。」

  洪七爺:「那就……去吧。我們,他們……他們也許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四奶奶:「哥呀,你也走吧。我們在這等兒女們回來等了十幾年了,可每次盼得他們回來了,到頭來還是……又走了。」

  洪七爺:「我真擔心如今的人都奔城裡去了,這好好的地就都撂荒了。這可都是我們這輩人拼了大血汗整出來的土地呀。」

  四奶奶:「哥,你也別太傷心了。如今這社會,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城裡比農村好,工作舒坦掙錢還多,且說孩子上學能上好學校,將來能有更大出息呢。」

  洪七爺:「可村里沒人種地了,城裡人吃的糧吃的瓜果蔬菜哪裡來?想想我們那時披星戴月的砍紅柳挖梭梭、填葦湖造大寨田,不就是為多造田多打糧食,支援國家建設嗎。現在咱農村人都不願意種地了,這地不種,咱莊稼人的根本還在嗎?」

  四奶奶:「唉,我看了咱村的人越來越少地越種越糟糕心也疼。可我們……我們就是再守在這裡,又能咋!」

  一行淚水從洪七爺的眼中流出。鐵子不覺為之震驚。這條硬了幾十年的錚錚漢子竟然流淚了!鐵子為之動容,卻也陷入了深思。農民要富裕,難道就只有離開土地這條路嗎!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