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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空留嚎泣祭靈堂

2024-09-14 07:22:08 作者: 閆可平
  依然是這個夏天。中草藥里的附子、乾薑最熱,這個夏天比附子、乾薑還熱。

  靈堂外就是靈棚。

  偌大的別墅,麻氈鋪地,從靈棚到院子,從院子到電子搖控大門都是麻氈。大門內外,邊框掛滿叢中笑的白絨布花。楹聯上:鶴駕西征仙風道骨永存,升天英魂賽巾幗事千古;橫聯是:萬古留芳。

  麻氈路東側,就是吹鼓手們的樂棚。西側就是先生們登記吊禮的帳桌,大門東內則是客棚,是休息和吃飯的地方,大門西內側是兩輛餐車,餐車是埋鍋做飯的地方,一溜長案,切剁冷熱,再後邊。便是一排鍋灶,師傅們煎烹炒炸,蒸熘燉煮,這一派景象,如同古人行軍打仗。軍馬未動,糧草先行,那餐車上也用布鏈拉上,上面懸開著一朵又一朵的布絨花,以示哀悼。

  大街上,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布鏈連結,絨花朵朵。

  新規劃的路段像天街一樣寬廣,各種超市、各種門市肩臂相連,招牌逍遙,以惠民超市最為顯著,三層大樓與周圍的房屋,遠近呼應,珠聯璧合。

  往日,花紅柳綠的男女這家門進,那家門出。小地攤、小吃店、小餐館,都是門庭若市,歡聲笑語。今天是喪日,人們的笑聲比往日減少了許多,像天空一樣變得低沉幽啞,霧氣繚繞。

  這樣的早晨,遠遠看去,人們面目朦朧,身影幢幢。道路兩側的花樹上,燈帶瘳若星辰,閃爍迷離,白花簇擁,白花在霧氣中泛著白色光彩。前來吊念的客人,一大早將花圈放至路中間,讓孝子們,在支客引領下,在吹鼓手田大麻子嗩吶聲陪伴下,機械地做著八拜九叩,十二拜十三叩將花圈迎至家中靈棚以外。然後是,弔客們禮金去了別墅內西帳桌,讓寫帳先生寫上自己的吊禮,是多少人民幣,若萬若千若百的都有。寫帳先生們行使著自己的權力,收銀員待寫帳先生記上弔客所說的數字後,再將一沓沓紅色的百元大鈔放在收款機上唰唰地翻著浪花查數,那聲音,就像死亡人的靈魂附體,支撐著輕飄飄的無影身軀,踮著腳兒,走進張著血盆大口的銀櫃之中。

  「咚咚咚」三聲開喪炮響,一切進入程序。

  「起樂,有弔紙的客人。」年邁的劉大鼻子吹動著黑白相間的鬍鬚,獅子似的吼叫了一聲,鼻子上坑坑窪窪,就像土地上過馬車被馬蹄子踩出了蹄子印,自然而然形成了酒糟鼻子,他是本庄村東街人士,他的任務是站在靈棚外喊禮,並跟著孝子拉氈。

  喊聲剛落,只見靈棚里走進一個人來,他是綠原北村李鐵匠的兒子李大錘,也就是呂香香的男人,油黑髮亮的面孔是他早年跟著爹拉下錘時,被灶中的碳火烤的、燎的,由於煤煙鑽進了皮膚,滲透了肉皮,然後才形成肉鏽。這樣一來,太陽曬不透,蚊子咬不痛,肉鏽在黑臉上就如一道防護牆,臉皮上的、頭皮上的、耳朵上的、脖子上的附著物都加強了這種人為防護。李大錘個子又高,塊頭又大,靈棚一站像座黑塔,黑塔靈性十足,黑光四射,所射之光弄得整個靈棚都要天黑。

  站香案的兩位支客,看到他這副模樣,幾乎嚇暈過去,一副變異了的外星人的模樣,實在是拿話不敢恭維。

  香案兩側各有一張椅子,東邊站的人為東支客,名曰胡三。西邊站的為西支客名曰王大,王大是東街王氏家族裡的人,瘦如樹枝,半截袖的褂子也貼在身上,看見猴子,便知道他長得啥樣。胡三等李大錘在香案前站定,然後向靈堂上的孝子喊禮:有弔紙的客,陪祭了一一

  喊聲剛落,靈堂上便傳來哭娘的、哭二大娘的、哭嬸子的聲音。院子的東樂棚里,只聽嗩吶「哞」一聲長嚎,大悲調便如泣如訴,那心碎哀天的曲子,都在嗩吶人鼓起的腮幫子上遊走,遊走在嗩吶人靈巧的手指上,遊走在祭奠人的心臟里、遊走在圍觀者的思想里,思想和著心臟同一跳動、再跳動、再心酸。

  李大錘彎腰抄手拾揖而起,手與額平,左膝先跪,手放右膝之上,再跪右膝,雙手前移扶地,一頭磕下,像只鑽頭不顧腚的駝鳥……如此反覆四次,然後站著拈香、跪下奠酒,伏地大哭三聲:「我的嫂子、我的嫂子、我的嫂子!」

  喊聲如雷,震撼靈棚,猶如臨死前公牛的哀鳴,哀鳴驚下了靈棚里的賢孫,各個停止佯哭,面面相覷,同時看看眼前這位黑爺,這頭怪物。這頭怪物伏地連哭三聲之後,又是四個禮單磕,板著臉,磕完頭便欲退出。

  胡三對著靈棚里的賢孫們高喊:「謝客——」

  賢孫們早有準備,忙起身還禮,給李大錘磕了一頭,然後兩邊歸位。

  李大錘退出,沒想到這他這人挺重情義,兩眼哭得通紅,滿臉是淚。

  靈棚外,早有劉大鼻子等待,見李大錘出來,便走上前來,親熱地握住李大錘的手,說:「姑爺南邊客棚就座,第一個謝你。」

  「客多人多事多,辭了吧,辭了吧!」李大錘邊說邊拱手作禮,轉身向南邊客棚走去。

  嗩吶人不再吹奏,放下樂器暫歇,其他人隨著。

  王二拐子拿著廣播筒子站在大門屏風的假山一側,朝劉大鼻子傳喊:「劉叔,迎花圈。」

  劉大鼻子隨手從地上拉了一塊氈布,對著靈棚靈堂大喊:「孝子出,迎花圈,起樂嘍——」

  喊聲像唱山歌,嗩吶人用嗩吶發出一聲牛叫,接著便有笙管笛子和之,吹奏的還是一曲大悲祭,大悲祭像上帝的哭聲,在霧氣蒙蒙的別墅上空奔跑,纏繞著人們的思緒,纏繞著熙熙攘攘的人群。

  呂布生的雙胞胎兒子,二十多年前年前還是在李月季的懷中吃奶,如今卻是手拄柳木哀杖、一身孝衣、頭戴疙瘩帽、腰系白苘繩、趿沓著孝鞋、能給母親送終的男子漢。兄弟倆還在上學,讀完汶縣高中後,又考入省城大學,現在讀研,有著挺拔身材,方圓面孔,二人都面白如玉,雙目修長,睛如清溪,人才上若和呂布生相比,那真是改天換地。大的叫呂方,二的叫呂圓,相貌雷同,只是髮型上各有所長,但今天,由於孝帽覆蓋,看不出誰是哥誰是弟,都是一副悲傷的面孔,都是一雙流淚的眼睛,都是邁著沉重的步子,從靈堂過靈棚緩步而出。

  田大麻子吹著嗩吶在前邊引路,劉大鼻子拉著那塊氈布,邁著老牛下地耕田的步子,引領著呂方、呂圓、還有呂布韋家的呂康、呂布畔家的呂謙、呂老三家的呂順、叔兄弟幾人以及呂氏一族的小輩們如一條白龍向前伸延。

  南北大街上和東西大街上,花圈依次相挨站立,在霧氣中又如冰山雪蓮織綴而成,簇簇怒放異彩,個個銀光四射,誠如蟠桃宴上舞蹈著的仙女裙,在王母娘娘面前爭媚鬥豔。上邊的每一對輓聯,宛若銀冠耳帶,繫著追悼者的一片哀思標籤。花圈中大大的奠字,像一座豐碑、像一道山峰、還像天地間的日月畫在其中。花圈兩側,站滿了獻花圈的男人,他們要將這份哀思,送到死者子孫們的手中。

  花圈前,田大麻子面前路人閃開一條道路,劉大鼻子將麻氈鋪到花圈前,首先看到高俊夫婦擁立花圈兩旁,靜等迎花圈的孝子賢孫們參拜迎取。花圈的拜條上寫著:綠原石業商會高俊敬獻。

  孝子在花圈前站定。

  「參拜綠原石業商會高俊先生的花圈。」劉大鼻子聲高音粗,在這濕漉漉的空氣中顯得十分酸楚。


  高俊跨前一步,按照地方風俗彎腰做了抄手禮。

  呂方率領孝子賢孫們開始參拜高俊,哀杖用兩手平舉過眉,一揖到地,然後雙膝下跪,面對高俊拜上一拜,把對來悼念客人的一片敬意送上,並把客人的一份哀悼收下。

  高俊作了一揖算作還禮。

  呂方和呂圓走到花圈前,一左一右,架起花圈,在樂奏聲中一步一步回走。

  就這樣,他們反反覆覆,來來去去,永不歇腳,汗水濕透衣背,悲哀遍地流淌,一遍又一遍地將花圈迎至家中。

  樂隊的吹鼓手們,倒班吹陪,滿臉流淌著油汗,滿臉肌肉堆成花開,他們一個勁地手巾擦汗,還要樂器調門高低不斷,一會兒又換成《秦雪梅弔孝》。

  靈棚里,弔客更多,一撥又一撥、年輕的男人,年老的男人、年少的男人,有四拜五叩,有八拜九叩,有十二拜十三叩,立時如樹樁,彎腰如箭弓,叩頭撅屁股,神情如霜冷。夏天啊,這個夏天的早晨怎麼成了一個沒有太陽的日子,整個綠原都悶熱如蒸籠,戴孝祭拜的人們,如群魔亂舞。

  那些哭喪的女人,一塊帕布半遮面,哭調各異:「我的那……」什麼什麼嫂嫂或妹子或嬸子或什麼什麼的,用汗水作淚,用熱天掩悲容,不是真心大哭,定是假心假意,然後裝腔作勢地穿過靈棚,去了靈堂。

  收帳桌上。

  在一號桌上,胡天帳一邊記著帳,一邊對胡大說:「大哥要仔細一些,免得出了岔子。」

  「放心吧,憑我數錢的經驗,不次於胡二。」胡大將一捆錢周正捋順好,然後放進收款機,收款機亳不客氣,唰唰地轉動著撥輪,猶如蠶吃老食,啃噬著上吊禮的人心。上吊禮的人們,從提包里掏出成疊成沓的人民幣,引誘著收款機瘋狂的野性,它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掃動著人們虛榮的心:錢錢錢,快來吧,越多越好!

  二號桌、三號桌、四號桌、五號桌、六號桌子前,人擠人人挨人,衣服貼著衣服,汗水混合汗水,朝桌子上送著成捆的人民幣,那人民幣放著紅光,像紅花開放、像朝霞滿天、像跳動著的心臟在收款機上翻滾,以至於錢的光輝把周圍人們的眼睛都弄花了,人人沉浸在錢的海洋里,被錢壓得喘不過氣來,總想退出去找個救生船或救生圈,逃到清新亮麗的岸上去。

  但是,依然不缺朝錢海里跳的人。

  胡苘繩提著一個密碼箱走來,四十多歲的人幾天之內老了很多。他頭髮很長,覆蓋著臉和兩頤,頭髮和兩頤上的鬍子絞纏在一起,繞嘴一周,與下巴會合,過喉上胸,穿越腹部白線,終節在下體的分岔路口。他身體很瘦,一件肥大的亞麻休閒裝在高挑的身架上晃來盪去。他穿了一雙白網鞋,與一身衣服非常和拍,臉上和脖子上汗涔涔的,他布履蹣跚,步子飄飄搖搖,儘量裝著文質彬彬的樣子來到人少的一號帳桌子上。

  「上吊禮!」他沙啞著聲音,眼睛冒著紅光,嘴唇裡帶著酒氣,把密碼箱朝桌子上一放,對胡天帳和胡大說:「一百萬。」


  「喲嗬,苘繩是不是來贖罪了。」胡大正在給一個戴金戒子的弔客點錢,雖是沒正眼看胡苘繩,卻只用眼睛的餘光便把胡苘繩看了個徹底。「鎮關西」眼力真是大大的厲害。

  「那是我的事。」胡苘繩低著頭,好像與世隔絕的樣子,周圍的世界根本不存在似的。

  胡大收拾完錢,將錢摞到一個空桌子上,金字塔似的一堆,他對胡天帳說:「綠原西村總礦禮錢二十萬。」

  胡天帳幾筆就在記帳單上記下,看了一眼瘦楊槐樹似的胡苘繩,問:「苘繩兄弟,你上多少?」

  「剛才不是說過麼,一百萬,讓胡大哥清點。」胡苘繩音悲聲哀,翻動了一下眼皮說。

  「上這麼多?」胡大呵呵大笑著,一臉豬肉相,透過身上蠶絲T恤,散發出豬的腸油味,那雙長毛的手,被豬油潤得白裡透紅,透過指甲就能看到血液在流淌。

  「不多。」胡苘繩說。

  「是不是良心發現?」胡天帳語音裡帶著一絲嘲諷。

  「不是,我就愛上這麼多。」胡苘繩有極大的耐心,懶得和這些人打嘴仗。

  「呂家損失了一條命,責任是你的,人家又沒有追究法律責任,也沒有去告你,所以你就多上吊禮來緩解心中的痛苦。」胡天帳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頗有惠民超市大老闆的氣派。

  「不是。」胡苘繩依然很簡單地回答。

  「那是因為什麼?」胡天帳不明白了,他只明白超市大樓里裝滿了吃喝拉撒,油鹽醬醋,時尚服裝,居民不出綠原村就能買到和城裡一樣的東西,他曾讓胡苘繩跟著他干,給他開車拉貨,但胡苘繩一口回絕幹不了,光棍不掙有數的錢。此事雖然過去,胡天帳依然心生不滿,情緒自然帶到今天。

  「呂家是大仁大義之家,不是鼠肚雞腸之輩,再說,人家也不缺咱那倆個錢。」胡苘繩心裡明白對方撅什尾巴屙什麼屎。

  「你上這麼多吊禮幹什麼,呂家現在的錢十口人做飯吃用錢當柴燒也得燒二年。」胡天帳心裡酸溜溜的。

  「那是他們家的事,這一百萬是我的心意。」胡苘繩不屑一顧,神情坦然。


  「你一百萬還算錢吶,呂布生和李月季倆人一年能賺兩千萬,假如她再活三十年,三十個一千萬是多少,你能賠得起嗎?」胡大拾掇完錢,又把胡苘繩的密碼箱打開,他看到,箱子裡的人民幣馬上笑了,笑得臉紅幣面紅,紅彤彤的放著光彩,因為它知道,馬上就能出來見見青天曬曬太陽。

  「這是一百萬,點的話就點,不點的話你就省點屁勁,這些錢剛從銀行里提出來。」胡苘繩拿出憑條放在桌子上,誠實地說。

  「相信你,不點了,你就把箱子放在這裡,我哥倆原封不動地上交,說實在的兄弟,一條命一百萬也不算少了,據說季生二廠那檔子事也是一百萬了結的,其實,這些錢放在有錢人家根本不算錢。」胡大貌似公平公正地說話。實際上有些幸災樂禍的成份,誰愛死誰死,誰死埋誰,我還是搞我的屠宰場。

  「大哥誤會了,我不是用一百萬來了結事的,我是來贖罪的,再說都是一個村里鄰居,人死了表示悼念也很正常,一百萬不算個事,我開車運輸方料一天一夜就能賺三千塊,在礦山上開了十幾年車了,這點錢能算個啥事。我也是條漢子,思前想後,我的命和人家的命比起來不值一棵狗尾巴草錢,不過,俗話說得好,親戚有近遠,鄰居有厚薄,什麼事在人互相尊重。」胡苘繩酒氣上升,眼睛裡充滿了怒意,對於胡大產生了反感。

  胡天帳見勸說不成功,只好在禮單上寫下:胡苘繩,密碼箱一個,內裝吊禮一百萬。

  「我去祭奠,不扯蛋了。」胡苘繩酒意攀升,轉身離開桌子。

  弔客們從靈棚排到大門屏風前,百米長的院子,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有打傘的,有扇扇子的,有拿著農夫山泉水狂飲的,其實這個天氣水是最重要的,水啊水,喝進肚子裡冒出汗,汗水從頭頂上、從額頭上、從兩頤慢慢滴淌下來,在下巴上打著鞦韆。

  胡苘繩排在這些人的後邊,距靈棚有近百米遠,他只好等待,耐心等待,將等待一個一展喉嚨、心中放哀的機會。

  樂棚下的吹鼓手們,嗩吶吹得吱吱響,吹笙的人吹歪了嘴,笛子像根流水管,鑼放銅光不時咣咣響,鼓槌不時把鼓兒來敲戧。他們十分賣力,八班吹鼓手一個調,演奏了一首《秦雪梅弔孝》。別墅上下,別墅內外、綠原上空,傳遞著一個不吉利地信息:李月季死了,季生二廠二礦的副董事長死了。

  胡苘繩等待了一個小時後,祭奠才慢慢輪到他,他從大門屏風後面向靈棚的方向看了幾眼,然後朝麻氈上一站,寧心靜氣,面對遙遠的靈棚行了一個注目禮。他站了少許時間,像個殭屍一動不動,看熱鬧的人圍觀過來,以為胡苘繩悲傷過度而入冥。

  胡苘繩突然彎腰打躬,一個抄手禮從麻氈處做起,手與眉齊,直直挺立片刻,然後撲騰單膝下跪,雙臂松垂,繼而兩手平放於膝上,待二膝全部落下之時,兩手伸出,頭低背塌,雙手撐地,一頭磕下,然後又拾揖而起,朝前行了三步,又是重複前邊的動作,邊磕邊向前行走。

  他每每抬頭正視前方靈棚之時,樣子呆若木雞,眼神絕望,悲傷。

  一些弔客,還有遠鄰近舍,看著胡苘繩滑稽的樣子感覺十分好笑,以為他神經失常,被呂家的聲勢嚇破了膽。其實不是,一是他不需要害怕,二是他心中內疚而影響了舉止,三是他確實喝了點小酒……

  不過,胡苘繩還是一步三叩頭,三步九叩首的進行著禮節,當他磕累時,一個步子不穩,差乎如狗狗一般趴在地上。他急中生智,一個側立,猶如佛臥大殿,斜躺在地,不料一下子暈乎,又是仰天而躺,緊接著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他搖搖晃晃,酒力發作,又是一個深作揖,如海底探寶,立身時又像霸王敬酒,身歪腳斜。

  「這種磕頭方式咱這裡從沒有過,好像是從外地引進來的。」有人故作聰明地這樣評論著。

  「我看也是,社會進步了,火箭上天了,磕頭這樣的事也應當相互交流,改變樣式。」有人接著話茬說。

  胡苘繩真的是酒力發作,他又一個前驅,伸著頭噔噔噔朝前跑了幾步,這幾步差一點栽倒,趕忙剎住腳步,穩定身體重心,他又回頭看人,看看有沒有人模仿他的不文明之舉。其實,在他心裡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不能歪倒,歪倒了一定要爬起來,爬起來再祭奠,祭奠完這一條長長的麻氈路,良心啊……

  這條麻氈路喲,像綠原山穿山中路那麼長,胡苘繩如打醉拳,如登高山,如乘舟船,如打鞦韆,以頑強的拼搏精神,終於站到了靈棚內。

  香案上,李月季的尺副照片高高放著,照片裡的李月季向胡苘繩發著迷人的笑靨,那美麗的笑靨里,好像含著香甜的糖,眉唇間的嫵媚,集中了天下所有女人的優點,展現著一種純真的愛欲望,不過,又釋放出一種責備:胡苘繩我招你惹你啦,你把我砸成肉泥?你讓我男人如何活下去?

  胡苘繩知道,呂布生對李月季的愛是無法形容的,可以說是上窮碧落下黃泉,才在綠原北村有幸碰到的,有著像動物一樣的精神,公牛愛母牛,有著梁祝化蝶蝶雙飛似的執著,而自己卻因為一場霧霾殺死了一頭母牛或一隻花蝴蝶,自己成了罪魁禍首,還有那個缺德的玩飄移的摩托車……今天我來祭奠你,但願能得到你諒解。他又一次八拜九叩行大禮,大禮過後,他還是如雞啄米似的叩頭,像一隻啄木鳥咔咔地在啄木頭,這時,人們才知道他胡苘繩的舉止異常,並非引進和發明了新的祭奠方式。

  劉大鼻子站在靈棚外,看到胡苘繩的異常舉動,知他喝酒至醉,以醉遮羞,最後發展至真心愧疚,於是,快步上去,一把將他拉了起來。

  「你!」胡苘繩昂起磕破的頭,瞪著兩隻紅腫的眼睛,伸手欲抓撓劉大鼻子。

  「啪啪」,劉大鼻子手疾眼快,揮手反正兩巴掌,打得胡苘繩眼冒金星,金星就像鋪天蓋地的風雪,到處亂飛。

  「回家,別在這裡丟人啦。」劉大鼻子怒斥他。

  「叔,再見,我走了!」胡苘繩做著拱手禮,一邊在人群里倒退著,一邊滿嘴酒氣地說著。

  劉大鼻子手指著胡苘繩斥道:「快走。別耽誤了下午的出喪放炮。」

  弔客們給胡苘繩閃開了一條路,那條路正好通過院中的荷花池,他沒有留心橋面的寬窄,也沒留心池子的存在,嘭噔一聲掉進了荷花池裡,引得看禮的人們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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