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老王

2024-09-14 07:17:22 作者: 梁克鋒
  隔壁老王是大隊貧協主任,也是學校貧宣隊隊長。那時,我在大隊小學附中上初中,對老王的印象並不太好。老王不識字,卻喜歡師生們稱他為老師。老王喜歡給學生上課,但他上課永遠都是憶苦思甜。老王出身僱農,但並沒受過多大苦。最大的苦就是跟著扛長工的父親給主家放了兩年牛,後來就解放了。老王憶苦思甜,講的最多的是父親扛活所受的苦,但講著講著就變成是自己受的苦了。老王憶苦思甜很會煽情,講到傷心處,老王會嚎啕大哭,弄得台下是一片哭聲。老王演講結束前總是那段話,說我們這些學生是生在紅旗下、長在甜水裡,一定要好好學習,老王講這段話時,往往是哽咽著說。我想這才真正是老王的傷心處。老王沒上過一天學,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來。

  老王在學校,除了憶苦思甜,也沒什麼事。且憶苦思甜也主要是給新入學的新生講,其他班級聽多了,便覺有點像祥林嫂。老王沒什麼事做,便提出協助學校抓校風校紀。這是件得罪人的事,校長自然樂意。老王便戴了貧宣隊的袖標在校園內轉悠。遇到有學生遲到早退或逃學的,老王就會找他們做思想工作。老王做思想工作不打不罵,就是給他們憶苦思甜。老王單個給學生憶苦思甜也像在大會上憶苦思甜一樣充滿感情。講到傷心處,特別是講到自己在舊社會的壓迫下沒上過一天學時就會哽咽,甚至流下淚水。老王做思想工作,憶苦思甜非講到學生流淚不可。但很多學生聽多了老王的憶苦思甜,就輕易不再流淚。老王便不厭其煩地講,講著講著學生就落淚了。我私下問過同學,同學說再不落淚,肚子都餓癟了。

  老王抓校風校紀是不講情面的。他不光抓學生,也抓老師。那時教我們地理的是位女老師,經常遲到早退。校長拿她沒辦法,便找老王商量,請老王去做做思想工作。老王欣然接受,找那女老師進行憶苦思甜。講了半天,女老師卻不聽這一套。後來老王一了解,這女老師竟是公社覃副主任的女兒。老王找了覃副主任,與覃副主任憶苦思甜,講了吃水不忘挖井人,生在紅旗下,長在甜水裡的道理。覃副主任後來把女兒調到別的學校任教去了。

  老王不識字,對字卻十分敬重。老王當了貧協主任、貧宣隊長,自然就有簽字的時候。老王的名字是在參加工作後學會的,儘管寫得七歪八扭、張牙舞爪的,但老王逢有簽字都必須親筆簽,不像當時的大隊幹部都刻個圖章,簽字時一戳了事。老王說人的名字不是戳的。一個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願意寫,那真成睜眼瞎了。

  我在家鄉上學七年,初中畢業時全公社統考,我考了第一,但我知道我到公社上高中是無望的。那時上學講究貧下中農推薦,我父親是右派,我自然就是「黑五類」分子的子女。考試成績傳來的那天,大隊廣播了這條消息。我看到了許多羨慕又惋惜的目光,我的心都碎了,一個人跑到山坡上,對著公社所在的遠方痴呆呆的呆了一夜。

  後來,我接到了公社高中的入學通知書。我欣喜若狂,不敢相信是真的。直到辦完入學手續,在宿舍里安頓下來,我才相信這是事實。再後來,我才知道,在過大隊貧下中農推薦這道關時,老王與大隊支書拍桌子罵了娘。老王說全公社考第一都不能上學,誰還有資格去上學?右派子女也是學生,不是專政對象,推薦學習好的學生去上學,老王又開始憶苦思甜,直到大隊支書點頭。

  後來,恢復高考,我第一批考上了大學,知識改變了我的命運。

  我懷念老王,我的隔壁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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