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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愚公移山 風情萬種

2024-09-14 07:20:47 作者: 閆可平
  春打六九頭,剛過年便打春了。呂子賓和呂子旺置辦了幾碗供品,帶領家中男丁先去鷹山祭拜了山神爺,然後再計劃今年的石匠活,因為春天來的早嘛。

  東風把自己交給太陽,太陽給東風以溫暖,然後,世界都在朝暖奔去,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村子裡的各種樹開始發芽,榆樹開始發芽,槐樹開始發芽,梧桐樹開始發芽,楸樹開始發芽,榕樹開始發芽,梓樹開始發芽,葡萄樹也開始發芽,石榴樹也是開始發芽,山上的這些樹像人心一樣發著季節的芽……

  盤山鷹在綠原山上空背負著青天得意地盤旋,踩著東風,戲弄著白雲,注視著大地。當它看到遊春踏青的兔子,一抖身形,閃電似地便一頭紮下來,鐵爪抓起兔子,再來一個大鵬展翅,上了天空,爪子鬆開,兔子星星般跌落在山石上,骨碎命喪,山鷹不失時機,一個俯衝,便在天地間進行野宴了。鷹君省去了油鹽醬醋,省去了鍋碗瓢盆,省去柴禾及宰殺的功夫,這飛禽的生活方式,確實是別具一格。

  東風,真是風情萬種。

  東風吹晴了天空,讓飛鳥在綠原山上空飛翔;東風濡潤了大地,大地便開始伸展凍結的身軀;東風吹著了綠原山上的送子觀音廟,瓦縫裡發出綠草芽,送子觀音便向人間發布著千處祈求千處應的承諾;東風在鷹山溜達了一圈,所有的樹便綠起來;東風吹來了,母雞在窩裡舒服的下蛋,狗在家門前更客氣向過路人說著拜拜再見。牛馬驢騾也走出閨房,曬曬太陽,享受著無限春光。只是,東風的腳步在正月的春里徘徊、徜徉,又有點兒吊兒啷噹。

  呂子賓在院子裡給地排車胎打氣,他一連搋了五十氣管子,那搋氣管子的胳膊,像盤山鷹的兩隻翅膀,一忽閃一忽閃的,撲愣撲愣地緊用力,臉上專注的表情,像盤山鷹瞪著眼在雲中俯瞰大地。

  大「合天俊」呂布韋蹲在堂屋門檻上看著爹的臉,二「合天俊」手裡拿著張杴站在地排車跟前看著爹的眼,老三老四各坐一根車杆上看著爹用力的五官,爹的一舉一動印在他們的腦海里,以至於爹的一舉一動都像兒子們一樣,不,是兒子們的一舉一動都像爹一樣,因為他們的生命體都與爹有關。

  廚房裡響著鍋碰勺子的聲音,美人馮遙遙在用黑鐵勺子舀涮鍋水準備和食餵豬。

  房頂上的麻雀窮叫著,像是在開會,說:今天天氣很好啊,應該上山捉蟲。

  呂子賓給車胎打完氣,將氣管子放在地上,朝一旁的小凳子上一坐,像只撲愣鷹,喘著氣兒說:「都過來,我給你們四個講個故事。」

  老二呂布生笑嘻嘻地說:「知道了,又是『愚公移山』。爹,你坐在地排上俺拉著你上山,你就像坐在紅旗轎車裡一樣。」

  老四呂布畔點頭哈腦地附合著說:「北山下面有個叫愚公的人,年紀快九十歲了。」

  老三呂布河一扭臉,撇著嘴巴說:「還不如聽智叟的呢,智叟很明智。」

  呂布韋站起來,走到地排車前,讓老三老四躲一邊,自己將車架起來,說:「爹,你上車俺拉著你,你三個把傢伙拾掇上,天不早了。咱們家只有幹才有出路,興許能感動二郎神同志,把那個大石碴堆一挑子弄走,咱就真接在上面扒掌子下鍥。」

  「別胡扯了,二郎神早就老死了。」呂布生撇著嘴說:「說不定進火化廠了。」

  呂子賓一跨腿上了帶箱的地排車,呂布韋車袢上了肩,兄弟三個放上杴和鎬頭、撬棍,在後邊推著出了大門。

  馮遙遙手拿勺子追出大門,問:「他爹,還送飯嗎?」

  「送,和在鷹山南地里幹活一樣,老規矩。」呂子賓回話說。

  「好吧,我讓閨女香香去胡大那裡賒二斤肉來燉蘿蔔乾和干白菜。」馮遙遙怔怔的站在那裡,看著爺五個遠去的背影,不知不覺,眼裡竟有一汪水流了出來。

  「爹,你不當組長了?」老三呂布河問:「這官不能總讓別人家干,還指望你當官娶個媳婦吶。」

  「這年頭,誰有私心誰才搶官當,現在地都承包了,時間一長就是個人的了,當官不如開山賺錢,賺錢多了,一人給你們娶個好媳婦,好媳婦能生,多一個孩子能多承包一份地。」

  兄弟們聽了這話,都喜笑顏開,說:「謝謝爹。」

  兄弟四人一高興,拉車,推車的腳上都暗暗加勁,呼號一聲:「跑!」然後狗屁狼煙一陣子向山上猛跑,地排車子哐哐啷啷,嘰哩咕嚕,在不平的山路上跳舞一樣連竄加蹦,顛得呂子賓不斷大喊:「慢點慢點,您們還要爹啵,把身子給我顛散架了……」

  山崗西面有一大堆石碴,距穿山中路很近,只因這堆石碴和土混合,像座小山,沒人在這裡選石塘,呂子賓卻不然,偏偏要將這座石碴堆搬掉,在這裡開石塘要將面積朝四周無限地大。

  「爹,咱為什麼不去選光溜溜的地方直接扒掌子面,卻偏要在這裡脫了褲子放屁找麻煩。」老三埋怨地說,眉頭皺成一個疙瘩。

  「我說選這裡,自有選在這裡的道理。老大你給他們解釋解釋。」呂子賓神秘地說。

  呂不韋指著西面的一片山背說:「你看,那裡雖然直接能扒掌子面,但那裡石頭風化層厚,搗弄那些風化層,今年不一定能賣上石頭掙到錢,這裡雖然有石碴,但石碴底面沒有風化層,扒了掌子面打下來就能賣石頭,這堆石碴到麥口就能拉出去,隨便將穿山中路鋪墊一層,拉石頭的車輛好走路,咱爹說這叫天時地利人和。」

  「管,真管!」呂布生豎起大拇指說。

  「嗯,真管!」老四呂布畔也伸出大拇指說。

  「真管,累死爹的活。」呂布河有成見,但沒人理他。

  「沒家教。」呂子賓罵著老三從懷裡掏出一掛鞭炮,板著臉,一副虔誠的樣子,說:「兒子們,今天開山,大吉大利,拿火柴點著。」


  「讓田大麻子來吹一曲,搞個開工儀式,管他頓飯,熱鬧熱鬧多好。」呂布河看著爹手中的鞭炮說:「在東老塘干多好,偏偏跑到這裡來拉石碴。」

  「就你事多,咱好好干,過了年去趕元宵會,到會上去喝丸子湯,然後再去聽田大麻子說魚鼓,『話說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呂布生笑呵呵地話串了一通。

  老四從爹手裡接過鞭炮,這活其他人懶得去搶,他把鞭炮擺在石碴堆上,和爹要了火柴,劃了一支將捻子點著,那捻子呲呲地發著鎂燃的光,那鞭炮躺在那裡,象穿著紅衣裳的人,等捻子的火一進入體內,便疼得大叫起來,連扭身加翻滾,炸個不停。

  「啁啁」鷹在五里外的鷹山上飛起,一個展翅來到了綠原山上空。呂子賓抬頭仰望,對孩子們說:「這鷹也來助陣嘍,它就像爹一樣有搏擊天下的本事。」

  「嘿嘿。」老二呂布生笑了,陰陰地說:「爹,你要搏擊天下成了皇上,我們可就成了皇太子了,咱也不用打這破石頭,當這破石匠。我只是擔心這老鷹是不是想把你叼走?」

  「怎麼說話的老二,叼走咱爹你就高興了?」呂布河瞪了呂布生一眼。

  「就是,咋想的,以後在家少看沒用的書,胡咧咧。」老四呂布畔說著老二不是,做著和平使者。並附合著呂布韋。

  呂布生也不反駁,只不過一個勁地笑,不懷好意,然後說:「我只不過是猜想,真叫鷹叼走,哈哈,大家都沒有爹了。」

  「咧咧啥,以後任何人要善待這隻鷹,這隻鷹是山神爺的靈魂,你不尊重它,就是不尊重山神爺,不尊重山神爺,你就會起掌子起荒啷場,荒啷場你就開不出石頭,開不出石頭就掙不到錢,掙不到錢,你就無法娶媳婦。」呂子賓等鞭炮響過之後,手指著天上的鷹說:「我曾經救過這隻鷹,這隻鷹年輕的時候被獵人射了一箭,然後落在了鷹山上,是我拔掉了它身上的箭,給它用草藥敷了箭傷,當時它就會飛了。」

  「爹,你的前世是鷹吧,你怎麼知道這鷹是山神爺的靈魂,你怎麼知道它的想法?」呂布生嘻皮笑臉,嘴咧呱著。

  「對,爹就是這隻鷹,這隻鷹是爹的化身,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偷懶鷹就會告訴我。知道了啵?」呂子賓面含笑意哄嚇著兒子們說。當然,兒子們也不相信,知道爹是哄騙人。

  「嗯嗯嗯,知道了,不偷懶,我們善待這隻鷹,善待山神爺,善待山神爺就是善待爹,請爹放心。」呂布生馬上表決心,像入黨宣誓那樣莊重。

  呂布生這種孝敬的樣子,引得呂子賓哈哈大笑起來。

  過了年後的二月,呂家是第一家上山幹活的人,別人家的石匠還在等花開的興致里遊蕩,而他們家爺五個,四條光棍一桿稱,拿杴的拿杴,駕轅的駕轅,添車的添車,不一會便拉了許多車。為了休息,他們輪流駕轅,因為能扶著車杆歇一會,先從老大開始,一人駕十車。呂子賓是三軍統帥只管添車,也不去卸車,指揮著兒子們在一條南北路上兩處鋪墊,一車拉二寸,十車拉兩方,拉一車少一車,緊拉快跑,四個小伙子,滿臉淌汗。為了快卸車,兄弟四人一呼號,然後車杆掀起,滿車石碴磨著車箱肚皮嘩啦而下。

  到了三月里,呂家五個男人棉衣脫掉了,鞋也沒了底,只剩一個破鞋圈,車胎也換了兩回,杴磨得錚亮剩了巴掌大。


  呂子賓十分威嚴,說:「你們要好好干,一定要聽爹的話,你們個個上學不行,沒有您二叔家布輝和銀兒上學好,人家在城裡讀高中都是響噹噹的第一,你二叔高興得天天吹牛嘴。」

  「爹,你也給我二叔吹牛嘴,就說最近拉出了十畝地大的一片大山,還能擴展到一百畝。」老二呂布生一笑臉好紅,牙好白,說。

  「就是,爹,你狠勁吹牛皮,咱一個掌子就能掙兩千元,一年就能幹五個掌子,上大學有啥用,又掙不到錢,二叔還要到處借學費。」老三呂布河一掀嘴唇,馬亮牙似地說。

  「你熊能,人家以後能當官。」老二呂布生駁斥老三說:「一年清知府,二十萬雪花銀。」

  老四呂布畔將杴一扔,朝車子上一躺,說:「累死我了,累的總想撒尿,我不幹了,太陽快下山了。」說著唱了一句:「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嘍。」

  「爹,讓弟弟們都歇一會,也快放工了。」呂布韋和呂子賓商量說從明天開始,讓小兄弟仨每十趟倒班歇兩趟。」

  「你吶?」呂子賓問。

  「我比他們大,他們還是長身材的年齡。」呂布韋說。

  「唉,這石匠活不養老不養小,這拉車打壩更累,自古就是拉車打壩比打天下都難。」呂子賓感嘆著說。

  「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呂布韋看著天空說。

  「好吧,我早走一會,到供銷社裡買幾雙鞋,順便到大隊裡看看今年還換組長啵,趁此機會我好退下來。」呂子賓說著走了,又回過頭來:「別歇過勁嘍,歇過勁就不願回家了。明天你們穿上新鞋去綠原北村看電影。」

  「知道了。」呂布韋說:「都聽見了吧,咱爹讓咱們再歇一會兒回家,明天晚上到北村去看電影,下午早放工。」

  「又不是聾子,聽到了……放啥片子,九十年代了。」呂布畔累得急赤白臉地說。

  「可能還是老一套,《朝陽溝》和《杜鵑山》。」呂布生介紹著,眼眯成了一條縫:「銀環啊真好,柯香啊真俊……北村也有幾個很俊的姑娘!」

  「牛經紀家的,年輕駟牛一樣的俊,你找個農村的小閨女就不錯了,黃鼠狼還想吃天鵝肉哩!」呂布河犟著鼻子說。


  「牛經紀家的閨女穿上她們的衣裳長相不次於她們。農村里也有靈芝草,城市裡也有虻牛墩。」呂布韋反駁說:「什麼事情都要從兩方面看,學習一下咱爹的風格。」

  「去牛經紀家搞一個來。」呂布畔從地排上坐起來,來了興致:「要不然讓二哥入贅他家也行,嘻嘻……」

  「小小年紀不學好。」呂布韋善意地訓誡說:「多聽爹娘話,絕對不吃虧。」

  「當爹多好啊,當爹能早走一會,唉,現在的問題是拉石碴太累。」呂布河提著意見說,他將棉襖鋪在地上,枕上杴杆便睡起來。

  「諞能的,你等著吧,想當爹下輩子吧,咱爹給咱買鞋去了……我有個辦法咱可以不拉石碴。」呂布生躺在石碴堆上心裡美滋滋地說。

  呂布韋也躺在石碴堆上,頭枕著雙手,說:「老二,說說看。」

  「買輛推土機耶,這些活一天就幹完了。」呂布生大笑著說:「這叫生產力和生產工具。」

  「異想天開。」老三呂布河說。

  「這倒是個好辦法,目前以咱家的實力還達不到買推土機這高水平。」呂布韋笑著說:「總有一天要做到。」

  「兄弟們,想早回家啵?」呂布生問大家。

  「誰不想呀,有沒有媳婦都想回家,回家喝糊豆。」呂布河餓了,大家都餓了,現是累比餓更厲害。

  「我到有一個辦法能讓天馬上黑下來。」呂布生一付胸有成竹的樣子。

  「快說!」呂布畔催促著說。

  呂布生一翻身從地上坐起來:「弄根長杆子伸到太陽上打棗一樣一撥拉,太陽不就掉到西山里去了。」

  「哈哈哈……」呂布韋第一個先笑起來:「二弟,真有你的。」


  「哈哈哈……」呂布河第二個大笑起來。第三個大笑的自然是老四呂布畔了。

  「完了完了完了,大哥瘋了。」呂布生說。

  「你才瘋了。不老實是吧,去鎮上看電影不和你在一塊看了。光鑽人家小姑娘們群里。」呂布韋嘲笑著說。

  「這事我知道,他鑽到牛經紀家那幾個閨女身邊去了,人家掐得他直呲牙,我拉他走,他還裝模作樣在那裡看,前邊都白幕了,他還說看完再走。」老三呂布河揭發著說。

  「這事我知道。」老四呂布畔陰騭地說:「我告訴他,『二哥,《杜鵑山》演完了,回家吧』,你說他說啥,柯香長得真俊……」

  「二哥,我問你,你是要電影上的柯香同志,還是要李家的月季同志?」呂布畔嚴肅認真地問。

  「咱不能朝三幕四,就要李經紀家的大妮,比柯香都俊。」呂布生堅決地說,舉拳宣誓一般。

  「即然這樣,我一定把您二姨子弄過來不可,讓她幫咱娘涮鍋做飯,下窪幹活。」呂布畔笑著說,他的臉都笑紅了。

  「行行行,等我去了他家,就把老二月紅送給你算了……哎喲喂,綠原北村怎麼還不演電影呀,我等不了啦,天上那個白鬍子老頭,趕快給我牽一根紅線吧!」呂布生如喪考妣地呼喊著說。

  「哈哈哈」大家都哈哈哈嘿嘿嘿笑起來。

  呂布韋躺在地排上,說:「都睡一會,我唱個歌謠。」

  「唱吧唱吧。」老二布生擱頭就喝喝地睡起來。

  呂布韋輕輕地唱起來:「老天爺爺下聖旨,古老又奇葩。晚上下一人雨,白天曬乾姜。風隨河道走,不叫它串梨行……

  天黑了,天上掛星了,夜晚的風還有些暖,四條漢子累得躺在北山崗上,暇想著心思,忘記了回家吃飯的鐘點。

  「咕咕咕喵……」送子觀音廟那邊傳來夜貓子的叫聲,這種叫聲讓人不寒而慄。據呂子賓講,寧聽夜貓子叫,不聽夜貓子笑,只要夜貓一笑,准沒好事。呂布韋兄弟四人不相信這個,因為它是一隻好鳥,能捉山上的老鼠,能辨死亡的味道,是一位能文能武的天使,連盤山鷹都怕它三分。不過,它悽厲的叫聲還是給夜色增加一些神秘的色彩——恐怖。


  月亮像半個馬蹄印掛在天路上,它比星星大了不少,只是這位老客人的出現,半空中的夜影就有迷離色彩。天涼了,夜寒了,疲勞讓人把什麼都忘記了,忘記了白天,忘記了黑天,忘記令人恐懼的夜晚,忘記了成媒談戀愛娶媳婦,就像靈魂出竅在空冥鬼幽的世界漫遊飄蕩。

  「哥哥——」呂香香的聲音傳來,他們不曾動一動,四個「合天俊」像四隻屍體硬梆梆的、直挺挺地躺在那裡。呂香香邊喊邊來到近前,生氣地大喊:「大爺們,快醒醒,別睡了,在這裡睡會凍著。」

  沒有任何反應,四個人好像死過去一般,呂香香無奈,恍惚中看到了鐵杴,她彎腰拾起來,用杴杆挨著敲打,這四具殭屍才像施了法術似地活過來。

  「哎喲,天上下棍子帶飛刀了,咋這麼疼。」老二呂布生迷迷糊糊坐起來,摸著被敲痛的頭說。

  「香香,你怎麼這麼狠,快把我的胳膊敲斷了。」老三呂布河捂著胳膊坐起來。

  老四呂布畔機靈,說:「別敲了,你咋那麼大膽,夜裡跑上山來。當心讓夜貓子把你啄吃了。」

  「要吃早把你們都吃光了,不光吃光了,還把你們消化成糞了,大爺們,什麼時候了,雞叫頭遍了。」呂香香氣生生地咋唬道。

  「香香,回家吧,夜裡不是女孩子出來的時候。」呂布韋翻身坐起,疼愛地說。

  「大哥,你們害我黑燈瞎火地跑一趟,腳都崴了,得拉著我回去。」呂香香撒著嬌說。

  「行,哥拉你回家。」呂布韋說著走到地排車旁,架起車杆,說:「上去吧!」

  呂香香毫不客氣,抬腳上了地排車,說:「還是大哥疼我,長大我給你換個媳婦來。」

  「香香,不許瞎說,哥哥會找到自己的幸福。」呂布韋回過頭來對她說。

  「香妮,哥哥們都疼你,可不要忘了給每位哥哥做一雙鞋。」呂布生趕忙說。

  「當然。」呂香香自豪地說:「哥哥們有求於我,證明我是有價值的。」

  「坐好,走了。」


  呂布韋說完便拉起車子朝東邊路上走,另外三人拉了杴,拾了鎬頭,扛著跟在車後邊。

  呂布河垂頭喪氣地說:「咱們都快累死了,也沒見老天爺爺派楊二郎來把石碴堆弄走。」

  「哎,楊二郎——」呂布生對著天空大喊一聲,然後唱了一曲:「我站在風口浪尖,緊握著日月旋轉,血淹沒人間安得太平美滿,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別說,呂布生唱得還有那麼點韻味。夜裡朗靜,山下的村子在他眼前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是一個輪廓,也像一個很大的墓冢,每逢這個時候,人們便鑽進墓冢里,思考著錢,思考著再活五百年。

  麥子黃梢,布穀來到。石碴堆搬走了,南北路已經鋪好,下雨天,行路人不用再踩泥地,行走此路的百姓,內心裡也發出由衷的感嘆。

  這天,呂子賓讓馮遙遙殺了一隻大公雞,慶賀石塘勝利清理出來,二弟呂子旺也跑來拍馬屁。

  「大哥,你真神算吶,那石碴堆具然是饃饃頂,石質一點風化層沒有,以後我去跟你干,不再去干咱原先那個爛場了。」呂子旺一笑沒有了眼睛,只有牙齒。

  「二叔,你想跟著干就跟著干,幹嘛說那麼多馬屁話。」老三呂布河眼皮也不翻,一語擊中呂子旺的心病:「先開的那個場你要俺爹讓給你了,現在你卻不在那裡幹了。」

  「不干也是咱呂家的,誰也不敢去動一動。」呂子旺強詞奇理,打擦邊球,真是老奸巨滑,兔子老了難拿。

  「怎麼給你二叔講話,三綱五常一點不懂啊,去,廚房裡端菜去。」呂子賓訓了呂布河兩句,呂布河不服氣地一擰頭去端菜去了。

  石塘里的活路很好,連著起了兩層掌子,賣了七八千元,一家人幹勁更足,第三個掌子起來的時候,就到了十一月份,看來上陣還得是父子兵,一家人還是沒有泄勁,散兵游勇沒鳥用。有了錢,給孩子們成媒娶媳婦就不成問題,只是錢還是少一些,現在姑娘要的彩禮高,穿金帶銀按斤來,這事看來還得籌籌再說。

  「爹,你怎麼當的爹呀,俺大哥娶不上媳婦就耽誤我的幸福,在山上扒這石頭窟窿眼,多長時間才能扒出個真的來。」老二打完錘讓老三接著打,他看著蹲在一邊商量事的呂子賓和呂子旺說。

  「就是,我的親爹,我二哥娶不上媳婦我更沒指望。」老三舉著二錘打窟窿里的鐵鍥,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但沒忘了數貧嘴。

  四「合天俊」呂布畔只笑不說話。

  「四弟,你咋不說話。」呂布韋很懂老四的意思:我還小著吶,不跟著起鬨。


  「說啥,我還小著吶,娶媳婦有啥用,再說爹和咱二叔這不正商量著嘛,他們不會忘記當爹的責任。」老四的臉笑不嘰的,準備接他三哥手中的二錘。

  呂布韋不哼不哈,蹲在一邊等錘打,他仰望天空,面向太陽,太陽下有一隊大雁正往南飛……他若有所思:「初中語文課本里有一句話,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呂子賓和呂子旺兩兄弟正在商量事。

  「用香香給大『合天俊』換一個吧,他在這個家裡是半個頂樑柱。」呂子旺說,他這張黃大仙嘴想到這一點真不簡單,因為這一點很切合家庭實際。

  「換親?」呂子賓有些吃驚,他不是神仙,是地球上的凡人,是個破石匠,家中房屋不少,但口袋裡鈔票有限。他有想給老大換親的想法,但不好意思說出口,他看著二弟那張黑漆漆的鬍子嘴有所感動,真和自己是兄弟呀,居然有同樣的想法,同樣的思維,同樣的邏輯,鑼鼓喧天,敲到一個點上去了。

  呂子旺看著哥哥這位大仙有驚愕之色,見呂子賓用眼深深地看著自己這張聞名於世的嘴巴,心想:哥呀,我這張嘴巴有啥好看的,又沒偷吃過誰家雞,換親這事又不是咱自己興辦的,自古以來就有先例,犯得著有這麼誇張的表情嘛,又不是世界大戰打響了,又不是地球壞了一個大窟窿,於是又說:「我說錯了嗎?」

  「承包的責任田誰干呀,娶個媳婦就要分家,再說,太委屈閨女了。」呂子賓傷感地說,眼睛裡還淚汪汪的。

  「你看孩子們這長相,雖然不醜,但是,讓任何人看著都彆扭,咱家的閨女感到委屈,人家的閨女就不委屈了,得想想主要原因。」呂子旺有理有據地說。

  「主要的原因,孩子多,家底簿,出不起彩禮。」呂子賓羞愧地說:「你怎樣看待媳婦進門就分家這件事?」

  「分家也是好事,不願意分家就更好了,其實不一定分家,老大不是那種不孝敬的孩子。」呂子旺非常精明,總有獨到的見解,就像軍事家諸葛亮,出茅廬必須得弄出個《隆中對》。

  「老二怎麼辦吶?」呂子賓又考慮到下一步,竭盡心力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不得不負氣,始終想著自己的責任。

  「老二好辦,找個沒有男孩的人家。」呂子旺大略大謀。

  「倒插門,入贅。」呂子賓明白了二弟的戰略方式,這個方式就目前來講不失為一個良策,二弟真像個軍事家,假如烽火連年爭天下,自己成了領袖,成了有道明君,而弟弟就是開國功勳,會被封為一國的宰相或靠山王……這樣一來,天下唾手可得。

  「對,入贅姑娘家,生了兒子孫子或孫女早晚還姓呂,早晚落葉歸根,就目前來講,家裡還省了一處院子。」呂子旺為哥哥早己操上了心,親兄弟嘛,想當年哥哥不也為自己謀劃了一個媳婦來,名字就叫做馮倩倩,別人夸是閉月羞花,自己看也是沉魚落雁,天上地下的美,山南山北、山東山西沒人能比,即使月中嫦娥、瑤池上仙,也不比咱這馮倩倩窈窕天下。

  「老三怎麼辦?」呂子賓思想一通,心中自然高興,便來了仙勁,索性和弟弟談個明白。


  「這樣就等於有機會賺錢,給老三花錢買個甘肅的或廣西的,也就三四千塊錢。」呂子旺真是個好弟弟,真是孩子們的好二叔,盡到了一個當叔的責任,有的地方稱呼二叔都稱呼二爹,他盡到了一個當二爹的責任。

  「二弟,這事還須你去辦,我出面顯得沒面子,不好說。」呂子賓有領導之才,會用人才,他本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則,讓呂子旺出山,儘快完成孩子們的心事。不過,他又快馬加鞭,又問了一句:「老四那小子怎麼辦?」

  「他還小,晚兩年再說。」呂子旺笑了,心想,哥哥就是哥哥,技高一籌,不過,還是做了相應的回答:「也許社會會發生重大變革,再出一有道明君,咱們的責任就減輕了。」

  「咳,都是一窩子馬臉驢臉樣,什麼樣的坯模子耶。″ 不知道呂子賓是罵自己,還是罵兒子,還是罵媳婦馮遙遙。

  四個兒子都沒聽見爹的罵聲,不過,打著掌子倒也有罵聲。四「合天俊」呂布畔對望著天空的呂布韋大喊:「領導,輪到你了,這掌子挺沉,你多殺點勁。」

  呂布韋回過神來,走到呂布畔跟前,接過大錘說:「打窟窿必須跟後邊掌子,不殺勁還不行,不殺勁就是不孝敬老人,就是不把咱爹放在眼裡。」

  「大哥,誰不殺勁誰就是忘本,看來得來一段憶苦思甜。」二合天俊呂布生借題發揮著。

  「二弟唱一段,鼓舞一下士氣?」呂布韋瞪著眼睛問呂布生。

  「唱,一直唱到娶上媳婦為止。」三合天俊馬臉有點面肌痙攣,一笑眼瞼肌都哆嗦。

  老四「合天俊」呂布畔說:「我贊同。」

  「光棍苦,光棍難,光棍家裡沒有錢。我這一輩子咋就那麼難,黑夜裡摟著格拉拜子睡,一伸腿床那頭涼半天。白天還得再上山,錘把冰涼鏨頭寒,我這一輩子咋就那麼難,衣單被寒還要嗨起來,光棍苦,光棍難……「呂布生連唱加表演,還真有點辛酸。

  呂布韋略一考慮,說:「通過,都過來。」

  四個合天俊站在一起,馬臉驢臉一排,臉板得鐵板一塊,手都握在一起,共同宣誓:「光棍難。」反覆三遍,就像劉關張拜把子磕頭似的認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不,但求打掌子打窟窿都殺勁。

  呂布韋打頭,呂布生第二,以此類推,大「合天俊」掄圓了大錘,「咴」的一聲馬叫,「嗨」地一錘打下去,砸在掌子坑裡的鐵鍥上,發出「嘭」的一聲,像山神爺放屁一般,鏗鏘有力。

  呂子賓和呂子旺在不遠處聽到了幾個人的罵誓,便走了過來。他那張瓦片臉氣得像鏽了的鐵錘一般,他一邊走一邊說:「這些孩子胡說八道,老一輩子的歌也唱得出來,還憶苦思甜,氣死爹,眼裡沒有爹,趕緊給他們都找個窩鑽了,把他們儘快分出去。」


  呂子旺呲著黃鼠狼子嘴笑了,可稱得喜笑顏開,說:「我明天就去綠原北村張拐子家,這個朝鮮戰場上炸瘸了腿的傢伙,能著呢,群眾威信挺高。」

  「給你多記個工,多給你分一份錢。」呂子賓神仙般大度,沒辦法,為了這幾個難纏的彪兒子。

  「就依大哥之言,我也是沒有辦法,還要供布輝和銀兒上學,一家人不說假話。」呂子旺雖不貪財,家中客觀情況存在,兩個孩子上學需要花錢,也有媳婦要吃飯嘛,一切謙虛不得。

  回家吃晚飯的時候,關於換親一事,當呂子賓對呂布韋提出時,呂布韋頭低下了,他誰也沒看一眼。

  「布韋,你是咋想的,跟爹說。」呂子賓知道大兒肯定有想法,於是便徵求意見。

  「我不同意,我是個男人,我是哥哥,妹妹還小。」呂布韋抬起頭來,堅決地說。

  「你妹妹都同意了你還耍什麼。」呂子賓眼睛一瞪,好像要揍人似的。

  「爹,這樣我妹妹不會幸福,我心裡不會舒服。」呂布韋說:「咱家雖然窮點,但咱們家有人,有人就有財,總有一天,咱家在綠原會成為最富的人家。」

  「那是以後的事,歲數不饒人,你不成媒,你二弟怎麼成媒,老三老四也會被你耽擱下,一家盡光棍,逢年過節我的老臉在街坊上多難看,就是以後再想換親,過去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呂子賓生氣地說:「想換親的人家大有人在,但不一定有人牽線搭橋。」

  呂布韋沉默了。

  「大哥,你同意吧,在咱農村成媒都是排號,從老大到老二,以此類推,你想想,這個家怎麼辦,咱爹的面子朝哪裡擱,在綠原村要矮人三分的。咱都不光彩。」呂布生對呂布韋真摯地說。

  「那就給你換吧,我堅決不走這個路子。」呂布韋從沉默中抬起頭來,眼睛裡充滿憤怒。

  「老二說的在理,你若不答應,以後這個家就由你來執掌,你當爹,我當兒。」呂子賓更生氣了,瓦片臉上寒霜落地,接著又像下雪刮冷風。

  呂香香和娘走進堂屋,香香說:「哥,妹妹總是要嫁人的,選擇和不選擇都一樣,只要有個男人過日子就行了。」

  「妹妹,你還是上學的年齡,你也好好上學,咱二叔家的銀兒都能上學,你成績又不比她差,幹嗎要聽家裡的安排。你去上學,哥掙錢供你上大學。」呂布韋哽咽著說。


  「胡說八道,你有什麼社會經驗,就憑你自己打石頭能當上百萬富翁,異想天開。你要不答應,爹也不活在這世上,跳到柏樹井裡淹死,跳到寨河裡嗆死!」呂子賓大發雷霆,拍桌子打板凳:「剛才你說心裡不舒服,我心裡還不舒服吶,你們娶不上媳婦我的老臉往那裡擱?」

  呂香香一下跪在呂布韋面前,哭著說:「哥哥,換親不丟人,想換的不一定能換上,為了妹妹,你答應吧,聽說那家是鐵匠,不缺錢花,妹妹過去不會過得差,這樣兩家婚姻上都不用花錢。」

  「香香,你躲開,讓爹來跪他。」呂子賓說著走到呂布韋面前撲通一聲跪下,並磕著頭說:「你要是不答應,將來以後你就是我爹!」

  呂布韋趕忙跪下,眼淚如雨,說:「爹,我答應還不行嗎……」

  「早答應還有這些事,像發活喪似的。」馮遙遙抹著眼淚說:「本來是喜事,卻偏偏朝喪事上搞。」

  呂香香也滿面是淚,呂布韋哭著將爹拉起,呂子賓淚水鼻涕落滿地。呂布韋又將香香拉起來,說:「妹妹,你還不滿十六歲呀!」

  真應了那句老俗話:可憐天下父母心!

  呂子旺確實不負眾望,通過北村的仁兄弟張拐子,說服了李鐵匠一家,把李鐵匠家的李大麗說過來,嫁給了呂布韋這個「合天俊」,把哥哥的女兒呂香香說服,嫁給了李鐵匠家黑皮膚李大錘,兩家以人換人,選了日子,分別在十一月二十四日和同月二十六日進行迎娶。

  李大麗臨娶前含淚對爹娘和弟弟說:「只要弟弟能娶上媳婦,就是我的幸福。」然後上了馬車紮成的花轎,車老闆大喝一聲:「駕。」兩匹白馬抬蹄前行,膠皮輪子滾動,吹鼓手田大麻子嗩吶長嘯,車後邊跟著抬嫁妝的隊伍,翻過綠原山山崗,便來到呂家的大門上,接著就是兩把苘杆點火燎轎,再放一串鞭炮,新娘頂紅下轎,院中香台前邊嗑頭,磕完頭再到大堂上拜天地,拜公婆,送入洞房。然後是媒人張拐子貼後牆、坐大堂,四八席侍候著,喝了新郎新娘的敬酒,電燈亮了才走,一邊走一邊說:想當年在朝鮮戰場上,我打死了八個敵人,一槍一個,一槍一個……呂子賓和呂子旺還有陪客的胡旺、胡二都附合著他,因為他是大功臣,他是媒人。一直送他翻過山崗,把他送到羊圈裡看羊的床上。

  鬧房的人回家,洞房裡只剩下了呂布韋和李大麗。

  呂布韋在椅子上坐著,他茫然地看著桌子上的蠟燭,他不明白,捫心自問,難道這就是愛情,這就是成家?

  李大麗收拾著床鋪,她知道自己以後的命運就和這個一尺四長臉的漢子拴在一起了。以後會同這個男人睡覺、懷孕、生孩子,他的爹就是自己的爹,他的娘就是自己的娘,他就是自己的丈夫。她將被子放好,又擺好了自己繡的鴛鴦枕頭,然後回過身來坐在床幫上,等待著呂布韋走過來,一塊脫衣上床……她臉紅了,紅得像西紅柿。

  呂布韋看到李大麗在等著他,他不知道如何對李大麗說話,應該說些什麼,眼前的李大麗對於他來說,一切顯得十分陌生,但是,這個姑娘和香香的命運一樣,今天被定格在洞房裡、牢籠里、這張床上,一個新壘砌成的圈。她沒有反抗的餘地,也不需要反抗。

  「咱倆並沒有愛情……」呂布韋說。

  「嗯……。」李大麗坦率地說:「咱們老百姓在婚配上從古到今都沒有愛情,都是搭幫過日子,搭夥生孩子。」


  「天晚了,你先睡吧!」呂布韋站起身來,想從這間房裡走出去。

  「那……,你吶?」李大麗馬上明白了呂布韋的意思。

  「我去二弟那裡睡……」呂布韋心緒雜亂,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眼前李大麗的問話。

  「西紅柿熟了,難道你不想吃一口……」李大麗十分羞澀地問。

  「我不甘心,我把我的妹送入了虎口,我對不起她。」呂布韋終於說出心裡話。

  「我不同樣也進入了虎口嗎?」李大麗從床前站起,她走到呂布韋的面前,說:「你不甘心我甘心嗎?我為了我弟弟能有一房媳婦,你妹妹為了你能娶上一房媳婦,這命運和感情都是一樣的。」

  呂布韋無言以對。

  「你妹妹好比一個蘋果,俺就好比一顆桃子,都是水果這有什麼不平衡的。說句心裡話,我今天一被抬進呂家門,就像一塊鐵放進爐火里燒透了,然後放在砧子上錘打變了形,如果我回家去,你又把你妹妹置於何地,你等於絞碎了她的心。」李大麗慢言細語地對呂布韋說:「換親並不丟人呀,愛情是可以培養的,咱們老百姓,能上哪裡去找自己的愛情,你只要有個俺,俺只要有個你就是愛情了。珍惜眼前吧,這就是愛情。」

  呂布韋被李大麗一番話所懾服,但心裡總有東西在埋藏,他覺得她說的對,又感覺她說的不全對,是啊,妹妹是為了不辜負爹,不辜負娘,不辜負兄弟們,自己難道要辜負爹、辜負娘、辜負妹妹、辜負兄弟們嗎?

  李大麗瞅了瞅呂布韋飄移不定的眼神,上前試探著拉起呂布韋的手,說:「過了年,我就跟你上山當石匠。」

  呂布韋一下子被李大麗這句話感動了,感覺到李大麗的手非常灼熱,灼熱通過他的手傳遞到他的心臟,他的心臟在開始加速跳動,他感覺有一種暈飄的感覺,等他激情萌發時,李大麗己幫他脫去衣服,把他推進了被窩,並且被窩裡那條軟軟的身體,緊緊地粘貼在他身上。

  那種事也沒人教,就聽見床腿咯吱吱動……愛情呀,猶如暴風驟雨降臨在綠原村的上空,然而,呂布韋和李大麗都是流著眼淚的,只不過拉滅了電燈,吹滅了蠟燭,彼此都沒哭出聲來而已。呂布韋耳邊卻響起來二弟唱的那首歌謠:……我這一輩咋就那麼難,黑夜裡摟著格拉拜子睡,一抻腿床那頭涼半天,白天還得再上山,錘把冰涼鏨頭寒……

  呂香香年二十六出嫁時,形式是一樣的,流程是一樣的,而洞房花燭之夜是不一樣的,因為她才十六歲,對男女之事不諳通,她恐懼地坐在床上牆角里,驚惕地注視著人高馬大的李大錘。

  「你怕俺,俺又不是燒紅的烙鐵,你是用俺姐姐換來的媳婦,都是雞蛋換鹽兩不找錢。」李大錘脫去棉衣準備上床。

  「你別胡來,你這麼人高馬大,俺害怕,俺真的害怕呀!」呂香香看看左右無人,自己處在孤立無援的境地,她絕望了,但她在掙扎。


  「兩個人不干那事能算夫妻嗎?俺又沒強迫你,你要不願意你可以回你的家,俺把俺姐姐要回來。」李大錘拾起脫在地上的青布棉襖穿上。

  「別,別,別走,你讓俺想想……」呂香香爬到床中間,一急眼淚掉了出來,她哭訴說:「俺還沒準備好,俺不知道現在怎麼辦。」

  「有什麼好準備的,脫了衣裳鑽到被窩裡就行。不生孩子到什麼時候也不能算俺李家的人。」李大錘生氣地說:「要不願意俺就走了,明天去退掉這門親事。」

  「你別慌,你讓俺想想,你讓俺有個思想準備……嗚嗚……俺讓你……」呂香香哭著,流著淚水,慌亂地從床上爬起來,慌亂地解著盤花扣。

  李大錘朝床前走了兩步,他認為香香同意那事了,心裡便高興起來。

  「你先別過來,你先先過來,讓俺歇歇,讓俺想想,俺要知道要那個樣,俺爹打死俺,俺也不能來……你別過來,真的!」呂香香驚悸地央求說。

  「行,讓你想想。」李大錘很誠實,果然停住腳步。

  「俺讓你親親嘴行啵,要不你再摸摸俺……俺求求你了。」呂香香在床上跪著向床前的李大錘磕頭,頭像搗蒜一樣,低頭抬頭滿臉是淚。

  李大錘看到香香的模樣,心裡一軟便點了點頭。

  「俺謝謝你了,俺會做鞋,俺給你做一輩子的鞋。你說話算數,等俺準備好了,俺一定答應你。」呂香香精神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

  「行,我只親親你,我只摸摸你。你是領錘掌鉗的,你說咋辦咱就咋辦。」李大錘同意她的要求,克制著碳火一樣的欲望,克制著繼續燃燒著的情緒,眼前這位嬌小玲瓏的姑娘,引惹著他熱烘烘地頭腦,他一步走到床前。

  「俺的娘啊……你,別慌別慌……你只能親親嘴,要不俺就喊人了。」呂香香推著李大錘不要上,說著她的要求和條件。

  「行,行,行,我聽你的,俺娘說男人女人都要過這一關。」李大錘說。呂香香一點也沒推動他,他伸出雙手將呂香香抱住,翻身上床,把呂香香輕輕壓在床上。

  「來人啊……」呂香香呼救,啊字還沒喊出來,李大錘的兩片黑唇堵住了她的嘴,並把她的嘴包圍,她一下子冷靜下來,無奈地品嘗著他的唇口上的鐵沫子味、煤碳火味……她的心臟像錘打鐵的聲音,沒辦法拒絕,自己讓人家親親嘴的……果不其然,他開始摸了,好像解開了自己的腰帶,棉褲不知怎麼的就飛到了床下,她一點也動彈不得……

  這個冬天,殘酷無情的把勞累一天的男人和女人趕入被窩。管他是誰。


  呂子賓覺得弟弟呂子旺的方法採取得維妙維肖,他稱著和李鐵匠剛聯姻的熱乎勁,讓李鐵匠給老二呂布生說了一家倒插門。李鐵匠也特別上心,很快將此事辦妥,女方是李七一家的女兒。

  李七一也叫李經紀,是牛市裡的經紀人,家有四個姑娘,個個貌若天仙,賽過月季,長女名字就叫李月季,次女名字就叫李月紅,三女李月艷,四女李月麗。老大老二任呂家挑選,只要能入贅即可,男孩丑點俊點都不嫌,前提是不憨不傻能出力就行。

  相親那天,呂布生表現得很乖。

  李鐵匠倒背著手領著提鈣奶餅乾和點心的呂布生進了李經紀家,一進門迎面就見到了李經紀。

  「看看小孩長得怎麼樣?」李鐵匠胸有成竹地說。

  姚氏看到呂布生手裡的餅乾點心笑了,說:「你老哥還能說瞎話!」

  「大爺,大娘好!″呂布生首先大禮上前,笑意滿臉,雖然臉長點,他儘量不張嘴大笑,因為一張嘴大笑,臉會更長,上頂著門框,下觸著門檻。

  有點駝背的姚氏不好意思地接過鈣奶餅乾和點心,便仔細打量著呂布生,臉真長啊,可惜臉圓的自己也沒有生出來啊,喲,還是丹鳳眼來,怎麼沒看人家的貴處,常言道,登科一雙眼,及第兩道眉,朱元璋大鞋巴子臉還做了開國皇帝吶,嘖嘖嘖,長得一表人才喲。真是喜煞人。

  李經紀圍著呂布生轉了一圈,相牛買馬一樣的仔細,胳膊腿的都看了一遍,說:「好,好牛。」

  李鐵匠一屁股坐在上首椅子上,說:「趕快讓孩子坐下。」

  「大叔剛才是不是罵人吧!」呂布生提醒李經紀說話注意點,要尊重人格。

  「哦,哦,剛才我是在想牛市裡的牛,以後你就跟著我學做買賣吧!」李經紀忙遮掩剛才的失言。

  「不行,我要當石匠,當石匠能養家餬口,一把錘勝過十畝地。」呂布生忙說。

  「就依你,只要聽話就是好孩子。」李經紀點了點頭說。

  「要不讓孩子們見個面。」李鐵匠馬上提議。


  「好,好,孩子叫什麼名字?」李經紀獾似的眼睛看著呂布生上下左右,笑著問。

  「呂布生。」呂布生自我介紹,筆桿條直地站在堂屋中間,讓未來的岳父岳母大人觀看,身體健康,如狼似虎,一流的石匠,如假包換。

  「好好,月季她娘,領布生去東屋和月季見個面去吧!」李經紀吩咐說。

  姚氏將餅乾點心放在大桌子上,然後領著呂布生去了東屋,因為大女兒李月季正在東屋裡繡鴛鴦戲水吶。

  李鐵匠見姚氏領著呂布生走了,不放心地說:「這孩子要個子有個子,要人才有人才,不如意的地方就是臉長點。」

  「就是臉長點……」李經紀轉動著眼珠說。在李經紀心裡呂布生即使像《三國演義》中的趙雲也得挑出一個缺點來,維護維護自己的老面子,顯示出自己是能人。

  「哼,你怎麼不看人家的長處,丹鳳眼,一字眉。這孩子的面相主貴就主貴到臉長上,將來有大財可發,是塊好鋼。」李鐵匠鄙夷地說,他不允許李經紀說呂布生的壞話。

  「今天要拜堂我也沒啥說的,不過,得改口叫親爹叫親娘。」李經紀滿心滿意,高興得想罵誓。

  「這家我當了,就叫你親爹親娘如何?」李鐵匠和李經紀打手擊掌。

  姚氏領著呂布生來到東屋,然後把女兒介紹給了呂布生,呂布生也作了自我介紹,兩個人以前在鎮上看電影一年要見幾次面,雖沒暗生情愫,倒也不相互嫌棄,二人猶如故人,把話啦來啦去,說了《杜鵑山》,說到《高山下的花環》等等,一直說到土地承包。真是天作之合,李月季一眼就看上了呂布生這位奇才,從心裡滿意呂布生一尺三的長臉,對父母只說了一句話:「全憑父母做主!」

  「我也是。」呂布生不好意思地說:「去年看電影,你在電影場裡掐了俺好幾次。」

  「……你的手不老實就得掐你,那天你幾乎是抱著俺看的電影。」李月季紅著臉說,眉還挑了一挑,跳舞一樣。

  「那些壞孩子們在後邊擠著我,故意打擁,俺怕擠壞你,便時時護著你。」呂布生心裡無鬼,實事求是地說。

  「不請媒人來,俺不一定不去找你。」李月季眼睛發亮地、羞澀著說。

  「再看電影俺還抱著你!」呂布生堅決地說。


  「行,你不要再去相別人家的閨女了,上俺家來天天給你做好吃的……」李月季說不下去了,心裡發慌,慌得舒服。

  「俺答應你。」呂布生保證說。

  「……今天你就喊親爹,免得他嫌你臉長得長。」李月季小聲對呂布生說。

  「嗯。」呂布生答應著說。

  姚氏剛才出去了一會,其實是躲在門外偷聽,才知道這兩位早就認識,謝天謝地,幸虧李鐵匠來得及時,要不然大妮會跑到呂家去了,於是趕緊跑進屋去,生怕老鷹把小雛鳥叼走了,便想把布生領回堂屋。沒想到李月季攔住娘說:「全憑父母做主。」

  事情就這麼簡單,一切都是戲劇化運作。

  李月季領著呂布生到了堂屋,向呂布生介紹說:「今天起你要改口。」

  「行,聽你的。」呂布生也沒什麼不好意思,見了李月季腿就軟了。

  李月季指著李經紀說:「叫爹!」

  「嗯?」李經紀一板四方圓臉。

  「親爹,別生氣,月季並沒別的意思。」呂布生嘴上抹了蜜蜂子屎一樣帶著甜味。

  「哎,這還差不多。」李經紀看著李鐵匠笑了。

  「這是咱娘!」李月季指著姚氏說。

  姚氏並不挑理,但在板凳上坐得端莊,人模人樣的。

  「親娘,以後就靠您老人家疼我了。」呂布生似笑非笑,贏得李經紀兩口子歡天喜地。


  「那我先走人,還有把錘沒投眼,沒眼就沒法安錘把。」李鐵匠笑著走了。

  李經紀把李鐵匠送至大門外,說:「大哥放心,吃完飯就讓月季送布生回去,一切事宜商量著辦。」

  李鐵匠拱手作別,說:「免送,免送。」

  呂子賓按步就班,讓二「合天俊」呂布生選了李七一長女李月季,連說媒加入贅不足半月就完成,當然入贅要改姓,在立好的香案面前,要男子呼喊:小子無能,改名換姓,入贅女家,改換門庭。還要立契約,這一切,呂子賓都依了,只不過是掉了兩滴眼淚。但是,李經紀大人大量,其他的繁文細節去掉,只立了一個契約了事,按男到女家的新風尚結婚到家,綠原鄉黨委書記趙長生還在廣播上、大會上表揚了呂李兩家。

  書寫到這裡,總要說點開心事,夫妻之間兩口子避免不了的事。

  洞房花燭之夜,農村有聽房的規矩,以免生了孩子變成聾子,變成殘疾,於是,姚氏便讓三個姑娘去聽房,本來月紅、月艷和月麗就有些好奇心,經姚氏一催促,三人便來到窗子底下,只聽得心驚肉跳臉發熱。屋子裡傳出呂布生的歌聲:「光棍難,光棍難,光棍家裡沒有錢。我這一輩子咋就那麼難,黑夜裡摟著格拉拜子睡,一抻腿床那頭涼半天。我這一輩子咋就那麼難,白天還得再上山,錘把冰涼鏨頭寒……

  三「合天俊」呂布河的婚事是相當順利的,通過人販子的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對,應是一手交人,四千塊錢買了一個廣西柳州黑妮柳藝兒,並直接和呂布河結了婚,當天夜裡老三便和那女人睡在一起。

  「你嫌俺黑嗎?」柳藝兒睡覺前不脫衣服,羞澀地問呂布河:「俺是被父母賣到這裡的。」

  「不嫌,黑珍珠最值錢。」呂布河不好意思地說道:「在俺這裡,有個媳婦就不錯了。再說你爹娘真夠狠心的。」

  「我不恨他們,因為俺全身都是黑的,像烏鴉,在俺那裡,沒有人敢娶俺,生怕生個黑色人,爹娘一狠心就把俺賣到這裡來。」柳藝兒對呂布河說。

  「你長得很漂亮,黑的發光,黑的像俊美的烏鴉,很好看。」呂布河讚美說。

  「俺會唱歌、跳舞。」柳藝兒擔心呂布河反悔不要她,看到他對自己有了好感,心存感激,忙對呂布河說,她說完,便唱起一首扁擔歌:「一根扁擔圓溜溜的溜,呀哈嘿,擔上扁擔上山走,擔兩捆柴來兩袋面,緊跟著阿妹過日子來……」

  「我唱的好不好。」柳藝兒眼神溜溜地問呂布河。

  「你會跳舞嗎,你們那裡的?」呂布河興奮地問她。

  「當然會,你看。」柳藝兒拿起桌上挑蒙頭紅子的喜棍當作扁擔,然後起腰,換肩,左左右右,換腳旋轉,推手旋轉,抖頸旋轉,呂布河看得口水都流出來了,他給柳藝兒鼓起掌來。


  「好看嗎?」柳藝兒眉目傳情地問,她微微有些嬌喘。

  「來段民謠。」呂布河貪心不足,心裡樂開了花,將來看戲不用花錢啦。

  「老表,老表,上山打鳥,路過西山,下河洗澡,螃蟹來了,嘻嘻嘻……咯咯咯……」柳藝兒一下倒在呂布河的身上。

  「我喜歡你,咱在床上被窩裡唱吧……」呂布河小聲說,他有些急不可待,抱住柳藝兒上了床,滅了燈。

  「俺會唱歌呢!」柳藝兒聲音發顫,說:「……慢點脫……」

  呂布河粗氣一下子就喘上了,窗外,有幾個聽房的人在偷偷發笑。其中就有呂布畔。呂布畔耳貼窗戶,聽到屋裡床上「哎喲」一聲,說:「你輕點兒,俺給你唱個歌!」

  「小聲點,唱吧唱吧。」呂布河幸福的說。

  「老表老表……上山打鳥,經過西山,下河洗澡……喲喲喲……」柳藝兒唱詞變成了說詞,而且還是上氣不接下氣,最後變成了嚶嚶的哭聲。

  第二天早上,老三起床去了東院,迎頭遇見老四呂布畔,呂布畔對他笑嘻嘻的。

  「笑啥老四。」呂布河問。

  「睡了一夜是黑是白?」呂布畔依然笑著問。

  呂布河不加思索地回答:「就是長得黑點,她還多才多藝的,唉,湊合著唄,花這麼多錢,再好的咱也花不起錢,孬好都是咱爹操的心。」

  老四呂布畔一點頭,裝模作樣地說:「還行,還算眼裡有老爹,要想報答爹,就要好好當石匠。」

  「那有啥法,窮逼的。」呂布河怨聲怨氣地說。

  呂布畔突然沉下臉來,神秘地說:「你要小心了,三嫂可能是蛤蟆腚里插雞毛,不是好鳥。」

  呂布河看了老四一眼,突然翻臉,劈呂布畔的頭打了一呱子,生氣地說:「你這熊玩意兒,那是你三嫂,應當學會尊重。」

  「能的你,沒有咱二叔,你連一扭腰就放屁的媳婦也娶不上!」老四呂布畔被他一耳光打惱了,氣得說了一句大粗話。

  呂子旺從大門裡走進來,說:「這兩個熊孩子,娶個媳婦容易嗎,大清早就爭白,就胡說八道。」

  病床上的呂子旺,懂得錢的重要性,環境算個球,如果不是因為錢,當年孩子們娶個媳婦都那麼難,換親的換親,倒插門的倒插門,買的買,唉,他終於有了一聲嘆息:「有了錢比什麼都管用。」

  趙長生知道,這位老人對於環境的保護沒有什麼覺悟,也知道他心理上對於貧窮所產生的畏懼,更知道呂家在綠原傳奇式的創業故事。

  窗外的榕樹開始搖曳,開始跳舞,風來了,風又消失了,樹又安靜下來,由於風產生的慣性,天上的雲朵像一座座城市在天空中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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