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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呂子旺住院

2024-09-14 07:20:43 作者: 閆可平
  汶縣最大的醫院是人民醫院。

  早晨,水蒸汽樣的霧靄還沒落盡,一輛藍色轎車烏龜樣開進人民醫院停車場。在擁擠的停車場上,這輛車神經病似地轉了八圈,才在一輛剛走了的、紅色比亞迪車空出的位置上蹲廁所一樣地泊下車來。

  車後門推開,一位穿著銀色緞面旗袍的老年婦女先從左邊下車,然後又走到右側車門前,將一位同齡男子扶下車來。

  老年男子叫呂子旺,上身穿著一件白色對襟蠶絲短袖褂,下身一件肥闊的蠶絲休閒褲,一雙老年青呢料子鞋子,看到這身行頭,就知道呂子旺非富即貴。

  扶他下車的是馮倩倩,是他的媳婦。他的媳婦和呂布韋的娘馮遙遙同是綠原山西村的姑娘,當年,還是呂子賓讓媳婦馮遙遙把她說給了親兄弟呂子旺為妻,並生了一兒一女。兒子叫呂布輝,女兒叫呂銀兒。兒子大學畢業後回家成了石材加工廠老闆,女兒在縣政府某個辦公室里為官從政。

  兒子呂布輝趕緊從駕位上下來,也來挽扶他的老爹。看呂布輝這五大三粗、胖如雄虎的樣子,一使勁就能把呂子旺輕輕提起來。當然,做兒子的不能粗暴,不能有對不起爹的行為。

  呂子旺右手裡拿著一把黑色竹製摺疊扇子,始終保持那種有錢人的風度,其實,他臉上沒有一丁點兒的血色,好像剛從墳墓里爬出來的殭屍,臉色蠟黃著。他不停地咳嗽著,咳聲悶重,錚亮的光明頂比年輕時擴大了邊界,就像一個國家擴大了疆土。頭周圍的白髮,像秋草逢霜,顯得淒涼婉約。面骨明顯凸出,恰如貧脊土地上的荒丘。挺直的鼻樑,把兩個小眼睛隔開,讓眼珠在寒涼的眶坑裡發光。唇上的鬍子颳得精光,唇面上隱隱有些青紫,因為下車,他稍一活動,幾乎難以站立,如果有三級風吹來,他可能會隨風輕揚直上九霄,至於落在那個世界裡,這事都很難說。

  兒子呂布輝不敢用力架他,生怕把老爹架散了架,散了架以後無法用繩索連接,就像地球上斷裂的板塊無法拼湊一樣,只好任由娘馮倩倩捧著,像捧著蒲公英花兒一樣輕輕地朝前飄移。

  呂子旺走路無力,下肢水腫,腿顫顫巍巍的,若不是他心愛的馮倩倩手挽手弄著他,恐怕一步挪不了四指。他的愛子雖然有堅強的手臂,結實的肌肉疙瘩,但不懂得攙扶人的技巧,所以只能讓老婆慢慢地招呼著他,他本人也只能虛空著架子,就像拿雞的賊一樣,躡手躡腳地行走。

  「你回去吧,開好你的石材廠,弄好你的礦山,別像你銀兒妹妹,這些年好像在陽間消失了一樣。」呂子旺對長著一張嘴的兒子說,「一年四季回不了兩次家,偶爾回家一次,坐不了一會兒就走人。」

  「爹,你不用掛念她。你也不用管我,你放心吧,我是公關學校畢業,都快三多十歲的人了,不用你操心,只是你老人家不要去公司看大門了,好好過晚年。銀兒是研究生畢業,她是公務員。」呂布輝長相上也有遺傳,特別是額頭很相象,不同的地方是黃鼠狼子嘴變成了美人嘴。粗眉丹鳳,炯炯有神。汶縣是儒家聖地,三綱五常他呂子旺還是懂一些的。

  「你走吧,你走吧,由你娘陪我就行了。」呂子旺不耐煩地揮了揮扇子,好像兒子儘快消失才好,同時他又感慨著:「懂什麼,一年十多萬元的薪水,給個縣委書記都不干,再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是常理,只要還有一口氣,那就要干到底,這是不可推卸的責任。」

  「不惹您老生氣,我走,娘,您慢點。」呂布輝說完就上了車,知道爹是守財奴,眼不見心不煩,他將泊好的車倒進行車道,禮貌地向二老摁了兩下喇叭,便慢慢開車,烏龜樣爬出醫院大門,怎麼進來的還是怎麼出去。

  馮倩倩看到兒子走了,埋怨地對呂子旺說:「人老了,說話咋還變得硬起來,布輝並沒有錯呀,他己經盡了一個當兒子的責任。」

  呂子旺看了一眼褪去晨霧的天空,若有所思,答應著:「嗯嗯,下次對他態度好點,沒當過家的人不知道柴米油鹽貴,現在只不過一時不差錢,但到百年以後,咱這裡開發完了,人也都弄病了,如果現在存不下錢,子子孫孫吃什麼,拿什麼錢去看病。」

  「你還沒有孫子吶,怎麼修的?」馮倩倩給了他一句。

  「他們長得嫩草似的,還愁沒有,不知哪一天一高興,兒媳婦的肚子就會大起來。」呂子旺咳喘著說:「只是那一天我看不到了,這是命吶。」

  「胡說八道,有個老公公樣嗎?」馮倩倩被他逗笑了。

  「實話實說。」呂子旺不服氣地說。

  「你這蒿杆似的身體,錢再多也治不好,少說點兒話吧!」馮倩倩面有憂色,一頭銀髮有點兒亂,整個人也愁眉不展的。

  「這醫院的天空真好,勉強能看見太陽,比咱家的天空好多嘍,這次來多住些日子,等我塵肺病好了,再去大『合天俊』的公司上班。」呂子旺並沒把馮倩倩的話放在心上,只不過心裡有數,作為一個男人,他心裡知道自己的命數。他邊說邊朝門診大樓走,那步伐就像學走路的兒童,踉踉蹌蹌。

  呼吸科的大夫護士,幾乎人人都認識呂子旺,他在呼吸二科靠近護士站的對門口住下,還是那間六號病房,還是靠窗的那張床上,還是窗外有棵榕樹,他還是第六床。大夫診過之後,他便等待著小陳護士的到來。

  房間裡的消毒液的味道使他感覺輕鬆,咳嗽、喘憋、胸痛、頭痛,還沒打針輸液掛氧氣就緩解了很多。房間裡的光線也很好,六張床位上每位病人都必須戴上吸氧面罩,透明的輸液瓶被吊在半空,像人生無趣絕望的自殺者,瓶身不搖不晃,都有一根長長的輸液器插進瓶嘴,吮吸著自殺者體內的血液,那血液一滴一滴的在滴壺裡搖落,慢慢地蚯蚓般鑽入病人的血管,被床上的病人無情地、貪婪地吞噬著。

  「呂大叔,躺下吧,給您輸液。」一位穿隔離衣的小護士推著輸液車走進來,聲音甜甜的、柔柔的傳來,就像自己未嫁出去的閨女銀兒那麼親切,據推測,她的臉是笑的,因為戴著口罩,看不見那張甜瓜似的臉。

  「小陳姑娘,大叔這次來要多住些日子,會不少麻煩你。」呂子旺說著客氣話,他被馮倩倩扶上床。在呂子旺心裡,唉,馮倩倩也不是當年的馮倩倩,歲月的滄桑變成皺紋爬滿了她的唇口和眼眉,儘管化妝撲粉,臉上的皺紋還是像荒涼的山溝一樣深,比年輕人就是不行了,僅長相上就遜色多了。他悲哀地想。

  小陳護士透明玉嫩的手給呂子旺戴好氧氣罩,笑意在露出的眼眉上遊走,護士裝里透出年輕人的清香,像菊花茶讓人醒腦明目,這一些使呂子旺心裡感覺十分愜意。

  小陳例行公事,對六床病人姓名及所要注射的藥物進行了核對,然後將透明的藥液裝掛在輸液架上,順了輸液管,給呂子旺手上壓脈帶結紮,消毒,一針見血,膠布固定,調好滴速,一切程序完畢後,然後摘下自己口罩,讓呂子旺看到自己迷人的笑臉:「大叔,不要心急喲,嬸子陪著您。」

  呂子旺心裡舒服,不僅僅是看慣了小陳的笑臉,品賞了春花秋月般的美好,僅是因為她的服務周到,她又香氣透人、和緩文靜,就該送她一束鮮花,或送個錦旗什麼的,只是自己沒有準備,等有準備後再說吧。他戴著氧氣罩不好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小陳護士重新帶上口罩,笑臉掩去,房間裡又回到一個嚴肅的人世間,恢復了輸液的滴落聲,她推起輸液車走了。小陳像天堂里的勾魂仙子,每個病人,每個男病人都希望她儘快回來,祛除心頭上讓人發癢的思念,因為有她,就是生命的春天,生命安全的保證。

  呂子旺看著小陳遠去的背影,心中愴然想到:年輕真好啊!

  馮倩倩給呂子旺蓋上被子,因為空調吹出來的氣發涼,呂子旺閉上眼睛,想追尋馮倩倩年輕時的氣味、相貌、及言談舉止……藥物發揮作用,他漸漸閉上眼睛睡去。


  五號床上的是一位五十左右歲的男子,平頭髮型,兩條眉像槓子一樣平直,相術里叫做一字眉,處理精光的臉上又長出半寸長的鬍鬚,樣子似過霜的老玉米葉子一樣憔悴。由此看來,該同志年輕時也是一位相貌堂堂的傢伙,僅憑那雙修長的眼睛,就能斷定他是一位業內成功人士,如果是官,應該還沒退休。看相的常說,登科一雙眼,及第兩道眉,一個人有這些便會有一段輝煌的人生。其實,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縣長趙長生,只不過戴著氧氣罩,呂子旺沒有認出來。趙長生知道這位老人,名叫呂子旺,呂布韋的二叔,既善謀又好口才,如果和他說話,必須做好舌戰群儒的準備,那種喋喋不休的口才,依然沒有因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出現衰退。

  「二嬸,這位小護士是你家孫女,還是親戚?」趙長生出於禮貌先同呂子旺夫婦打招呼,因為在綠原鄉當書記時,沒少和呂家打交道。趙長生知道,現在她家的銀兒很快被調到綠原鎮任書記,銀兒進入仕途很簡單,研究生讀完後在一家企業任職,後考公務員被抽調縣政。

  「哦,不是,人家服務熱情唄。」馮倩倩面帶微笑,好像菩薩似的面孔,她回答完後,忽然感覺到聲音那麼熟悉,一下子怔住了:「趙,趙書記,怎麼這麼長時間沒見過你!」

  「是我,趙長生,沒少去你們呂家吃飯,前年調縣裡來工作了。」趙長生和氣的笑笑,他側過身來,面對著六床。

  「有些時間沒見你嘍,不知你又調到那裡去了?」馮倩倩有所思念地說。

  「調到那裡都是為咱老百姓打工,唱句高調就是為人民服務,咱就這責任。」趙長生謙虛地說。

  「你身體咋啦,生了什麼病?」馮倩倩臉上的表情凝重,稀疏的柳葉眉聚到了眉心,她關心地問。哦,馮倩倩畫了眉。

  「呼吸道感染,有點憋悶,有時有點胸痛,有點咯血。」趙長生笑笑說。

  「你在咱們綠原的時候累出的老傷,要抓緊看噢,免得像你二叔這樣落下這麼重的肺病。」馮倩倩心中疼愛地說。

  「二叔什麼病?」趙長生警惕地問。

  「塵肺引起的。」馮倩倩告訴趙長生說。

  趙長生聞言,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他知道,綠原的經濟泡沫樣增長,綠原的壞境也是泡沫樣惡劣滋生,如果長期下去,那裡將是一個垃圾場,渾沌世界,肺病流行。呂銀兒被派綠原任書記,不知她能不能幹得了,再說,還有鷹山南礦區,令人招惹不得的「試驗田」,這些使他也墜入了深淵……

  呂子旺醒了,抬手摘掉氧氣罩,半坐著看著趙長生,咳嗽一翻後,才定下神來,平頭哥嘴巴張了幾張,肩抬了幾次,欲言又止。

  「二叔,我是趙長生,你先別說話,先休息一下,緩過勁來再說話。」趙長生安慰他說。

  「我這種病叫塵肺,就是空氣中的髒東西鑽進了氣管,鑽進了肺里,然後是咳嗽、憋悶、胸痛、四肢難抬,最近又增加了一個頭痛,誰知道是不是腦瘤或者癌症之類的,我這七老八十的人,不怕死了。」呂子旺轉動著眼珠子,神彩有點飛揚,一種驕傲的心緒漫爬,就如六月河畔上的蘆葦,應水而生,應水而長,向蒼蒼茫茫進發,說:「反正有錢了,不差錢,又有新農合報銷,塵肺就塵肺吧!」


  「二叔還是那麼樂觀。」趙長生知道呂子旺的脾氣,先順著聊聊再說,就如毛驢,先給它點吃的,然後撫摸一下它的脖子,輕輕拍一拍,傳遞一下動物間的信息和溫柔,接下來他就聽你使喚了。

  「現在你調到那裡去了,綠原鄉的爺們都想你,你把咱們那裡的開發搞起來了,大路也修了不少,可你無聲無息地就走了,我想了你一夜。」呂子旺告訴趙長生。

  「沒走遠,聽黨的,黨叫咱幹啥咱就幹啥,幹啥都是為人民服務,都是一種責任。」趙長生認真地說。

  「爺們了解你,你知道綠原現在的情況嗎?」呂子旺自豪地問。

  「知道,綠原現在號稱汶縣的小香港,才幾天的時間,我能不知道嗎。」趙長生笑笑說。

  「可不,這幾年我給大『合天俊』公司看大門,還掙了上百萬吶。」呂子旺遇見了知音,精神倍棒。

  「二叔,現在那邊的環境治理有沒有起色?」趙長生關心地問,因為他想知道那裡的環境治理情況。

  「雞窩裡沒有了雞,這雞糞味沒有了,牛圈裡沒有了牛,這牛屎味沒有了,山坡上沒有了羊,這羊糞蛋子沒有了,這豬圈裡沒有了豬,這豬屎味也沒有了,這老百姓都攢錢來城裡買樓,村子心空了,這環境根本上不用治理了,人們一心奔著錢去,土地和環境治理還不就無所謂了,綠原村興修水利的活兒也沒有了。」呂子旺咳嗽著,打著手勢,講解著。

  「還有一部分沒搬遷的人嘍,他們因為沒有土地租賃,也沒錢。」趙長生明察秋毫。

  「那個不用考慮,只要家裡有勞力,不愁進城當不了房奴。再說柏樹井裡的水由甜變酸了,但有賣礦泉水的按時給送到家。塵土再多,礙不著把門窗關嚴,沒有陽光有電燈,做飯沒有柴禾有煤氣,不種糧食,拿錢買,地荒著可以建廠子,等等,開發區條件一百個好也不如招商引資好,有錢什麼都不怕。」呂子旺說:「人有錢了,人又老了,不生個病去幹啥,生病好歹也算是個享受吧!」

  「噢,二叔,環境不好就會生病,尤其是開發區的職業病、塵肺病。」趙長生告訴呂子旺:「塵肺病也會引起死亡,引起心肺衰竭或腦組織損傷。」

  四號床上一個中年男子摘掉氧氣罩,生氣地說:「我是綠原西村的,也是塵肺,在石塘掌子面上開鑽機,這些年沒少朝醫院跑,醫院裡可發財了。」

  三號床上的男子也摘掉氧氣罩,突出的眼球像得了甲亢似的,他無可奈何的說:″我也是塵肺,我是綠原北村的,錢多有啥用,都用在看病上。」

  呂子旺忙說:「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該掙的錢就得掙,住院沒錢更不行,醫院不是慈善機構,孩子上學花錢,上高等學府更花大錢,沒有錢不好找對象,現在這個社會以人換人是不行了,那叫做換親,你們想想這些。再說,萬一社會一變,開發中止,你想得塵肺都撈不著。」

  「我也不願意和大家爭辯,像斗羊鬥雞似的,現在的綠原村,石材開發走在了全國前列,這都與我們家裡的四個『合天俊』有關係,他們與開發商合作,他們學會了人家的技術,他們引進了火燒機,燒石頭就像切豆腐,按米下料,運進石材加工廠,解成板材,然後推向石材市場,在全國各大城市都設有辦事處,那錢就像下雪一樣往家飄,像下雨一樣朝家裡淌,有時候來不及去存,就打成捆垛在石料廠的廣場上,幹活的人們都懶得看一眼,扛一捆回家都怕累折了腰,看場子的狗鋪窩用的都是錢,村里誰家孩子成媒錢不夠用,給『合天俊』們打個電話說一聲,開上叉車到錢垛子上叉一捆回家用不完。」呂子旺雞打鳴似地繼續說。

  別人沒有插話,還是只有呂子旺繪聲繪色地說:「綠原村人很驕傲,村里男、女比例失調,男多女少,但沒有一個男人打光棍,疤瘌麻子、瘸子、傻子都能娶一房如花似玉的好媳婦,還有的人給狗也找個保姆。各州府縣的姑娘,只要知道綠原村這個地方的,都紛紛前來排號找婆家,恨不得連十五六歲的小男孩都不放過。」

  呂子旺一席話,說得滿屋子人都開心大笑起來。

  呂子旺輕輕地哼起一首石匠歌:光棍苦,光棍難,光棍家裡沒有錢。我這一輩子咋就那麼難,黑夜裡摟著格拉拜子睡,一抽腿床那頭涼半天,白天還得再上山,錘把冰涼鏨頭寒。我這一輩子咋就那麼難,衣單被寒還要嗨起來……

  這是綠原山周圍石匠們都會唱的歌,是一首從古唱到今的歌。他憋得吭哧吭哧,斷斷續續,唱得其他病床上的人們心裡酸酸的,眼淚汪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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