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眼中雜塵笑人生
2024-09-14 07:21:35
作者: 閆可平
李二傻手捧玲玲的人頭傻傻地笑著,頭上的鮮血從指縫裡滴下來,玲玲確確實實是死了,詞典里給了她一個很簡單的詞語叫做身首異處。
呂銀兒在他對面站著,不知用何種方式來安慰他,是讓他把人頭放下,還是讓他大放悲聲,以宣洩胸中難言的苦痛。
李二傻不知道眼站著的這位女人是誰,她穿著一身運動服裝,一雙運動鞋,鵝頸昂揚,也許是一位來買石材的女老闆,於是,掏著心裡話對呂銀兒說:「老闆,您好,她還活著,她沒有死,她還可以站起來燒板。」
「是,沒有死,她活在你的心裡,有你永遠陪著她。」呂銀兒心中有一種難言的痛苦,她從小到大沒有遇到過死亡,也沒遇到過這種死亡,就像自己沒遇到過初吻一樣,像這種人頭搬家、身首異處的景象還沒有遇到過。
時間不受任何環境和任何人的束縛,任何情況下照樣前行。當小雪闖進辦公樓大廳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理會他,他像是天外物種在遠方被人們忽略,忽略一個胖胖的侏儒樣的肉球。小雪來不及向人們斯文地敘說什麼,急中生智在大廳里咆哮起來:「一號區域燒板工人被石頭砸死了。」
這一嗓子,引起了工作人員們的注意,都止步回頭,吃驚地看著這個身高不高的。他的聲音繞樑般震盪著大廳。小雪一看這一喊見效,接著又是一嗓子:「一號區域的人被砸死了。」
大廳里的人由遲疑變作吃驚,然後瘋一樣撒腿朝大樓外跑去。並且人人大喊,個個呼叫,呼叫聲從一樓傳至二樓,從二樓傳至三樓,傳至四樓、五樓、六樓,傳至到最高的樓層,房間裡的人紛紛跑出大樓,分別從樓梯、從電梯流淌出去……只有幾分鐘,一號區域周圍便站滿了人,到達了現場。
當時呂布生和李月季正在同幾位外地老闆談生意,樓道里雜亂無章的腳步聲他們是一點也沒有聽到,只有一位玲瓏貌嬌的女工作人員敲開了辦公室的門,由秘書傳過話去:一號區域出了工傷事故。
呂布生聞言站起,他走到窗子前,拉開落地窗簾,看到了人頭攢動的一號區域,大吃一驚:「月季,一號區域出事了。」
「什麼?」李月季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屁股下如坐了彈簧:「快去看看。」
呂布生和李月季還有那些老闆們都急忙朝辦公室外走,當他們乘電梯下樓走出大廳時,看到一號區域人山人海。
呂布生下意識地從兜里摸出手機,給看大門的門衛李經紀撥打電話:「親爹,關閉大門,不許任何人出入,車輛也暫不放行,等候通知。」
「好,好,知道了。」那邊李經紀唯命是從,掛了電話,還挺客氣。
「董事長來了!」有人喊了一聲。
呂布生撥開人群,李月季緊隨其後,人們紛紛讓路,董事長來了,人們就有主心骨了,事情就好辦了,也許董事長有能力有辦法能將人頭接在脖子上,讓肩膀扛著頭。
玲玲的屍體早被先到的人們從板材堆里扒了出來,全身骨骼己成碎片,四個男工人將她平放在空地上,平放在離叉車不遠的地方。
李二傻將玲玲的人頭對接到她的脖子上,他痛哭流涕,悲痛不已。
「怎麼回事,事情是怎樣發生的?」呂布生憤怒地嚎叫起來,他問在場的每一個人。一身米黃色蠶絲休閒裝隨著身體直哆嗦,同時,他的目光也轉到了李二傻身上,李二傻伏在玲玲身上,嚎啕大哭。
李二傻只顧哭嚎,只顧傷心,哭嚎和傷心好像是他的責任。其實,他沒有保護好他的媳婦,沒有保護好朝夕相處的玲玲。
呂布生上前一步,一把從地上捉起李二傻,不懷好意地怒責:「李二傻,你真不傻,你個狗娘養的,是不是掙錢多了,嫌你老婆丑了,藉故推倒架子砸死她,再找個嫩的,找個鮮的,是不是?」
李二傻兩眼通紅冒火,聽到呂布生這樣說,他既憤怒又委屈,他吼叫著反駁說:「俺不是那種人啊。」
呂布生鬆開了他,兩眼冒火,問:「到底怎麼回事?」
李二傻手指著叉車上的四毛尾,一字一句地回答說:「是他,是他害死了俺媳婦!」
叉車上的四毛尾,還在揉搓著眼睛,他忘記了害怕,好像揉揉眼睛失責的事就減輕了,心裡就好受多了,什麼驚懼和不安就會到九霄雲外去,他無視李二傻的責罵,卻又面臨著指責……人死了,我不是故意的。
「下來,別在車上裝熊作蒜。」呂布生命令著,他明白了這場事故的起因,是四毛尾引發了這場事故,他心疼的淚水從眼角里流出來,混合著汗水、曲折迂迴地流到了下巴上,像白熾燈一樣懸吊著,然後摔碎在米黃色上衣上。
「我,我的眼睛進了灰塵,空氣中的灰塵。」四毛尾不再揉搓眼睛,他的眼球都是櫻桃紅的,角膜極度充血,他從叉車上摸索著下來,沒想到一腳蹬空摔在水泥地上。
呂布生一把將四毛尾拖起來,厲聲責問:「你為什麼沒戴口罩?你為什麼沒戴防塵眼鏡?你看看,全廠一千多人,哪個沒戴眼鏡和口罩,現在出人命了,你安心了,真想打電話讓公安局來把你帶走,讓你在監獄裡蹲幾年。」
四毛尾掙脫呂布生的手跑到玲玲的屍體旁,狠命地在自己臉上抽耳光,然後哭著說:「玲玲嫂子,對不起,全怨我,全怨我沒戴眼鏡,眼裡飛進了灰塵,我眼一痛,一眨巴眼,車便把石板架懟歪了,我真不知道你在這摞石板後面休息呀……這該死的灰塵呀!」
躺在地上的玲玲按上頭後,好像有了靈性,那支離破碎的手指在顫動,她好像聽懂了四毛尾的傾訴,手也好像要抬起來,不過,還是沒有抬起來,但那雙惹人醉的杏核眼,突然睜開,憤怒地看著四毛尾,四毛尾以為玲玲詐屍,一個起身倒退三步,全身一下大汗淋漓,他害怕地轉身跑到呂布生身後,哆哆嗦嗦地驚叫:她、她、她活過來了!」
呂布生嚇了一跳,一直沒有說話的李月季也嚇了一跳,站在人群里的小雪,抹著額頭上汗水的手停在半空,他瞪視著玲玲的眼睛。
呂銀兒倒沒害怕,因為她是大學本科畢業,對於人體的死亡懂得一些,玲玲的這些表現,是節段神經死亡前的一種迴光返照。她觀察著玲玲,看到玲玲最後的怒目一睜,目光轉向了正上的天空。這一幕像一張照片深深印在了呂銀兒的腦海里上。她知道,玲玲死得太突然,死得太無辜,死得也太委屈,灰塵這個殺手通過四毛尾的眼睛,間接地把她給殺害了。呂銀兒心碎了,從未掉過淚的眸子,已是瀑布過川,她怒視天空,又怒對著四毛尾。
此時,李二傻揮拳沖向四毛尾,他怒吼著:「四毛尾,你拿命來,還我的玲玲,你個該死了四疤瘌眼。」
四毛尾從呂布生的身後站出來,哭著說:「我也不願意發生這樣的事啊,要殺要打隨你的便吧!」
李二傻拳頭舉得高高,握得鐵緊,他一下站到四毛尾的面前,此刻,他突然清醒了許多,他知道,就是把四毛尾打死玲玲也活不過來,頂多再增加一條人命,又破裂了一個家庭,可是,四毛尾可恨呀,你幹嘛違犯防塵規定吶,你又不是他娘的火眼金睛,你更不是老天爺爺……怪誰吶,怪這渾濁的天空,怪這空氣中的粉塵!老天爺,假如你晴空萬里,藍天如碧,如雨洗過的河源,空氣中一定是一塵不染,別說不戴眼鏡,就是沒有眼鏡也能照樣開車,能見度百分之百,天空是燦爛的天空。
「二傻叔,還是要節哀順便,人死不能復生,你還有希望,還有兒子吶,要為你兒子多想想,以後有什麼苦有什麼難直接對廠里提,我是董事長,直接對我提,孩子上學,就業、買房我都分擔,我說了算。」呂布生認為,人死了放在這裡不是好辦法,天氣太熱,幾個小時就會肉臭,就會飛蠅行蛆,儘快處理為要。呂布生有兩個腦子,一個悲痛欲絕,一個在冷靜處世,在他的字典里,寫著對玲玲的同情,寫著玲玲死亡後怎樣將事情消化而不影響廠里的工作。
「我守著玲玲,要不拉我家去。」李二傻悲愴地說。
「李叔,你是這個廠里的工人,要聽廠里領導的安排,以後,不管大事小事廠里都給你做主,玲玲嬸去逝了,不能再讓你經濟上吃虧,你咋要求廠里咋服從,從發喪到補償。」李月季一番入情入理的話使李二傻啞口無言,光棍不講無理的話,他沉默了。
「四毛尾,把李叔扶到休息室。」李月季以命令的口吻對四毛尾說。李月季並不是鐵石心腸,當他第一眼看到玲玲身首異處時,她幾乎要暈過去,血淋淋的人頭脫離了屍體,那血還從脖子的斷開處朝外冒,她真想撲上去大哭一場,但是,晚了,什麼都晚了,哭又有何用,那一刻,她像一根木柱在人群里杵著。
四毛尾走到李二傻跟前,伸手想挽住李二傻的胳膊,說:「二哥,要殺要罰都隨你,俺都樂意。」
李二傻滿面是淚,滿面是汗,眼睛紅腫,僅此半個多小時的時間,他便蒼老了很多,掉了帽子的頭上白髮更多,身上散發著汗味,汗味變成了氨水味。四毛尾來扶他,他用胳膊甩開他,用紅腫的眼睛看了四毛尾一眼,寬宏大量地說:「有啥屁用,恨你一輩子也沒有用呀,只怨你不按廠子裡的規矩來,一點防塵措施也沒有,這就等於你不負責任。假如你負責任,按廠里防塵措施來,你嬸子她也就不會死了,再說,她也不該在板材架後面休息。」
呂銀兒情緒激動後冷靜下來,用無奈的眼光觀察著周圍人們的思想變化,觀察著事態的變化和發展,她覺得李二傻純樸,是個懂理的人,在悲痛之中還能明辨是非,以誠待人,別看他的話粗,良心和道德不粗,看來此事好調解,於是,她穩步走上前去,說:「請到辦公室說話吧!」
「你是誰?你是第一個到這裡的人,你讓那個胖子喊來很多人搶救俺媳婦,儘管沒有搶救成功,您依然是俺的救命恩人。」李二傻這才想起這個姑娘,好像是個老闆。
「我是綠原村的人,我叫呂銀兒,誰見了這種情況都會施於援手。」呂銀兒想笑一笑,但笑不上來。
「銀兒,你……」呂布生這才發現呂銀兒的存在,他上前一巴掌拍在呂銀兒的肩上,有驚喜交加的成份,說:「哥想死你嘍,外星人呀突然出現,你現在在哪裡工作,今天哥請你吃大餐。」
「不用請我,你處理好你的事情比請我都好,趕緊扶家屬去你的休息室議事。」呂銀兒沒有見到家人的喜悅,心裡沉甸甸的,她知道,這起死亡事故並非小事,並非是死了一個人的問題,是安全上有隱患的問題,思想上沒有安全意識的問題,還有……
呂布生心生頓悟,忙上前攙扶李二傻,李二傻己是三十多歲的人,懂人情世故,現在董事長攙扶他是他莫大的榮幸,再說,董事長還是李家的貴客,他想到這裡,沒再說什麼,只好和呂布生去了休息室。
李二傻臨走前,他跪在玲玲面前,將玲玲睜著的眼睛閉上,又是淚如泉湧,沉沉地磕了一頭,說:「玲玲,孩子他娘,等我和廠里協調好,便讓你入土為安。」
呂布生拉起李二傻,人們閃開一條路,讓他和呂布生一塊走去。李二傻歪歪斜斜的身影,踽踽而行的步子,顯得綠原山一樣的沉重。
李月季眼笑心悅地到呂銀兒面前,嫵媚一笑:「我聽你哥說起過二叔家的呂銀兒,才高八斗,心高氣傲,立志為民請命,很想打聽到你的下落,沒有時間,今天一見,果然氣度不凡,走吧,辦公室里喝杯茶,你的哥哥們都來陪你,吃個家常便飯。」
「謝謝二嫂,我有個建議,趁現在這個血淋淋的現實,你給工人們上堂安全生產課,讓工人以後注意安全。」呂銀兒注視著李月季,她曾聽娘馮倩倩講過,這個二嫂是山西老醋缸,幹啥不服輸,有巾幗英雄的味道,今日一見,果然如此,也許是做老闆的日子磨礪了她。
「沒那麼簡單,這件事處理完以後,一定開會的,安全生產會一年要開四次,每個季度一次。」李月季告訴呂銀兒,她對呂銀兒有種說不出的看法,二叔家的老姑娘,到底何時出嫁,她為什麼要堅守到現在,現在又官拜何職,在什麼地方高就,怎麼今天突然在我家廠子裡冒了出來。
「你和我二哥打算怎樣處理這場事故?」呂銀兒知道李月季見她會有很多想法,不過,她沒必要限制她亂想什麼,而是想一探究竟。
「這事好辦,喪葬費由季生二廠出,大不了給他八十萬,出於人道再給她追加二十萬,官斷他也得不到這麼多錢,五十萬也過不了。」李月季一笑,臉上媚氣纏繞。別人的不幸,只有別人真正悲傷,李月季只是同情悲傷,仍能理智對待。
「真大方呀!」呂銀兒既有感嘆的意思,又有諷刺的意味。
「其他廠礦出了這事也給不這麼多,只不過為了不影響生產,也就認上一車板材的錢。」李月季財大氣粗,輕描淡寫地說。
「哦,有把握?」呂銀兒知道打官司,法院判也就四五十萬,只是她有些心中難以承受,一條鮮活的生命讓一堆錢給做了了斷,命不值錢呀!
「有把握。同住綠原北村,和他家又是前後院鄰居,沒辦法呀。」這一刻,李月季又悲天憫人起來,臉上的嫵媚之氣變化為惆悵。
「哦。」呂銀兒知道,這個一百萬廠里是出於愛心或所謂的人道主義。但她很明白,他兩口子是怕安全部門的介入查證,罰款不只是百八十萬的問題,還要整頓,然後再檢查是否達標,到時候有一樣不達標,損失上不止是一百萬,幾百萬也會有的。當然,自己這個書記能否上報或檢舉此事,是另外一個問題,話說回來,就是讓他關閉了廠子又有何用,燃眉之急都不能解決,惡劣的環境還是得不到解決,當下,先把這事擱置一下,弄清主次,摸底排查,弄出一套方案來,實行行之有效的辦法,建立一個花園式廠礦,弄出一個一塵不染的綠色環境來。想到這裡,她臉上浮現出心底里的苦笑。
李月季莫明其妙地看著她,心裡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她今天來這裡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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