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水和豆腐
2024-09-14 07:21:21
作者: 閆可平
胡三擔著兩隻鐵桶,手裡拿著一根井繩,一早起來,洋洋得意地來到柏樹井。
胡三近四十歲的人還是一張小白臉,這也無傷大雅,因為本就是黃種人,臉白也不是什麼壞事。他身材不高,沒鬍子,再加上他頭的頭髮烏黑,這便使他更顯得年輕。他的媳婦和他一樣的年輕,人們給他們總結原因,就是因為做豆腐,被豆腐汁染透了骨、肉、皮,再加上整日吃豆腐,這就是年輕的原因了。而他不這樣認為,他認為是因為長期喝柏樹井裡的水,才使他和他媳婦變得年輕。
胡三會做豆腐,做的豆腐比魚肉還嫩,比媳婦的石膏臉還白,追根到底還是柏樹井裡水的原因,別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別人愛怎麼講就怎麼講,都說是吃豆腐的原因,並且號召全綠原村人都吃豆腐,豆腐裡面有營養,只要吃豆腐,小孩聰明伶俐,男人益氣壯陽,女人養血美容,老人返老還童,豆腐成了綠原村人依賴的菜餚,成了綠原村的一道名菜,他一天做兩個,一個豆腐四十斤卻還不夠賣的。有時沿街叫喊,有時不用上街叫喊,一大早在家就會被搶光……沒有買到豆腐的人,卻落得一聲嘆息,他卻像一個豆腐國的皇帝一樣,用下聖旨的口氣說:明天早來一會。
今天的豆腐早上一開門便被賣光了,他就開始準備明天的豆腐料。他用小毛驢拉磨,小黑毛驢也和胡三一樣,高興地叫上幾聲,哼哼地附和著主人心情,一個小磨被小毛驢拉得像遊玩一樣。
然後,胡三媳婦在廚房裡一邊燒火做飯,一邊伸頭看著西牆下的驢拉磨,而胡三呢,便挑著兩隻鐵桶來柏樹井挑水。
「胡三叔,還有豆腐嗎?」李大麗從井底往上撥著鐵桶,問剛踏上井台的胡三。
「給你家留著吶,藏在盆子裡了。買豆腐的人太多,都答應不過來。」胡三的嘴一撇鼓,小聲說:「讓你婆婆賽茶花去端吧。」
李大麗笑了,兩腮笑出兩個酒窩來,她並不責備胡三喊婆婆的外號,賽茶花這名字多好,一聽就挺美麗,說:「謝謝三叔照顧。」
「照顧啥,又不少要錢,您家是老主顧了,賣不了的時候,塞給你家你家公爹就給錢。」胡三感恩地說。
李大麗又拔了一鐵桶水說:「我家人多,豆腐多要些也一樣。」
「別人家就不那樣,人心的問題。」胡三感慨地說。
李大麗一樂,說:「集市上說書的說過,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平,無君子不養藝人,十個指頭不是一般齊。三叔,還用我給你拔水嗎?」
「我不老不小,怎能叫你拔水。」胡三說話挺犟,像啃著山石長大的人。
李大麗放下井繩,用扁擔挑起兩隻鐵桶走了,看樣子她還要挑幾趟,因為井繩沒拿走。這媳婦,你看那臉盤,長頸圓臉尖下巴,那胸脯,那腰肢,走路昂首挺胸,腿上步步生風,小扁擔三尺三,近百斤的水擔在肩上顫顫的,綠原村頭號女人,和她婆婆差不多。
「呂神仙真燒高香了,挑了這麼好的一個兒媳婦。」胡三自言自語地說。他放下鐵桶,將扁擔立在柏樹上,然後用自家的井繩系了鐵桶,朝井裡放去,他忽然停住了,看到井裡的水潺動著,就像鍋沒下鹽滷的豆腐腦,那麼可愛,還放著光亮,那光亮越來越亮,就像白花花的豆漿,他朝里一伸頭,那白花花的豆漿里便出現了一個人頭,那人頭還笑著,十分自得。停了片刻,他把水桶放到井裡,當水桶貼進水面的時候,他手腕用力,一個太極晃動,桶屁股撅起,一個猛子紮下去,然後桶口朝上,喝了個水飽,再然後胡三兩手用力倒騰,一下一下地拔上來,放在井台上。這水真清呀,一眼看到桶底,不次於天上王母娘娘釀製的瓊漿玉液。
想著想著,他伏下頭去,用舌頭舔著那水,就像狗喝水那樣,呱嘰呱嘰地喝了幾口,真甜呀,就像加了蜂蜜,全村兩千人口,全都用這口井裡的水,只有這口井裡的水才能吃。當然,也只有這口井裡的水能做白面一樣的豆腐,其他井裡的水就不行,比如村東頭那口井,那裡面的水又苦又澀,好像還有一股生鐵味,他曾用那口井裡的做過豆腐,做出來的豆腐發黑髮暗,口感也不好,一天賣不出二斤去,賠死了。
「胡三叔,家裡有熱水幹嗎喝涼水吶,大過年的,喝了肚子疼咋辦,還得到診所吃藥打針看醫生。」李大麗又挑著倆鐵桶回來了,老遠就看到胡三伏在桶上狗舔一樣喝涼水,於心不忍地說。
「哦,啊,不用不用,這水呀喝了解渴,不會肚子痛,去年拉肚子,我喝了幾回涼水就好了,所以,每天早晨我都喝涼水,喝完很有精神,也不拉肚子,更不會肚子痛,比太上老君的仙丹都靈驗。」胡三忙解釋說,並且站了起來:「以後,誰破壞這井水誰就是村民們的敵人。」
「嗯,柏樹井的水就是好,好像仙丹一樣珍貴,不過還是少喝點為好。」李大麗熱心地勸導。
「你還沒挑完呢,侄媳婦?」他趕緊站起,又打第二桶,打完趕緊走。
「我得挑十挑子,洗衣做飯餵豬都得用。」李大麗回答著,等他把水拔上來自己再上井台,這樣顯得尊重。
他不慌不忙,就像敲梆子賣豆腐,一下一下的將桶提下井台,挽了井繩,用扁擔挑起,晃晃悠悠地走了。
挑水的人多了起來,漸漸排起了隊,這隊伍就像螞蟻搬家,十分有秩序。
元宵節的傍晚,綠原村家家戶戶開始散燈,大門兩側,點上兩根小蘿蔔燈,家裡凡是有門的地方都有兩根蘿蔔燈,人們就連廁所門上也不放過。有錢人大門上掛上紅燈,但這掛紅燈的人家在綠原村沒有幾家,只有信貸員胡二家、村支部書胡旺家、屠夫胡大家以及石匠呂子賓家。沒有元宵煮的人家就以餃子、麵條代替,先在堂屋的家譜或家堂前澆奠,澆奠的是餃子、麵條湯,讓死去的人過完最後一個節,趕快回歸。繼而是廚房的灶前,澆奠完都要去磕上一個頭,懷著虔誠的心情,讓灶王爺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下一站澆奠的是大門裡,是門神,祈求他能看好家,守好大門,嚴防妖魔鬼怪來家興風作浪,保佑家宅平安。然後再把剩餘的水餃麵條潑上街,讓在路上沒趕到家的鬼魂們墊墊肚子。這些水餃、麵條,潑到街上,鬼魂也沒許吃多少,夜遊狗卻趁機撲上去,毫不客氣地吞到肚子裡去。
月亮圓圓地在很遠的地方升起,每到元宵節,月亮仿佛與綠原村拉近了距離,它照耀著人間星星點點的燭光,照耀著樹木,照耀著房屋,吟唱著天人合一的歌。
街上,胡三提著一串紙錢,手裡拿著香和酒,還端著一碗水餃面,邁著賣豆腐的步子,搖搖晃晃地朝前走,從前街住西,路過幾十家大門,向北街口外的柏樹井走去。遠看,他在銀輝下像人世間的一個幽靈。路上也沒遇到一個人,那些躲在家裡吃水餃和麵條的孩子們,總希望能吃飽喝足,每人多半碗也只能夠塞塞牙縫了。他們也沒有到街上追逐瘋跑,而是埋怨大人怎麼不多做一些水餃麵條,好讓他們吃個痛快淋漓。他們的娘沒辦法,只好再做一些粗糧糊糊,並說:喝吧,吃吧,吃了一年百病不生。
胡三來到柏樹井旁,看了一眼柏樹林,鳥兒都在裡邊休息,每棵柏樹儘管渡了光輝,卻還是一身墨染,那種靜立的姿態,恰如修行的苦行僧,沐浴著元宵節的恩賜。
「咕咕咕咕」,一隻夜貓子開始叫了,它沒嘻也沒笑,聲音淒歷,那種無可奈何的意念,將心中的不快傳遞給人間。
胡三感到有點毛骨悚然,因為他知道有句俗語:寧聽夜貓子叫,不聽夜貓子笑。他心想:夜貓子喲,你千萬別笑,如果一笑,壞事就來到。我今天晚上這裡來是給井神上香,散燈,是給井神送飯。這口井,幫助我做了三十多年的豆腐,我從不足十歲就跟著我爹學做豆腐、學賣豆腐,都是用的這個井裡的水,井水做的豆腐又嫩又白,家家戶戶沒有不愛吃的,有營養,口感好,夜貓子喲你只是沒吃過我做的豆腐,你要是吃了我做的豆腐,也能生出許多小貓頭鷹崽來。
「井神,今天是元宵節,我來給您過節了。」他不在思想貓頭鷹的問題,他想起來到這裡的任務,於是他將帶來的東西放在井台上,先劃著名火柴點著蠟燭,然後又將一枝香點著,插到井台子上的石頭縫裡,燭火和香火像井神的眼睛,一大一小,一陰一陽,很有特色。他先燒了紙錢,又將酒壺裡的酒點了三點,然後跪在井台下,單開磕了三個頭。
胡三磕完三個頭才感覺心中釋然。
胡三站起身,伸手端起碗,碗裡有六隻水餃,和一筷子麵條,這水餃太香太好吃了,豆腐白菜餡,扔在地上真可惜,真浪費,只要一走,就被閃著綠光眼睛的狗吃了,其實,狗吃了還不如人吃了,最終不如我吃了。於是,他毫不猶豫將湯澆奠了,用手把水餃、麵條一塊撈起,吃掉了。
狗在遠處眼睛幽幽地閃著綠光,它失望地昂起脖子,對著月亮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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