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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邂逅

2024-09-14 07:21:12 作者: 閆可平
  省城的長途汽車站候車室,自然要比縣城的大,每個檢票口,每趟車次都是相對應的,猶如天對地,雨對風。

  每個檢票口的上方,都有一個提示牌,上邊是幾點幾分的車,開往某地,讓旅客心知肚明。頭戴客運帽的女服務員,只要車一進站,他們馬上各就其位,面對著各種各樣的面孔,手持錚亮的票鉗,在完整的車票上挖去一塊。

  呂布韋穿著一件軍用棉衣,頭戴一頂雷鋒式軍帽,背著一個牛皮色背包,從候車室的入口走了進來。他從汶縣車站而來,下車後又來到了候車室,天一明,就買去南線的車票,踏上一個考察的征程,尋找胡三的豆腐刀子樣的開山切石的刀子,像打豆腐一樣輕鬆的刀子。

  他來到一個空閒位置,正好對著南線車次提示牌,他隨手將包放在篩子底一樣透明的鐵椅子上,背包里的東西發出嘩啦輕微的摩擦聲,他又提了一提,寶貝似的輕摸了一下,下意識看看周圍有沒有人看過來,當確定沒有人看過來,然後才自嘲地笑笑,心想,只不過幾塊石頭而己,誰人能聽得出來,再說,這麼個大廳,這點響聲也不會引起震動。

  天已經黑了,候車室裡面的燈全部亮了起來,長途客車也已經停運,旅客們只好等待明天凌晨的車次。那種殷切的等待,就像農村留守的孩子站到村口,等待外出打工爹娘的回歸。他們等煩了,等累了,然後就縮在椅子上,縮在戀人的懷裡,或單坐著東瞅西望,或躺在無人的長椅子上喘息仰睡。

  呂布韋將屁股朝連椅一坐,雙腿一屈,臉一呆,用手把帽子輕輕一拉,蓋住鼻子以上的部分,然後似睡非睡起來,心想:「明天一早買票去南方。」

  侯車室的門帘又一次被人掀開,先走進一個戴貂皮帽的男人,接著又進來一位身穿紅呢大衣外套的、腳著長筒黑靴、頭戴貂皮毛球帽子的女人。二人年齡大約都在四十歲左右。男子手中拿著一根黑色手杖,西服正裝,外套是深藍色呢子外套。足蹬一雙名牌皮鞋,他一進大廳,長長的象眼便朝一排又一排的連椅上掃描,就如高高的山鷹尋找著地上的獵物。其實,他是在找座位,二人每人都提著一個棕色皮箱,在門裡駐足,便好像有種錢的味道襲來,漫捲著整個候車大廳。

  「蕭妮,那邊有兩個位置。」高俊抬起手中的權杖朝呂布韋那裡一指,說:「先休息一下再說。」

  蕭妮一笑,綻開牡丹似的笑臉,回答說:「好運氣,有坐的地方。」

  高俊和蕭妮穿過候車大廳,來到呂布韋身旁,這裡正好還有兩個座位,只是呂布韋多占了。呂布韋在假寢中下意識地伸直了腿,並將兩條腿放在空閒的位置上,兩個空座位也就所剩無幾了。高俊沒有馬上叫醒呂布韋,而是在端詳著呂布韋,儘管看不到呂布韋的整個臉型,身個和腳還是有一看的。眼前這個瘦高、躺著的旅客,雖然看不出他的五官長相,但他隱隱覺得將來以後他會有所發跡,因為他身上有一種隱忍、恆心和一種石頭的味道。

  「這麼多旅客,像螞蟻一樣。」蕭妮環顧大廳,由衷地讚嘆,兩條細長的眉毛下,有一雙香蕉似的眼睛,那微微上翹的嘴唇,略露出少許牙齒,她好像一直在笑,唇色是櫻桃色,鼻子從眉心直垂下來,五官的搭配可謂天造地設,巧奪天工。

  「嗯。」高俊答應著,在欣賞眼前的這件藝術品,連他腳上條絨布做的器眼棉鞋都沒放過。

  蕭妮看了高俊一眼,知道丈夫對椅子上的男人產生了興趣,猶如淘寶人發現了藏寶的地方一樣,心中飛過一陣快活,粉嫩臉上的笑意像牡丹花一樣開放,她朝前站了站,本想叫醒丈夫欣賞的這個男人,想說:先生,您多占了兩個人的位置。後來一想這樣說不太文明,等於殘害了丈夫的愛好,只好站在那裡,像棵鳳凰樹一樣。她提箱子的手有點痛,只好把箱子放下。

  呂布韋並沒有入睡,他在思想,在想應該去什麼地方,什麼地方開山打石如胡三切豆腐一樣,找到這種地方,家裡石匠們就能改善那種笨重的體力勞動。聽說四川有,福建也有,貴州也有,至於具體什麼地方,只有到了那裡的省城再打聽。當他想到這裡,心裡略微踏實下來,想法停止,感覺有人朝這邊走來,那步子從容不迫,「噔、噔」而沉緩,步步敲地,猶如虎步。還有一種聲音,「沓沓」柔而有力,如金珠落地。前者是一男人,後者是一女士,更準確地判斷,這一男一女都在四十歲左右,他們不是農村人,也不是搬石打夯的人,因為他們穿的是皮鞋。他們在自己的面前停住了,一種香蘭之氣撲入鼻孔,哦,是來找座位的乘客,呂布韋這才意識到自己多占了位置,做法有失道德,於是伸手拿掉蓋在臉上的帽子,隨即將腳放在地面上折身坐起,臉上帶著一種歉意,並慌忙挪動屁股,伸手將牛皮包放在椅子下,牛皮包里發出稀里嘩啦的石塊撞擊聲。

  「對不起,對不起,您請坐,您請坐。」因為呂布韋聽到了那女人的說話聲,說旅客比螞蟻還多,比喻真高明。

  高俊笑了,清濯的唇口和下巴笑得十分乾淨利落,說:「小伙子,不忙不忙,讓我猜一下你的職業。」

  呂布韋有些愕然,說:「初次相見還不到劃根火柴點支煙的時間,你怎麼能知道俺的身份,俺實話告訴您,俺就一農民。」

  高俊笑了,低頭略一沉吟,抬頭說:「準確地說,你是很敬業的石匠。」

  呂布韋暗暗吃驚,說:「您咋知道。」

  高俊哈哈大笑,說:「你手上有繭,你身上有石頭味。」

  「哦,您真是高人,神仙一般。」呂布韋怎麼想就怎麼說,他戴上帽子,長長的馬臉少了一截。

  蕭妮在旁沒有答話,當呂布韋剛才拿下帽子的時候,她被他的長臉吸引了,見過不少長臉,沒見過臉這麼長的,像馬臉或驢臉,當然,這種比喻欠缺道德,但人也是動物,馬和驢也是動物,相似也沒什麼不可以,只是人思想意識上的問題,像啥像什麼都不重要,關鍵是動物的人和動物及動物對比,就像金香玉和鐵器的對比。她看到這長臉小伙子挺誠實,和丈夫一番交談後,好感來襲,她也笑了,露出了牙齒,齊刷刷地牙齒好像磨出來的一樣,她吸引了呂布韋的目光,呂布韋有些不好意思地想:看人家的牙齒幹什麼?

  她說:「您背包里不就是石頭麼,您那雙手多少年才能磨出這些繭子,難道不能推測您是石匠麼?」

  「噢。」呂布韋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同志,您請坐,您請坐。」

  呂布韋好像在家招待客人,客氣地讓客人就坐,那種淳樸勁就像家裡柏樹井裡的水那樣透明。高俊放下手提箱,三人都坐下,呂布韋和高俊之間儘量留出一個縫隙,以免碰了他的好衣服,怕自己的大衣污染這位同志的呢料外套。

  高俊看在眼裡,讚許地點了點頭,小伙子有意思。

  「小伙子,尊姓大名?」高俊摘掉手套,露出白皙皙的手。

  「呂布韋,雙口呂,一尺布的布,偉大的偉去了偏旁,還沒請教您貴姓吶,同志。」呂布韋認為自己的行為有了過失。

  「呂布韋老弟,不要稱什麼同志嘍,現在改革開放了,稱朋友和稱兄弟都可以。我今年四十有餘,名叫高俊,高亦低的高,丑俊的俊,你以後就喊我大哥,身邊這位是我的妻子,名叫蕭妮,你稱嫂子吧。」高俊一臉的誠懇。

  「剛過了年,大哥大嫂這是去哪裡。」呂布韋看著這二位老闆說話都挺好,便以哥嫂相稱起來。

  「去汶縣,汶縣有座綠原山,那裡的政府正在網上招商引資,有一位綠原鄉領導曾到我們哪裡考察過,說綠原山可以開發,我去看看那裡的石材,考察一下。」高俊臉上略微嚴肅,眼睛裡充滿亮光。


  「您是哪裡人,大哥。」呂布韋感到不可思議,外地人竟然知道汶縣有座綠原山。噢,對了,政府用網絡傳過去的。

  「我是南方人,是福建人。」高俊忽而笑了,說:「布韋兄弟,拿出你背包里的石頭我看一看吧,我猜測,你也是出外考察的。」

  呂布韋一下怔住了,他瞪大了眼睛:「你怎麼知道我也是外出考察的。」

  「春節剛過,你出現在省城的長途客運站,並且又是去南線的候車椅上,再加上你背著石頭,這只是一部分,另外,你是山東魯西南口音。」高俊亮出謎底說,因為剛才他像謎一樣。

  「你也是山東口音呀?」呂布韋反駁說。

  「我會很多地方的方言,從二十七歲天南海北地跑,山東我來過多次,我說福建話你聽不懂的,全國漢語方言七大類福建境內就占五種,有閩南語、客家語、贛語、吳語和官話,比如說,護理系學校的學生向大爺介紹自己說,阿伯你好,我是互死你,她說的互死你就是說護理系的學生等。」高俊說完看著呂布韋,看看他有沒有反應。

  呂布韋一怔,傻傻地笑了,說:「噢,沒到過福建,沒想到大哥懂得真多,走萬里路,又破萬卷書。」

  「破萬卷書談不上,沒有多少學問,讓老弟見笑了。」高俊十分低調,十分氣,他的山東普通話說得溜溜的,說得呂布韋心服口服:「你們那裡還有一首《石匠歌》,對不對?」

  「對。」呂布韋回答說。

  呂布韋打開牛皮包,拿出自家山上的石頭,送到高俊手上,說:「這就是綠原山正宗的紅星石,也有黑星石,也有黃金色的以及多色石質,沒帶這麼多,只帶來家裡石塘里的樣品,看一看和南方的石質是否相同,能否同樣開採。」

  高俊伸手接過拳頭大的兩塊,反覆看,他突然站起身來,用手慢慢旋轉,那兩塊石頭在燈光下閃閃發光,上面好像有透明的水晶和金粉。高俊的眼睛像一架高倍數探測器,要把石頭內臟做個剖析。他好像看花了眼睛,那兩塊石頭仿佛一下變成了金色的元寶,元寶又化作無數的鈔票,從天空中像雪一樣飄來……

  蕭妮也向呂布韋要了一塊,借著天花板上的吊燈觀看,驚得瞪大了眼晴,她仿佛看到億萬年前,一種奇特的地質在運動,那些運動的地質,像鋼化一樣產生熱能,從地核內向地殼表面衝擊,最終衝出地殼,噴出壯麗的火焰,那火焰燃燒著,最後映紅了整個天體,火焰化為岩漿像大海一樣奔流,渾濁的天空開始運動,浩瀚的雲層開始磨擦,聲音悶重如雷震撼著天體,然後聲光混合產生巨大的氣浪,形成雨帶,風馳電掣,化作金山銀山,鈔票成山……她看著手中的石頭驚呆了。

  呂布韋也隨著他們站了起來,大哥大嫂看到石頭後如著魔一般,高俊與剛才判若兩人,大廳里蓮花吊燈使他的面孔變得怪異,繼而喜色上臉,漫布周身,似如春天百花盛開,鳥歡蟲鳴,東風過溪,他脫口而出:「我找的就是這種石材!」

  蕭妮雖然大學畢業,但思維是和高俊連在一起的,對於這種寧靜式和爆炸式形成的山脈,幾乎是很少見的,居然在這位誠實的小弟手上發現了,她抑制住內心的興奮,自言自語地說:「有句話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呀!」

  呂布韋不明白他們是啥心態,啥想法,見二人自言自語,迫不及待地問了一句:「有沒有開採價值?」


  高俊從瘋狂的思維中鎮靜下來,問:「布韋老弟,你家是哪裡?」

  「汶縣綠原鄉綠原村的。」呂布韋誠實地回答。

  蕭妮笑了,臉上又如春風颳過碧綠的草原,她問:「你帶著這些石頭塊去哪裡。」

  「去哪裡也不一定,我去找先進的開採經驗,開石頭就像刀切豆腐一樣的那種。」呂布韋將這次出行的目的告訴二位。

  高俊恢復了平靜,將石頭還給了呂布韋,蕭妮也將石頭還給呂布韋,然後給他一個笑臉。呂布韋將石頭寶貝似的放進牛皮背包。

  「小弟,你們那裡用什麼方式開採?」高俊坐下來,他知道,眼前這個奇貌的小伙子,跟自己年輕時一樣,出去誤打誤撞,想弄個歪打正著,但這個小伙子運氣好,因為遇到了自己。他肯定自己擁有一方石塘。

  「扒掌子,扒窟窿,一年掙不幾個錢。」呂布韋嘆了一口氣說。

  「小弟,你說的這種開採方式我見多了,很原始,新的開採方法我有的是,這個忙我能幫你。」高俊和悅顏色地說。

  呂布韋怔了一下,好像聽錯了,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大哥,我沒聽錯吧,像胡三切豆腐那種。」

  「胡三、胡三是賣豆腐的?怎麼會聽錯,其實這也不算什麼大事。」高俊說的非常輕鬆:「同時,你也不需要遠走他鄉嘍。」

  「用什麼方法?」呂布韋想弄個明白,長臉神情顯得很執著。

  「用火燒。」高俊斬釘截鐵地回答。

  「豆秸火還是碳火?」呂布韋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腦殼就像石頭做的,當然,他也沒聽說過,更沒見過。

  蕭妮「咻」地一下笑了,說:「用油燒,要買空壓機、氣泵和油槍。」

  「是不是需用一大筆錢?」呂布韋聽到買機器,他馬上想到了家裡買了一輛叉車就花了五萬多,看來還要大投資。

  「花不多少錢,也就三十多萬吧。」高俊輕描淡寫地說。

  「三十萬,這可是天文數字。」呂布韋不敢想像,三十萬塊人民幣是什麼概念呀。

  「這些你不用擔心,我需要問清楚,這幾塊石頭是你家石塘里的吧?你家石塘有多大?」高俊很認真地問,那雙眼睛盯著呂布韋的長臉,其實並無惡意,是一種探詢。

  「是我家的,我家石塘大概有十畝地那麼大,還可能要多,圓圓的,方方的,是全村最大的石塘,如果有先進的開採方式,還可以朝周圍擴展幾十畝,甚至能擴展到上百畝地,俺那裡的礦山沒人管理,山多。」呂布韋介紹著說。

  「這樣吧,咱們兩家合資,我出錢和所有機械,你出石塘,利潤對半分,一本萬利,不過,礦山證還是要辦的,不能違法開採,現在辦個證還是比較便宜的。」高俊說完又問:「技術方面一學就會,技術也由我出,你看這樣行不行。」

  呂布韋有點發懵,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饃饃,或者說是餡餅,這種好事來得太快,來得太突然,一時把握不准,他穩了穩心神,憨不溜球地用徵詢地口吻說:「我雖然同意,但必須和我爹商量一下,您看這樣行嗎?」

  「可以。」高俊笑了。

  蕭妮一樂,說:「可以理解。」

  「咱們明天早晨就返回綠原。」呂布韋好像堅定了決心。

  「大哥和大嫂就隨你回綠原。」高俊伸出手。

  呂布韋也毫不拘謹地伸出手,和高俊的手緊握在一起,兩人用力頓了頓,就跟牛抵頭似的,不,像會見外國來賓似的,可惜沒有攝像機,如果有,會拍下這激動人心的一刻。

  蕭妮看著呂布韋心中發笑,這張奇特的長臉,乍一看像個四不象,但是他是一張人臉,只不過稍微長點,一雙丹鳳眼。他表情完備,有著深沉和誠實,還有一些單純。這種人,一旦機遇來臨,會如蛟龍在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想到這裡她伸出了那隻細如竹筍、染了指甲的手。

  「來,布韋小弟,跟嫂子握個手,以後就收下你這個弟弟嘍。」

  呂布韋看了高俊一眼,意思是:可以嗎?高俊微笑著點點頭,意思是完全可以。於是,他大膽大方地伸出長滿繭花的粗手,親切地握住蕭妮細嫩如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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