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心音
2024-09-14 07:22:14
作者: 閆可平
大會進行到底的時候,是最激動人心的時刻,而對於呂子賓來說,他什麼也不知道,飄飄搖搖,暈頭轉向。滿腦子裝的是扒到龍門三級浪和挖到地下水晶宮,以至於兒子呂布韋講話的時候,講了什麼也沒聽見,還獲得了驚天動地的掌聲。恍惚間,好像兒子在說:貧窮像山一樣壓住咱們,咱們沒有愛的選擇,咱們無奈被現實擺弄著,拿著自己的姐妹去換媳婦,不以為恥,還以為榮,所有的綠原人都站起來吧,咱們去思索掙錢的方式……
呂子賓意識當中感覺政府官員們拉他去山門剪彩,再後來怎麼去的都不知道,他勉強站立著,只知道拿了剪子,剪斷了連接布花的紅綢,然後是鑼鼓喧天,然後是歡樂的海洋。
馮遙遙早就觀察到呂子賓的精神壯態不佳,喊了女兒呂香香,兩人一塊把他從人群里拽了出來,他還糊裡糊塗、懵懵懂懂地嘟囔:扒到龍門三級浪,挖到地下水晶宮……鷹呀,快去啄他們的頭顱吧……
馮遙遙一摸呂子賓的額頭,感覺到火燙火燙的,忙說:「香香,你爹發燒了,快送回家,讓衛生室的小徐給你爹打一針,你哥哥們抽不開身。」
「沒有車呀!」呂香香香眉輕瞥,眼神顧盼流離,她說:「娘,自行車倒有的是,俺爹也不能坐自行車呀!」
胡苘繩從人堆里擠了過來,也看出了呂子賓的舉止異常,說:「我背俺大叔回家。」
「那你就受累嘍,養兒有啥用喲,還不如個乾巴鄰居。」呂香香看著娘說。
「傻孩子,不要亂說。」馮遙遙笑了笑說:「你們都是好孩子。」
胡苘繩一哈腰,呂子賓便趴在了他的背上,為了不影響大會的正常進行,馮遙遙也沒和兒子們、兒媳們招呼一聲,便和香香一塊跟在胡苘繩的身後,招呼著呂子賓回家了。
呂子賓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馮遙遙讓女兒給她爹在額頭上敷了一塊濕手巾,相當於退熱貼,然後拿暖壺倒水給呂子賓喝,並對胡苘繩說:「你受累了。」
「別客氣,我去喊小徐。」胡苘繩頭一擺長發飄蕩,散發出濃重的汗味、他一轉身走了。
由於濕毛巾的作用,呂子賓精神迴光返照似地好轉,他睜開眼睛,說:「高俊這個人太狠太兇了,子孫後代將怎麼活呀!對他不整治是不行啊,要防微杜漸啊!再說布韋並不是個孝子,推翻了我對他的功勞,使我在人前人後一點面子都沒有啊!」
「爹,別胡言亂語了,以前打石頭找不到快法,現在快法找到了,你老人家又害怕了,你別管那麼多,你好好在家待著,俺哥哥們能掙錢給你花,你還有啥不知足的,你這不是福如東海嗎?」呂香香又埋怨說:「簽合同前您不聲不響,合同簽完了,都走了法律程序,縣長都趕來搞開業典禮,咱又有啥反悔的道理!」
「你不懂,你不懂,趕快回你婆家去吧。」呂子賓擺擺手,感覺到女兒不是他的知音,所以並不留戀女兒。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何況是換親。
「俺在這裡又不分哥哥們的家產,晚走一會還沾地皮去了,俺走了,省得惹您生氣。」呂香香雖然不嫉恨爹,但對於爹拿自己給大哥換媳婦心裡始終有疙瘩,所以有些生爹的氣,她一轉身一跺腳,說:「永遠不再踩你們呂家的門。」
馮遙遙因為小解剛出去一會,回到屋裡的時候香香已經走人,她知道爺倆肯定鬧掰了,並且是口水戰,於是不滿地對呂子賓說:「你又把香香攆走啦!」
「這不是她的家,她和我不是一條戰線上的人。」呂子賓憤怒地說。
「再不好也是你的閨女。你好好躺著吧,苘繩去給你請醫生、搬大夫了。」馮遙遙心裡有些生氣,姑娘好不容易回趟娘家,又讓你這犟驢給攆走了。唉,你掙不來錢,又把兒子弄得這麼丑,老大因為換親在世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現在孩子闖出了路子,這反而惹著你了,沒想到你的愛心卻被私心拴著。
「大娘,大叔感冒了?」小巧玲瓏、身體微妙的小徐背著一個急診箱走進堂屋,聽見馮遙遙說話的聲音便問,又說:「是苘繩喊的我。」
「在這裡呢。」馮遙遙在套間裡答應著,門帘一掀,滿臉笑意把小徐迎進裡間屋。
小徐把急診箱放在床頭桌上,打開急診箱,拿出體溫計,測了體溫,高燒三十九度,說:「可能被山風吹感冒了。」
於是,小徐給呂子賓打了退燒針,留了兩天吃的藥,並囑咐多喝開水,然後輕風一樣走人。
呂子賓打了針,服了藥便睡去,馮遙遙給他娶下毛巾,額頭上豆粒大的汗珠冒了出來,馮遙遙給他擦著汗水,心裡總算踏實下來。呂子賓睡夢中感慨:滿堂兒女也不如半路夫妻,何況是整路上的夫妻。
晚上十點多鐘呂子賓才醒過來,外間屋裡,呂布韋和老二老三老四正商議明天開工的事。
「明天,是咱家新的轉折時期,也是從古到今開山打石上的一個里程碑,誰也不能有閃失,要好好聽人家技術員的。」呂布韋對兄弟們做著戰前工作,他坐在爹的位置上,相當於繼承皇位前的太子,他對下邊太子黨們說。
「咱的叉車怎麼辦,還欠著六萬元的貸款吶。」老四呂布畔念念不忘他的叉車,因為有叉車他才有了月紅。
「叉車還是歸你管,叉車上有活你就干,沒活你就去在塘里學習南方人燒石頭以及怎麼開石頭,掌握一些本領。」呂布韋早己想好下一步該怎麼走,怎麼幹。
「高俊大哥那邊的工人,今天下午到的鎮上,大約有三十多人,今天我抽空去買奶粉時撞見的。」呂布生說。
「我知道。」呂布韋揚了一下手中的康佳手機,說:「高大哥讓我給變電所打了電話,準備在山上蓋變壓器房子,把電架過來,架過電來之後,就建一幢大樓,然後,建修環山路,用水泥硬化路面,把下來的石料在沒建石材加工廠之前,全部運輸出去,拿到一部分錢支付所需開支。」
「修路的錢咱算不算一份?」呂布河問:「太浪費錢了,修這麼好的路。」
「咱可以入股分紅,過往車輛要過磅收費的。」呂布韋笑了,他知道三弟小心眼,也沒有見識。
李大麗走進來,問:「娘問你們還餓不餓?」
「不餓,縣長沒住下,給他準備的席讓我們和胡旺他們給吃了。」呂布生一笑說:「你忙你的去吧。」
「哦,縣領導沒在這裡吃飯,真是大清官。」李大麗感到吃驚。
「別說縣長,鄉里的書記和其他人也沒在鎮上住下,石承祿同志笑著說,等你們穿上西服和旗袍的那一天,我去你們家裡做客。」呂布生模仿著石承祿的口氣說。
「真是清官吶,青天大老爺!」呂布河感嘆地說。
「今天咱爹生病了您幾個知道啵,是胡苘繩把咱爹背回來的。」李大麗生氣地說。
「都以為去了二叔家吶,咱爹呢?」呂布韋羞愧地問。
「連爹去了都還不知道,還當什麼大孝子。」李大麗朝裡間屋一指、一呶嘴說,說完便走出堂屋。
兄弟幾個聽到連忙跑進了裡間,並拉開了裡間屋裡的白熾燈。
「爹,感覺好點了嗎?」呂布生跑到床前,心中十分內疚。
「嗯,老二啊,天不早了,你回去吧!」呂子賓讓呂布生回到綠原北村去,免得李經紀、姚氏惦念:「省得你岳父岳母和月季掛念你。」
「爹,對不起,今天連您老人家給忘了。」呂布生道著歉,就差沒有磕頭了。
「你走吧,咱爹不跟你一般見識,以後想著咱爹就行了,快點走,回你的婆家去吧!」呂布畔笑著說。
誰也沒有想到老二呂布生兩眼一閉落下淚來,嗚嗚地竟在床前哭上了,搽一把抹一把的,說:「爹,您千萬別有什麼閃失,好日子剛剛開始。」
「沒啥閃失,你走吧,路上慢點,別磕著碰著,如果你磕著碰著,你媳婦會哭上三天三夜,走吧!」呂子賓耐心地揮了揮手,讓他走人。
「趕快走唄,別卿卿我我的。」呂布畔被二哥那種孝敬爹娘的真誠勁兒逗笑了,於是戲謔地說。
「走吧,別貓哭耗子假慈悲了,你心疼的是錢,股份錢一分一文都不會少你的。」呂布河一撇嘴、一扭臉,十分不悅地說。
呂布生聞聽此言,抹了最後一把眼淚,踅過身來,對呂子賓說:「爹,我走了,老三總嫌我。」
「走吧走吧,有你大哥,會把事情搞清楚的。」呂子賓也不生氣,擺擺手讓呂布生走人。
呂布生看著親爹的臉朝屋外退去,一下子退到門框上,一扭臉碰著了鼻子,這回真是鼻酸流淚了,他強忍著,二話沒說出了套間,老四和老三會心地笑了。
院子裡,馮遙遙早就站在廚房門口等著,手裡提著一個方巾包裹,等呂布生走出來時,便迎上前去將包裹遞給了呂布生,說:「這是娘烙的菜餅,拿回去吃罷,你岳父他們也沒住下就走了,回去好好解釋解釋。」
「不用解釋,我那岳父辦不憨事,胡旺一禮讓,他就和月季、大錘他們跟著去飯店吃大席,吃飽喝足就躥趟子了。」呂布生捂著鼻子笑著說:「也沒跟我回來。」
呂布生不再捂鼻子,接過包袱笑了,並笑出了眼淚,說:「謝謝親娘。」
「走吧走吧!」馮遙遙揮手朝兒子背上打了一呱子。
呂布生把包袱朝自行車車把上一掛,騎上自行車出了大門,邊騎邊說:「今天又撈了一份外塊,好哭的孩子有餅吃。我要看電影去嘍。」
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天朗氣清,月兒嬌嬌地也明。
他自言自語完,騎了自行車竟然唱了起來:李二嫂眼含淚關上房門。
裡間屋裡的呂布生和老三、老四還沒走,呂子賓便披衣坐了起來,燈光下,他的眼神好像十分深邃,呂子賓說:「老三老四你們都去睡吧,我和你們的大哥說幾句話。」
呂布河和呂布畔向爹說了辭行的話睡覺去了,只剩下一言不發的呂布韋,他依在桌旁對望著爹,他知道爹對於新開採方式產生了矛盾的心理,內心很糾結,也許爹想得太多了。
「布韋。」呂子賓喊了一聲沉默的兒子。
「嗯,爹,您說。」呂布韋從沉思中醒過來。
「您對這個火燒了解多少?」呂子賓深深地看著兒子,他那驚恐的眼神,探尋著呂布韋那張油亮的長臉。
「根椐高大哥的資料介紹,火燒的方式是目前最先進的開採方式,但不是唯一的方式,但火燒也稱油燒,也是目前最成功的開採方式。」呂布韋實實在在、認認真真地回答著爹。
「一年要挖幾層?」呂子賓在簽合同前,只是認為比胡三切豆腐快一點,沒想到會扒到龍門三級浪,挖到地下水晶。
「一層要燒十米左右深,至於一年打幾層,高大哥說至少兩層。」呂布韋不知道爹是啥想法,只是小心翼翼地回答。
「看他那樣子要把綠原山搬走,搬到他家去,說什麼扒到龍門三級浪,挖到地下水晶宮。」呂子賓有些怒髮衝冠的樣子,可惜沒戴帽子。
「那只是一句文詞,一副對聯,用於表明他開採的決心,把地球打穿誰也沒這個能力。」呂布韋開導著爹說。
「真那樣的話,子孫後代就當不上石匠了。」呂子賓心痛地說:「疏乎大意了,沒在合同上講好挖多深,再說,毀了山掙不到錢怎麼辦?」
「爹,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高大哥是個商人,只要有利可圖必不放過投資,他不是初次做生意,肯定有著成功的經驗,咱只要跟對人,站不錯隊,一定會掙到錢的,咱因為沒有錢,才拿小妹妹換了李大麗,香香一朵鮮花插到鐵沫子上,我也在有一種壓抑的感覺。我不甘心呀爹,我決定讓下一代從寒門裡走出去,去上大學,去讀研究生,去讀博士生,娶城裡的姑娘當媳婦,結束當石匠的歷史。」呂布韋聲音不高,但很激動,眼睛裡布滿淚水。
「都是爹娘無能,綠原是咱們的家,你看咱這家鄉,天上那麼乾淨,地上那麼乾淨,空氣那麼乾淨,白菜燉豆腐也那麼香,你讓他們都走出去了,忘了家鄉怎麼辦。這也不是好辦法。」呂子賓悲憫地說。
「爹,我不能像您傷害我那樣去傷害孩子們。」呂布韋生氣了,他狠狠地對爹說了這樣一句話。
呂子賓沉默了,子彈在槍膛里也卡殼了,他無言以對。
白熾燈的光亮滿屋子失落。
外間屋裡,馮遙遙默不作聲,呆呆地聽著爺倆的對話。
「都是爹無能,如果你感覺和高俊開發石材心裡好受,爹支持你,爹現在沒啥可說的。」呂子賓說話的聲音很悲愴,說。
呂子賓承認自己對兒子做了錯事,馮遙遙聽得膽顫心驚,心如刀絞,又只聽呂布韋喊了一聲爹,接著便傳出哽咽之聲。
人們在山上折騰了一天,到了晚上還是該回家的回家,村裡的電影在惠民超市的十字路口放映,人們自然不會放過,不管放什麼片子,是槍戰片也罷,是故事片也罷,喜劇也罷,悲劇也罷,男女老幼都坐在凳子上,千張面孔瞪著千雙眼睛,傻子一樣對著一張黑邊白布,那白布上,有了色彩,有了男女、有了聲音……天上,月亮圓圓的大明大放,天藍藍的遼闊而空曠,唯有幾顆不安分的星星,在天邊望著呂家大門口那顆還沒有凋謝花朵的梧桐樹擠眼弄神,染了一身月亮的色彩。
村里偶爾傳來一聲狗叫,不識時務的雞也提前打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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