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楊林
林子不遠，有眼自流井。淙淙潺潺的流水，繞過那間牧羊人住的土坯小房，流向那片大草甸子。甸子裡水汪汪的。春天，便有成群的水鳥飛回來。這時，住在土坯小房裡的那個孤老頭便會走出門來，搬只小杌子，坐在門口，一邊看水鳥嬉戲，一邊解開那件光板羊皮襖，捉那些藏在褶縫裡的虱子，惹得過往的路人總默默的站一會兒，心軟的，還會留幾聲嘆息。
其實，老頭並不孤。三個兒子，一個在城裡當工人，一個在鄉里當幹部，一個在村里搞了個家庭農場。村中間，那兩間明晃晃的紅磚房，便是為他蓋的。老頭卻不願回村里住。大半輩子了。從三十歲時背井離鄉，從那黃土高原流落到這裡，隊長給他一群羊，這間土坯小房便是他的棲身之處。儘管後來婆姨領了兒子找到村里，村里人為他在村西頭蓋了兩間房子，他也沒有離開過這間土坯小房。他實在離不開那股撩人的羊騷味啊！而且，面前的這片大草甸子珍藏了他許多甜酸苦辣的回憶。每天黃昏時，面對著這閃爍著橘黃色光波的大草甸子，唱一支脆生生的牧羊調，會給他帶來很多難以言傳的樂趣。
然而，這種溫馨的生活並沒有停留多久。春天裡，胡三老漢倔烈的三丫頭在那片胡楊林里上吊死了。村裡的年輕人失去了屬於他們的那座世外桃源，便雙雙對對的沿著那淙淙潺潺的流水，繞過那間土坯小房，踏進了那片大草甸子。老頭的牧羊調不知什麼時候起，變得憂鬱深沉了。年輕人常靜靜地站在甸子邊，聽一支支古老的牧羊調，心便隨牧羊調翱翔。
時間就像流水，匆匆忙忙地從每一個人身邊流過。不知是哪天晚上，甸子邊的情侶第一次沒有聽到那沉沉的歌聲。開始，他們並不在意，只當是村裡的兒子把老頭接走了。但是一連幾晚上都聽不見那歌聲，便覺得奇怪起來。終於，有人看見老頭擦黑就出門，在大草甸子邊默默地站著，許久，才轉過身去，走向那片胡楊林，深夜，才從胡楊林那邊轉來，踉踉蹌蹌的，像著了魔。
大草甸子邊的情侶，緊張地注視著土坯小房裡的孤老頭。有人說老頭恐怕是去會情人，要不就是被胡三老漢的三丫頭勾了魂。說來說去，便有幾個人恍惚覺得，每天晚上，老頭出門時，胡楊林那邊總有個白衣黑褲的人影在晃動。那胡三老漢的三丫頭死時，穿的便是白衣黑褲呀。村裡的兒子，終於聽到這消息。兒子在飯桌邊聽了媳婦的報告，愣怔了好一會兒。他不相信老爹六十多的年紀了，還會談什麼戀愛。娘死後，前村有個寡婦要纏他，不是被爹死死的抵回去了嗎？更不相信那神神鬼鬼的荒唐事，卻擔心老爹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土坯小房裡得了什麼病。人說，一個人一輩子奔波，老了，孤零零的，會得夜遊症呢。想到這，便忙忙地收了桌子，提了幾包點心，出了村子，沿了那淙淙潺潺的流水，來到了那間土坯小房。
見爹愣愣的坐在房門口，沉沉地望著面前的大草甸子，兒子柔聲說：「爹，你吃飯了嗎？你臉色黃得很呢，不會是病的吧。明天，我陪你上城裡去，讓醫生查一查。年紀大了，不敢病了呢。」兒子說完，卻不敢提那夜遊的事，只想著到了醫院，一切便會明白的。
老頭從那草甸子裡收回目光，抬起頭來望著兒子，許久，卻說：「你們現在都成家了，有媳婦了。你媽真忍心，扔下我一個人，早早的走了。這輩子，我真孤單……」
兒子忙說：「你不是有我們幾個嗎，你該搬回去住的。你的那幾個小孫子都很想你呢。」
老頭搖搖頭，緩緩說：「以前，我總覺得對不起你媽。她給我生下你們哥三個，沒享一天福，就走了，這一輩子不娶都難報答她。現在我……唉，我有啥病呢。你回去吧，大忙天的，別耽擱了功夫。」
兒子不知道老爹怎麼會突然說出這番話。但他知道老爹的脾氣。老爹一輩子便是個倔，說一不二的，便把那幾包點心放在老爹的床頭，遲遲疑疑的，離開了那間土坯小房。但他實在放心不下，擦黑時，又悄悄地來到那大草甸子邊。淡淡的月牙，散發著淡淡的光。甸子邊很靜，聽得見老爹在小房裡很響亮的咳嗽聲。突然，小房裡傳出一陣沙啞的歌聲。那歌聲沉沉的，帶著一股催人淚下的苦酸和沁人心扉的甜蜜，像要喚回久遠的東西。歌聲停了，一條黑影蹣跚著走出門來，在大草甸子邊站住了，良久，才折過身去走向那一片胡楊林。兒子躡手躡腳的，來到林子邊。老頭輕輕咳了聲，有個人影飄飄的迎上來，白衣黑褲。兒子的腦袋觸了電般一下子漲大了，好不容易才鎮定下來，麻著膽子，喊了聲，手電便直直的照了過去。老頭嚇了一跳，忙忙地把那人影摟住，待看清是自己兒子，卻慌慌的低下頭，好半晌，才抬起頭來，注視著兒子：「你……我……，你呀，輕點聲，看嚇著你媽呢。」
兒子把電光移過去，看清了那白衣黑褲的人，卻是隔壁守寡多年的二嬸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