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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也是風塵僕僕

2024-09-14 07:21:09 作者: 閆可平
  六號病房的六位病人像六具殭屍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只是他們還喘著氣,還在呼吸。因為有呼吸才顯得都是活人。

  趙長生側過身來,看著張口抬肩的呂子旺,想說服他的念頭打消了,他決定,今天自己再輸最後一天液,然後去綠原鎮政府看一下,看一下呂銀兒上任了沒有,如果上任了在幹什麼?礦山、廠子的環境治理著手了麼?鷹山南的那塊試驗田她是不是敢去觸碰?那是市里、縣裡、包括鎮裡的某些領導人們的連鎖店,是一個雷區,不知道什麼候就會爆炸,真沒有時間去的話,也要打個電話問一問。

  開始查房了,戴口罩的王大夫和藹可親地詢問呂子旺的身體情況,儘管他聲音好聽,但看不到他的臉,白隔離帽下有一雙微笑的眼睛,穿著白大褂,肩上扛著聽診器,聽診器除了膠管部分都是錚錚的亮。他摘下聽診器,兩個耳環遁入耳部,戴著白色衛生手套的手拿著聽診器在呂子旺的肺部聽診區摩擦著,那眼神突然變得像鉤子一樣,像要把體內的病鉤到聽診器里,弄個明白。

  「我憋呀,頭痛,不過比前幾天好了一成。王大夫呀,你給我多下點藥,下點狠藥,把新增的病一下子弄好,咱不怕花錢,只要把病弄好,拿個百十萬是小菜一碟。」呂子旺黃鼠狼子嘴越老越黑,但他的病確實也很頑固。

  「噢,做個磁共振吧。」王大夫微笑的眼睛在呂子旺眼前飄來走去。

  「要用好儀器,能把腦子看透的好儀器,抓緊給我做,孩子們今天都來看我。」呂子旺雞打鳴似地要求著。

  「好的,呂大爺,馬上給你安排,你放心吧,儀器是最好的、最先進的德國西門子,是進口儀器。」王大夫笑著說。

  王大夫的眉頭一皺一瞥,聽診完後,對趙長生說:「趙同志,你這個病去市呼吸科複查一下。」

  「哦,沒有時間呀!」趙長生知道自己的病情可能已經惡化了,如果去市醫院就無法到綠原查看一下,也無法督促呂銀兒趕快進入工作程序。

  「不是您有沒有時間的問題。」王大夫很嚴肅地說。

  「我到衛生間。」趙長生點了點頭沒再說話,他悄悄起床,和呂子旺兩口子打過招呼走人。

  王大夫又給其他病人例行檢查完轉身走人,走的樣子讓人看起來很舒心。

  小陳護士走了進來,對馮倩倩說:「嬸,找王大夫要單子,去收款處交錢吧。」

  馮倩倩從兜里掏出卡來,轉身走了出去,一會就拿著單子存根回來了。

  呂子旺慢慢折身坐起,他的動作就像復活的殭屍,他艱難地走出病房,在病房門口站住,穩了一下神,呻吟了一聲:「我的娘耶,我的頭好痛,不如躺著舒服。」

  「大叔,做儀器的時候就是躺著的。」小陳告訴他。

  呂子旺知道自己的病並沒好多少,但他不願意將痛苦表現出來,特別是在小陳護士面前,那樣會被小陳護士說不堅強,沒有骨氣。

  小陳護士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溫婉明麗,對病號態度謙和,病號或病號家屬誰都想爭得她的好感。病號見她病減三分,靜脈注射或肌肉注射不感覺疼痛,憂思和愁悵也隨之消失。

  呂子旺被她挽著,如同在雲中散步,這女孩氣息猶如馮倩倩年輕時一樣,這使呂子旺精神為之振奮,精氣神恢復,他說:「我頭痛好像有所減輕。」

  「大叔。」小陳黃鸝說:「查清楚病因還是有必要的。」

  「那當然、那當然。」呂子旺忙說,他也想多活兩年,不像二合天俊那樣再活五百年。搞清楚病因是必要的,頭痛頭暈會牽扯到肺部。具大夫們講,肺癌後期也會引起頭痛,小心駛得萬年船,查一查是對自己負責任,就像在板材廠看大門一樣,自己是有責任的,只對呂氏集團負責,呂氏集團不垮,自己就有高工資和獎金。對各種車輛的檢查,就是發現車輛有沒有登記,或者注意石方丈量上的漏洞。說到底,自己由呂氏集團的參謀轉為呂氏集團的眼睛、耳朵、和鼻子。特別是那些拉方料的車,中途轉嘴偷賣方料,不按時出車到廠,這都是他需要檢查的,不檢查怎麼知道問題會出在那裡。

  他在小陳護士和馮倩倩的攙扶下在核磁共振室門前的椅子上坐下來,馮倩倩輕輕地給他捶著背,小陳護士藉機從門上的四方木窗里將單子遞了進去,待了幾分鐘,一位中年女醫生開門走出來,喊道:「呂子旺,呂子旺進來。」

  在小門的另一側,有兩扇特製的鐵大門慢慢向兩邊分開,並發出吱扭聲,那女醫生先走進這扇大門裡,這大門看來是防輻射的,進去就是磁共振儀器。那儀器高高地在機台上站著,肚子上有個窟窿,窟窿前有一架特製的奶白色鋼床,可容納一個人躺上去。

  小陳護士示意馮倩倩在外等候,自己攙著呂子旺走進去,那女醫生先給了兩個隔離袋套在腳上,然後將呂子旺扶上窟窿前的鐵床,他躺上去感覺挺舒服,還有枕頭,呂子旺感覺床在運動,在向那個窟窿眼裡填塞。他心想,這是不是火葬廠的火化爐,如果是,火化爐馬上就會焚燒起來,自己就去閻王爺那兒報導了,但沒有感覺到溫熱和燒灼。親愛的哥們,自己不能動彈,他沒有聽到火化工師傅喊點火的聲音,也沒有聽到掰電把子的聲音,更沒有聽到哭爹哭爺爺的聲音,儘管明知道是來檢查,但他還是有那樣的想法,於是他閉上了眼睛,他的頭在窟窿里,感覺好像在通向地獄的通道里,一切聲音和感覺都是那麼可怕。

  半個小時後,呂子旺便從那窟窿里退了出來,他猶如經歷了一場宇宙大爆炸,爆炸後宇宙全部變為碎片被黑洞吸去,他在這個史無前例的黑洞世界裡,僥倖從裡面存活下來。他從奶白色的床上下來,女護士小陳趕忙上前扶住他,他慢慢從那個通向地獄的機台下來,自認為又渡過了一劫。

  「大叔,慢點,我扶著您。」

  「不礙事,不礙事。」呂子旺趿著鞋,鞋套還在鞋上,但沒有忘記說話。

  那兩扇特製大門開了,就像開裂的牛屁股,小陳護士和他一起從這價值連城的牛屁股里走出來,辭別了核磁共振室,小陳護士彎腰幫他脫掉鞋套,把鞋套放進附近的垃圾箱裡。馮倩倩在休息椅上忙站起來,緊走幾步扶住呂子旺,她看出,呂子旺的臉色很蒼白,很憔悴,比來時還難看。

  「怎麼啦,讓雞啄了,臉色這麼難看,做個儀器就這麼害怕?」

  「不害怕,不害怕。只是有些緊張而已。」呂子旺解釋著說。

  「回病房等結果吧!」小陳護士的眼睛又笑了,眉毛也彎彎地跟著說話。


  回到病房,小陳護士將呂子旺扶上床,馮倩倩給他脫了鞋,他的臉色還沒有從慘白中緩解過來。

  「別緊張,好好休息,有事讓嬸子去護辦叫我,或者按床頭鈴也行。」小陳又是一笑,轉身走了,她的步子輕俏,背影里好像都帶著笑。

  呂子旺看了一眼對床,床上的趙長生已經走了,不知是出院還是轉院,王大夫讓他去市里醫院。自己本來有話對他要說,人走了就沒法說話了。他轉過頭來,緊緊抓住馮倩倩的手,欲說又止。

  「有什麼話就說唄,那麼緊張幹啥,是不是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馮倩倩見他有話要說,欲說還休、欲言又止的,只好鼓勵他說。

  「我剛一進機房門,有位女大夫給了我塑膠袋,讓我穿在腳上,我很生氣,這怎麼能戴在腳上呀。我看到那儀器,比火葬廠的火化爐還漂亮,肚子上有個窟窿眼,圓圓的,就像傳說中天上的黑洞,不,就像火化爐的爐口。爐口前,有一張床,沒有我躺的這張床寬,剛好躺開一個人,那女大夫讓我躺上去,然後我就躺到了上邊,小陳護士也躲到了一邊,那張床就像駕雲一樣朝窟窿眼飛去,剛進去便又停住了,我一動不敢動,床又開始朝里移動,我好像聞到火化爐里的氣息,我索性閉上了眼睛,便聽到裡邊鬧鬼的聲音,先是夜裡那種陰森可怕的桌球敲門聲,接著又聽見石頭砸牆的噔噔聲音,稍停片刻,有用蒜臼子搗蒜的聲音,好像弄蒜泥麵條,過後就像開著火車,嗚嗚哞哞地走了,那聲音十分駭人,膽小的能把你嚇死。裡邊一會弄這聲音,一會弄那聲音,弄得人心驚肉跳,哦,還有錘破石頭的噹噹聲。」呂子旺心有餘悸,說話的聲音都有點顫。

  呂子旺說話的顫聲令馮倩倩想笑,她不明白,這個自稱呂家參謀長的男人足智多謀,居然被一次檢查嚇著了,馮倩倩知道,大凡體弱多病的人總會有幻覺,即使晚上睡覺也容易夢見死人,為了把他的思維拉到正道上來,馮倩倩轉移了話題:「那個儀器叫什麼名字?」

  「什麼國家的德行當門炮,想起來了,怪不得有隆隆的炮聲。」呂子旺把德國西門子說成是德行當門炮,可見其文化創造力不一般,一定聯想到來象棋上去了。

  「別胡扯八扯了,看看窗前的榕樹花吧。」馮倩倩一笑,說。她知道自己的男人這幾年,自從患了塵肺病變得有些嘮嘮叨叨,當年的聰明機靈、詭計多端好像都被塵肺病藏起來了,唉,都怪這塵肺病,一年比一年重,得什麼病不好,偏偏肺里塞滿塵土或石渣沫子,弄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可恨的綠原山。

  呂子旺下床站在窗前,榕樹剛好與窗台一般高,有兩枝花在向他招手微笑,他伸過手去,輕輕地觸摸著那些花朵,這榕樹看上去葉子有綠有紅,端詳起來,卻像小陳護士的臉上蒙了一層灰塵,多麼的可惜呀,這麼好的葉和花。他用手將連在一起的枝花撅了下來,遞給了身後的馮倩倩。

  「你看看,你看看,綠原山的塵土都飛到這裡來嘍。」呂子旺聲音里有些埋怨的意思,又有些自豪的成份,但還是客觀地說:「到縣城幾十里地,沒有一塊乾淨的地方,到處是火燒機吹起來的石粉沫子,人能不得病嗎,你去用清水沖冼一下,我要看花,看看它原來的模樣。」

  馮倩倩知道他心情不好,為了照顧他的心情,接過榕樹枝出去了。

  呂子旺喃喃自語:「如果不改革開放,如果不招商開發,錢從那裡來?開發了,又把老天爺爺弄得灰頭土臉,別說老天爺爺,就是人也受不了呀。在那種環境下工作,那不是拿著命搋嗎?」

  馮倩倩拿著榕樹枝走進來,剛被水噴過的葉和花濕漉漉的新鮮,葉子碧綠幼嫩,帶著淳樸的憨樣,它襯托著粉紅色的花朵,發著米飯似的香味,這香味使他的精神提起來,好像得到了綠色的滋潤。

  呂子旺迫不及待地接過花枝,竟高興得像個孩子,他將花枝舉起來,黃鼠狼偷雞似地用鼻子嗅了又嗅,聞了又聞,憋悶和頭痛拋到了九霄雲外,體內就像注入了激素和興奮劑,並且打了雞血似的使他容光煥發,於是,他內心形成一個葉和花的世界,所有的血管順通起來,沒有了阻礙,肺中的塵土也都排了出來,他情不自禁地說:「綠色的榕樹比錢好,舒暢。」

  「要是全國的榕樹都像你手中這枝,那人活得豈不像神仙一樣。」馮倩倩見他高興,心中有了一些寬慰,並順著他的意思說。

  「我也知道青山綠水好,如果都餓著肚子看風景,孩子們無法娶妻生子,這青山綠水不就成了罪惡,沒錢的日子不好過,咱哥家的大合天俊,當年成媒還不是以物換物,連人的愛情觀都被埋葬了。」呂子旺思想又回到了招商引資前,又回到了沒錢的時代。

  「你說了也不算,這環境的治理問題,聽銀兒說是大工程,是持久戰,別說你不想操心,你固執保守,就是你想操心也操不上。再說,不是你一人看不到藍天白雲,整個綠原鎮乃至整個汶縣人,都看不清藍天白雲。」馮倩倩細聲細氣地數落呂子旺。

  「商女不知亡國恨。」呂子旺激動地哮喘起來,連頭痛都加劇了,他不允許馮倩倩站到他的對立面,說:「沒錢就沒有飯吃,國家沒錢也玩不轉,老百姓沒錢更玩不轉。想當年,為了改變這沒錢的局面,大合天俊布韋過完年連元宵節都沒過就走了,連個休息的時間都沒有呀!」

  馮倩倩不去跟他爭,因為他是個病人,他說得好像在理,但沒法弄明白什麼是對的,是錢多有道理還是環境好有道理。

  城市的陽光照在窗外的榕樹上,榕葉和榕花有了一層新的模樣,它窺視著病房內的病人,對於病人寄予深深的同情,好似在說:你喘吧,你憋吧,我代替不了你們,我也是風塵僕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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