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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季生二廠生悲歌

2024-09-14 07:21:33 作者: 閆可平
  轎車剛駛入大門,便被李經紀攔住了去路,其氣勢大有此廠是我開,要想進廠子,亮出身份來。小雪只好停住車。

  「不要暴露身份,這老人家就是布生二哥的泰山嶽父,月季嫂子的親爹,這老頭越活越年輕了。」呂銀兒囑咐小雪並感慨著說。

  「嗯。″小雪答應著下了車,胖胖墩墩,虎虎實實地走到李經紀面前,說:「老同志,我們是來買板材的。」

  李經紀一大把年紀了,短頭髮全白,他從門衛室出來的時候,便戴了一頂保安帽子,水泥色的短袖服有點寒酸,他好像活動著的一具骷髏。不過他會活動,會說人話,他還是那麼瘦,還是留著鬍子,還是那雙蜜獾眼,他對小雪說:「拿來。」

  「什麼?」小雪跟他差不多一般高,小雪不知道李經紀要什麼,所以問。

  「身份證。」李經紀伸出手來說。

  「有。」小雪從屁股兜里掏出一個皮夾打開,並將鑲在夾層里的身分證亮給他看。

  李經紀接過來,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沒有從身份證上看出什麼來,說:「我也是在盡一個門衛的責任,現在身份證也能造假,你發句誓就讓你過去,並給你說哪幢樓、哪單元是辦公室,呂董事長和李董事長在哪間樓里辦公。」

  小雪挺機靈,感覺到這七十多歲的老保安挺有意思,於是發誓說:「大爺,我發誓,我是汶縣人,我要說瞎話我就是您侄子。」

  「好吧,過去吧,中間那棟樓是董事長辦公室。辦公室里有兩位董事長,一位男董事長,還有一位女董事長,男的姓呂,女的姓李,去吧!」李經紀交待小雪一翻後,將身份證還給小雪,並說:「以後呀買輛好車,這車拿不出門來,一看就知道是小家小業的。」

  「老同志說的是,下一次一定開一輛勞斯萊斯。」小雪笑著說。

  小雪往回走著,開門上了車,在開車開門的一剎那,一股煙塵充斥整個車室空間。原來來了一陣小旋風。傳說小旋風是死人的鬼魂,小雪當然不相信這個。

  呂銀兒也皺了皺眉頭。車朝石材廠中心大樓開去。

  季生石材加工廠占地面積約百餘畝,廠房一律是鋼架結構,鐵皮腹裹,分東、南、西、三個大廠房,中間的區域分別劃為儲料、打麻、燒板的地方,幾十噸位的叉車頻繁出入廠房和儲料場地之間,進料、出料、有順有序,男工女工互不干涉,車間裡的大鋸叫聲不斷,像蛇惡毒地吐著信子,與燒板機子的放矢聲,在各自的區域裡形成一支交響樂,吵得令人煩燥不安。

  李二傻戴著一頂長沿白帽,帽屏里滲出一層厚厚的鹽花,如果不仔細看,還以為是貝殼類裝飾品,他在南廠房前的一號區燒板,用一隻眼專心致志地工作,每燒完一塊板,媳婦玲玲都跑過來幫忙和他翻板子,或把石板架到木托上打包備裝。他們每人身邊都放著一個特大號的茶杯,那杯子就像一號暖壺一樣大,盛滿烏都都的涼菜,涼茶再通過太陽的加溫變為熱茶,來滋潤他們那乾渴的嘴。

  一隻眼李二傻穿得破破爛爛,單薄的工作制服也看不出什麼成色,破損處露出鹽淹的白肉,白肉經過太陽紫外線的暴灼變得殷紅。黃球鞋露著泥黑的腳趾,那腳趾因為在鞋裡憋得慌而頂破鞋子的前頭,探頭探腦地看著外邊繁忙的世界。手中的燒槍,伸出長長的嘴,噴著混合火焰,在石板的面孔上繞來繞去,像小伙子熱烈的唇親吻著初嫁的新娘。

  玲玲手中的燒槍,泛著刺眼的鎂光,她熟練地像焊接工人那樣,在一塊長兩米、寬六十厘米的石板上拿著噴出焰光的火槍在燒板。她戴著一頂防曬的紅碎杏花布帽子,帽尾上有一長長的護脖,以防太陽光或紫外線灼傷,後背上的汗水滲透工作服,變成一個又一個的鹽圈,那鹽圈的疊印就像一片鹽湖,幹了又濕,濕了又白,白了掉著鹽粒。

  玲玲身後,是一架剛架上木托還沒打包的板材,猶如待嫁的新娘亭亭玉立,只等婆家人打包後裝車拉走。這些精緻的裝飾品,將會穿越千山萬水,到國際上,到高樓大廈里,一展綠原人的風彩。

  一輛黃色叉車在各個燒板區域行走,將毛板輸送到各個燒板工人的面前,當然,也毫不例外給李二傻兩口子輸送過來。叉車端著米多高的毛板,搖搖晃晃,顫顫兢兢,還用乾渴的啞嗓子吼叫著來到李二傻兩口子的一號區域。

  開叉車的是雙疤眼四毛尾,他沒有戴防塵眼睛,卻能準確地將毛板有順序地放在相鄰的空閒處,他將板子放下後,還給抬頭時的李二傻打了一個招呼。然後又倒車回程。

  李二傻兩口子各自燒完一架板子,兩人便提了茶水在毛板架後邊喝水,毛板石剛從車間裡運出來,經過水的洗禮後十分涼爽,二人借著這種涼爽,背靠著架子休息一會兒。

  「今天再燒一架,大約就能賺到五百塊了。」李二傻喝著茶算計著,他那一隻眼孤獨地看著玲玲,說話時一眨一眨的。他從兜里掏出濕了煙盒的將軍牌香菸,用火機點燃了一根吸著,邊吸邊說:「你多歇會,今天少干點。」

  「太累了,歇上一天才好吶。」玲玲說,她認為,歇上一天那太侈奢、太幸福了。

  「讓你在家歇著,你偏來,要不你回家吧!」李二傻疼愛地對媳婦說。

  「人吶,沒有累死的,都是生病死的,現在還年輕,能幹就干點唄,再說,還要給兒子買樓,咱汶縣的樓房八千塊一平方呢!」玲玲想起兒子,心裡有種無形的壓力。

  「你歇一會,我再燒一架,今天上午早下班。」李二傻說著去幹活了,把玲玲留在毛板架後休息。

  玲玲確實困了,再加上石板架上的石頭涼爽,她有些昏昏然。凌晨四點就來上班,包工包件,到現在十點多鐘還沒休息,兩口子只想多賺些錢,賺夠一百萬,讓兒子在城裡有車有房,但人不是鋼鑄的,也不是神仙,特別是女人,體力有限,玲玲自然比不了一隻眼李二傻。

  她靠在石板材架上,借著陰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疤瘌眼四毛尾,開著空車走了不一會,便又叉著一摞板材過來,他還是要把這摞板子和上一架板子擺齊,以免浪費空間。

  李二傻拿起火燒槍,打火點著開始燒板,燒完一面,自己翻過來再燒另一面,接近二百斤重的石板,在他手裡就像翻一塊餅乾那樣簡單。火燒機用的是氣,噴出的火焰是幾種成色,紅紅白白,藍藍綠綠的,像天上的彩虹。這些色彩,他一看就興奮,因為這不是火光,這是錢,接連不斷地從取款機里吐出來的錢。大車拉,小車拽,城裡的樓房拔地而起,他和玲玲、兒子拎包入住,有漂亮的臥室,有高雅的書房,有寬大的客廳,有明亮的地板,又娶了兒媳,生了孫子,飯菜可口,看著家庭電影,過著呂家一樣的生活……他高興極了,攀援到樓頂,對著樓下的芸芸眾生,振臂高呼:我是城市市民了——

  「喀嚓喀嚓,嘩嘩啦啦」一種磨骨的石板架倒地的聲音傳來,李二傻突然驚醒,扭頭朝發出響聲的地方看去,只見四毛尾在叉車的駕駛室揉搓著疤瘌眼,方向盤失控,叉著的一摞石板懟在另一架毛板石架上,機子嘟嘟響著,他的腳卻還在油門上踩著,另一架石板「哐啷」一聲朝前倒地……這架石板的後邊,玲玲還在酣睡。

  李二傻真傻了,渾濁的天空都凝固了,太陽也一臉的大驚失色,陰天裡停留的那些灰塵,以瀰漫的方式開始跌落著,廠房裡隆隆吃吃的鋸切聲、機器聲,好像穿越了時間和空間。

  開車的四毛尾並沒有多大驚慌,他依然揉搓著他紅腫的眼睛,看了看吃驚地李二傻,又去揉他的眼睛,因為他不知道玲玲就在那摞倒地的石板後面,總認為這個李二傻心疼板子,心疼錢財,於是他乾脆將車熄了火,想把眼睛裡的灰塵揉搓出來。

  李二傻手中的燒槍依然噴著火焰,他扔掉燒槍,加快步伐,像夸父追日一樣跑向那摞倒塌的板子,這種步伐和速度,仿佛時間和空間的不存在……那些被懟倒的板材,重約數千斤,重重地砸在玲玲的身上,玲玲連發出一聲求救的聲音都沒有,便走進地獄,或者說去了天堂,她終於可以長期休息了。

  李二傻趕到時,玲玲的頭卻懸浮在兩摞石板的夾縫上,她的眼睛還大睜著,看著渾濁的天空。

  「玲玲!」李二傻顫抖著門扇子一樣的大手,將玲玲的頭捧起來,端祥著她還在眨動的眼睛,嘴一咧,眼淚便從發紅的眼睛裡淌出來,他猛回頭,對著叉車上的四毛尾,怒罵道:「四毛尾你個王八蛋,俺媳婦的頭被你叉掉了,快,快把板子搬開,救人要緊呀!」

  四毛尾聽到李二傻的怒吼,手一下挪開眼睛,恍惚中,看到李二傻手上多了顆人頭,咋回事,不是魔術吧,他馬上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嚇得他一下躺坐在駕駛室里不動了,滿臉的褐黑色變暗,比灰濛濛的天空都暗:我砸死人了!

  呂銀兒和司機小雪正朝這邊走來,二人沒去董事長辦公室,只有小雪跟在呂銀兒身後,在院子裡各個廠房裡轉著,轉著轉著就轉到這邊來了。

  呂銀兒聽到喊聲,對小雪說:「一號區域可能出事了,有人在撕心裂肺的喊。」

  也就百十來米,呂銀兒和小雪幾乎是跑著過來的,二人大汗淋漓,等跑到李二傻跟前,也一下子驚呆了,臉上出現駭人的面色,因為他清楚地看到,李二傻手上捧著一顆人頭,人頭上的眼睛,還在流淚,還在眨動。

  呂銀兒看到這裡,馬上恢復了鎮靜,指著車上的四毛尾喊道:「你,快開車把石板挪開,那下面還有鮮活的身體。」

  四毛尾置若罔聞,不但沒有啟動叉車,反而又下意識地捂上了眼晴,並又使勁地揉搓眼睛。

  呂銀兒以最快的語速對小雪說:「小雪,你去辦公室,馬上通知呂布生或李月季,一號區域出現傷亡事故,全廠停工。」

  小雪轉身朝正北的辦公大樓跑去,他像飛起的一個籃球,投籃似地向辦公大樓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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