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年飯
2024-09-14 07:18:01
作者: 梁克鋒
大年三十一家團聚吃團年飯是我家保持了幾十年的習慣。
那時吃團年飯在父母家。父母在村裡有一院房子,四四方方的院落,五間正房,左邊是做飯的廚房、放糧油瓜豆的庫房;右邊是放農具的雜物間,連帶羊圈、雞舍、狗窩等建築。滿院房子,雖都是土坯壘砌,但在我們村也算是個了不起的人家呢。
父親在村里也算是個人物。他一生最大的貢獻就是為家族創造了五個兒子。那時還沒提倡計劃生育,父親的願望是生個滿貫(10個孩子),為他三代單丁的家庭添彩增光。但美好的事總難以如無願以償。母親在生我弟弟時大出血,以後就再不能生了。父親雖滿腔惱怒,對我弟弟恨之入骨,但也不得不屈從於現實。母親為家族生了五個兒子,比起奶奶曾祖奶奶高祖奶奶,母親已經是最偉大的功臣了。
父親一氣生了五個兒子,為家族繁榮爭得了榮耀。但父親也為他的創舉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那年代靠掙工分吃飯,父親為多掙工分養活家人,總是找生產隊裡最苦最累的活干。夏天澆水,白天黑夜不休班;冬天挖陰溝,到城裡淘公廁,一身臭汗裹著一身糞味。儘管父親披星戴月沒白沒黑出工,但一個人要餵養八張嘴(那時我奶奶還健在),也確實困難。我們家不但成了村里長年「超支戶」,父親也因為不抽菸、不喝酒、不聚餐、不賭牌成了遠近聞名的「小氣」人。
父親對自己「小氣」,但對我們卻「大方」。父親對我們「大方」的表現就在年三十晚吃團年飯上。
那時,我們家餵有十幾隻雞,還有五頭羊。我家的雞除我奶奶過生日時宰一隻,平時是絕對不能宰的。父親說那是我們家的銀行,沒有這個銀行,我家的油鹽醬醋就沒處來。五頭羊也是父親的寶貝。母親曾多少次說過要抓一頭小豬來餵。村里人大多餵頭豬,年根殺了不但能賣錢,自己也能美美吃幾頓。但父親不同意。父親說豬是要吃糧食的,我們家的糧食連人也餵不飽,哪有閒糧餵豬?父親說養羊好,羊只吃草不吃糧。父親說養羊是大家的事,要各盡所能。於是,除父母親每天收工要打一捆青草外,我們幾個孩子每天放學回來也要打一捆青草。父親的決策無疑是偉大的,我家的羊不但不吃糧食,還會下羊羔添丁進口,比養豬的人家收入多多了,母親再沒提過養豬的事兒。
父親的「大方」就在每年年夜前都要殺一隻雞宰一頭羊。
父親宰一頭羊自然不是全留下過年吃。我們能享受到的只是小半扇羊肉和一副頭蹄下水。父親收拾頭蹄下水很有辦法。那時我家沒有噴槍、氧焊槍等燎毛工具,要把羊頭羊蹄子上的毛燎下來很是困難。父親找來廢瀝青,燒溶化後澆在羊頭羊蹄子上,待冷卻後用勁把瀝青掰下來,羊毛就跟著被掰下來了。我最喜歡吃父親做的血腸。那時宰羊,村里人講究羊血是不要的。父親總是把羊血接下來,把剁碎了的皮芽子、胡蘿蔔丁和在羊血里,灌進羊小腸,蒸熟,切開,紅黃白相間,又香又好看。父親總能把普通的食材做成美味的佳肴。比如茄子。那時生產隊裡有菜地,秋天霜打後茄子就賣不出去了,父親就去把霜打了的茄子摘回來,煮熟,曬乾,冬天用溫水泡開,放幾塊肥肉燉上,軟乎乎的就像吃肉一樣過癮。父親還有拿手廚藝就是做豆腐宴。我家團年飯主菜就是豆腐。父親每年過年都要用自家小石磨磨上幾板豆腐,一半賣錢,一半自家吃。父親做的豆腐宴,炒、炸、蒸、燒、煎、燉、拌樣樣齊全。父親做的豆腐宴,除飯館裡通常有的麻婆豆腐、家常豆腐、小蔥拌豆腐外,父親還創造了許多新菜品,如熊掌豆腐(羊蹄子燉豆腐)、鳳翅豆腐(雞翅燜豆腐)、登山豆腐(蒸豆腐上蓋青椒泥)、求財豆腐(韭菜炒豆腐)、算財豆腐(酸菜燉豆腐)等等,吃得我們是既新奇又過癮。
父親的團年飯是我們一家最期待的一頓飯。兒時,我們盼望團年飯,是因為這頓團年飯能讓我們吃到一年裡少見的肉、魚和父親的廚藝。後來我們長大,各自有了工作並成家立業,我們仍期待這頓團年飯,是因為這一天我們兄弟妯娌能與父母親家人團聚。我們期待的不再是菜餚的豐盛,而是家族親情、感情的延續。
後來父親和母親相繼辭世。父親在臨終前最大的願望就是要求我們五兄弟相互來往、經常走動。我們都已成家立業,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工作,雖同居一城,但畢竟不是同住在父母親的一個屋檐下。但我們不願違拗父親的願望,便商定我們五家每年都要在一起吃頓團年飯。
父母親歿了,在父母家吃團年飯是不可能了。老二提出那就到大哥家去吃吧,大哥是長房,長兄比父長嫂比母,父母親不在了,大哥大嫂家就是我們的家。
大哥不吱聲,轉眼看大嫂。我知道大哥家是大嫂當家,大嫂不說話,大哥就難開口,便說大哥大嫂年歲大了,身體又都不太好,我們五家近20口人去他家吃飯,恐怕不行。二哥便說那就去老五家吧,老五人年輕,房子也大。老五說去我那可以,可我住農村,幾十公里遠,你們拖家帶口過去不方便吧。我看看二哥、三哥,他們似乎都不願意到自己家去。也是,以往吃團年飯在父母家,母親備菜父親掌廚,我們就是一群食客,酒足飯飽甩手回家了,留下一攤殘湯剩菜就只能父母收拾。而今父母不在了,這殘湯剩菜誰又願意收拾呢。便說這團年飯年年到誰家去吃,可能都有困難,不如一年到一家去吧,這樣幾兄弟既能繼續過團圓年,又能嘗嘗各家的廚藝。大家都說好,我們的團年飯便在五兄弟中輪流吃了。
2020年春節輪到在我家吃團年飯。這些年,我們的團年飯雖輪流在各家吃,但大家對如何吃好團年飯卻十分上心。我們兄弟幾個還算平和,幾個妯娌就顯得很爭強好勝了。她們暗中較勁,相互比拼,誰家的團年飯都想顯出特色,顯出比別家的好。我媳婦自然也不例外,剛過臘八,媳婦就嘟噥開了。不知從哪個飯店要了張團年飯菜譜,對著菜譜評頭論足,說今年的團年飯要有這道菜,那道菜太普通,要換成啥樣啥樣的菜。我對媳婦說臘八到三十還早呢。媳婦說還早啥呢,沒看三哥他們家去年的團年飯,三嫂說剛過了元旦就開始準備了。我說好吧菜譜你定需要啥材料我買。媳婦便真的忙活起來。這幾天天天上網查菜譜,看飲食節目,學做菜,做好後便叫我品嘗。我甚是喜歡,天天當大爺不用做飯還兼做美食鑒嘗家,要是每個月都有個大年三十就好了。
菜譜擬定,所需的食材也基本購齊,就等著大年三十顯身手了。這時各地疫情有所反彈,廣播裡都要求就地過年,各家在外地工作的子女就難以回家過年。我與哥弟幾家通了電話,問他們的子女年三十是否回來。他們都說可能回不來。我說今年的團年飯咋辦?還吃不吃?大家說怎麼不吃?團年飯一定要吃!
臨近過年了,這幾天廣播電視都在宣傳網絡拜年,少聚會,不聚餐。我感覺像我們這樣一家十幾口聚一起吃飯,很不符合防疫要求,便又打電話給哥弟徵求意見。大家都說今年的團年飯可能吃不成了,外出的子女回不來,我們在這的人也不算闔家團圓。但團年飯一起吃了幾十年,今年不一起吃,心裡總不是滋味。我說我們能不能按政府的要求來個視頻吃團年飯,這樣我們不但在本地的聚一起,連在外地不能回家的子女也能聚一起吃團年飯了。大家聽了都說好,說是既無奈又明智之舉。只有二哥說便宜你老四一頓飯了,到時別忘了給我們發紅包。
除夕夜,我們聚在自己家裡,通過QQ視頻在電腦上相互拜年,相互敬酒。這年的團年飯,我們雖不能像往年一樣相聚在一起,但通過視頻相聚,我們也感到了濃濃的親情、濃濃的年味和濃濃的祝福。這特殊的團年飯,更讓我們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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