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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出喪炮響魂飛天

2024-09-14 07:22:28 作者: 閆可平
  胡苘繩在柏樹井北邊裝上炮,並做了藥引,然後只等治喪委員會大總理胡旺手機來電通知,點火放炮,他無聊地看著周圍呂布畔的石材加工廠。附近的柏樹林,據說有百畝之多,村裡的疤癩嘴王其八把它賣給了呂布畔、呂布河,呂布畔就在這裡建起了畔紅四廠,再往北通山腳的近百畝地,呂布河又租賃過來,又弄了一個藝河三廠,二人合資在加工廠以西又修了一條上山的水泥路,在水泥路的西側,兄弟倆又造了兩棟別墅供自己居住。

  兩家廠子流出的廢水在廠前開掘的溝壑里,通過村西自然溝流向村南寨河,由於廢水的滲透,柏樹井中的飲用水不達標準,柏樹井也隨之廢棄。

  柏樹井井口上長滿了綠苔和蛤蟆酥草,綠苔和草上落了一層厚厚的石粉沫子。這井,因為沒有人來吃水,它變得蒼老,變得陰森,張著沒有牙齒的嘴巴,如同哮喘病人,喘息著空中的粉塵。人們遺忘了它,遺忘到沒有人來探望它,它將變成一口枯井、一口老井,天天發著死亡的嘆息。

  柏樹林已不復存在,這裡過去曾經是烏鴉和貓頭鷹的舞台,現在只剩下井邊這兩棵擰脖子的柏樹,兩顆樹粉塵滿頭,黑髮白染,呆若木雞般站在這裡,如同站崗的皇宮衛士,十分盡職。不過,它倆又和老井保持著距離。

  胡苘繩倚靠在柏樹上開始假寐,王二拐子跑了過來,流著滿腦門子汗水,上氣不接下氣,嘴一張一張的,露著一口沒有刷過的黃牙,閃出黃光,像佛光普照似的:「苘、苘繩大哥,苘繩大哥,放炮放炮,出喪出喪,累死我了。」

  胡苘繩睜開眼睛,眼睛像臨死的魚眼,不過,他看到王二拐子那副氣喘吁吁的樣子,便笑了,說:「他們耍你,知道你形象不好,讓你在大街上展現展現。」

  「什麼耍我,委員會給你打電話你不接,胡書記就攆著我來通知你,你抬頭看看天,太陽掛在西山頂了,看看你的手機。」王二拐子蠻聰明的,他尋找著各種憑證。

  胡苘繩一看偏西的太陽,大約五點來鍾,相信王二拐子的話是對的,這才忽然想起自己在家中洗澡時把手機弄到靜音上了。

  「到時間了,到時間了,這是李月季不想走,在家想多涼快一會,她把手機給我調到了靜音上。」胡苘繩糊弄著王二拐子說。

  「真的?」王二拐子信以為真,因為胡苘繩比他有學問。

  「真的,咱兄弟倆我什麼時候糊弄過你。」胡苘繩板著面孔說。

  王二拐子點了點頭,忽而又搖了搖頭,說:「你沒騙過我?不可能,你剛買了車的時候,你讓我跟著你的車拾糞,在路上我跟了三天都沒揀到一坨糞。」

  「當時我也沒經驗,認為車比牛大一定會拉更多的糞,算啦算啦,那是過去的事了,別提了,點炮點炮。」胡苘繩說完,掏出打火機點了炮引,拉了王二拐子躲到樹後邊去,捂上耳朵。

  炮引像一條火蛇吐著信子,「吃吃」地朝炮墩跑,然後「咚、咚、咚」地放了三聲炮,炮聲驚天動地,震得兩顆樹上的粉塵起了雲煙,並落下了一地松殼。

  「我的娘耶,咋這麼響,人離的越近這個東西越響。」炮響過了,王二拐子耳朵還在嗡嗡地響,頭在空中直打轉悠,天色好像變了一樣,人好像在太陽光里飄著,樹上的粉塵像棉絮一樣裹了他一身。

  「你沒堵耳朵?」胡苘繩不知什麼時候跑得老遠,大聲斥責道。

  「堵了一隻。」王二拐子咧著嘴說:「到處是光。」

  「呂布生講話,完了完了完了,你的耳朵以後會聾,我不負這個責任。」胡苘繩十分吃驚的樣子說:「什麼光?」

  「眼前的光有綠的,有黃的,都是小星星……那咋辦?」王二拐子感覺腦子好了一些,耳朵里的蜜蜂飛走了許多,依然傻傻地問。

  「趕快給炮墩磕三個頭。」胡苘繩糊弄他。

  王二拐子趕緊趴在地上對著炮墩磕頭,屁股撅得高高。三個頭磕完,便感覺頭不再那麼響了,不在那麼天旋地轉了,然後站起來說:「這回你沒糊弄俺,也沒騙俺。」

  胡苘繩一笑,上前收了炮墩,將炮墩裝到帆布褡褳里,說:「我去村南寨河呂家林地,下葬的時候還要放五炮。」

  王二拐子手摸著褡褳,十分好奇:「這傢伙真響,好像老天爺放屁一般,俺跟你去。」

  「你跟著俺幹什麼去。」胡苘繩不解地問。

  「跟著你去學放炮!」王二拐子厚著臉皮說。

  「目前來說俺還不想收徒弟。」胡苘繩手提著褡褳,生鐵炮墩在裡邊發出撞擊聲,他裝模作樣地說。

  「這工作真好,放一炮主家給五十塊錢,還能聽響,還管兩頓飯,酒是酒、菜是菜的,成為人上人。」王二拐子十分羨慕地說。

  「我這是兩三輩子的手藝嘍,傳男不傳女,傳家裡人不傳外人。」胡苘繩半真半假地說:「當年敵人侵略咱中國,俺爹的爹造了一顆大地雷,差不多有綠原山那麼大,汶縣縣城解放的時候,解放軍久攻不下,俺爹的爹便把那顆地雷滾到縣城東門,用火柴點了引信,炸塌了半個汶縣縣城,俺的娘耶。」胡苘繩很激動,好像這一偉大創舉就是他做的,其實他也感覺十分光榮。

  「怎麼啦,解放軍叔叔沒攻進去?」王二拐子擔心地瞪大眼睛。

  「攻進去了,俺爺爺成了烈士。」胡苘繩要哭的樣子,說:「他老人家變成了一塊烈屬光榮的牌子。」

  「真了不起,你把這技術傳給俺,俺也去炸汶縣縣城,整個城都讓它塌掉。」王二拐子誠心誠意地說。


  「汶縣縣城會塌一半,你有可能去了監獄,然後由縣城監獄再轉到刑場,就聽見「巴勾」一聲槍響,給國家又浪費了一顆子彈。」胡苘繩說著大笑起來。

  「那怎麼辦?這凶事怎麼化解?」王二拐子翻著眼睛說。

  「我給你個咒語,你只要記住,逢凶必喊,你就大聲喊出來,保准你逢凶化吉,遇難呈祥!」胡苘繩道貌岸然地說。

  「什麼咒語,趕快教教我,我一定忠心耿耿當你的關門弟子。」王二拐子望著胡苘繩的嘴說,他一定要從這個帶毛的縫隙里得到真經。

  「記住了,村瞞鄉,鄉瞞縣,一直瞞到國務院。」胡苘繩一字一句地對他說,說得很慢,惟恐王二拐子記不住。

  王二拐子偏偏有歪才,讀書上了五個小學一年級,每天寫一個字,第二天還是很陌生,沒辦法,老師只好勒令他提前畢業,而今天,他腦洞大開,胡苘繩只說了一遍,他便記住了,甚至可以倒背如流:「村瞞鄉、鄉瞞縣,一直瞞到國務院,OK。」

  「趕快去干你的支客吧,你聽,出喪拜天鵝吶。嘿嘿嘿,哈哈哈……」胡苘繩大笑起來,一陣風吹來,把他的鬍子掀起,把他的頭髮掀起,把他的唇掀開,把他的鼻子掀歪,不,他的鼻子沒有掀歪。

  果然,嗩吶聲傳來,樂器聲緊湊響起。

  王二拐子做拱手禮,說:「俺去了,有時間哥們再聊,常言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一定會成為您的大徒弟,大關門弟子。」

  王二拐子說完便跑了。

  出喪炮三聲響,孝子們又是拜天鵝,又是放天鵝,又是給死人送盤纏,木馬、紙人、搖錢樹,耕牛、駿馬、大棺材,還有老客少眷,同輩姐妹,還有千百弔客和看客,都前呼後擁到了十字路口南北街,哭聲如雷雲中來,還有那東西街,嗩吶哀嚎,溢滿一天情懷,僅是那些花圈,就裝了三拖掛車。

  按照胡旺事先的決定,所有路祭的人分成三撥,由站香案的支客喊禮,此方法沒人反對,也就按照此法,在大街上有條不紊地進行。大同小異的磕頭方式,引發看客們嘻嘻哈哈或嘖嘖嘖戲鬧之聲,最後一個祭奠的是呂布生,他走進街心祭場,未語先淚,頭兩個揖做得有模有樣,等到第三個頭磕下去,呂布生就像一位爛醉如泥的漢子,無形無樣,癱倒在地,一直不起,中暑昏厥。

  在一旁早有準備的呂布韋、呂布河、呂布生,擠過人牆,走到呂布生身邊,架的架,拖的拖,像拖死豬一樣,他忽然睜開眼睛,拼盡力氣喊道:「月季,我的夥計,你一路走好。」

  「孝子跪——! 」喊禮的劉大鼻子因為天熱堅持不下來,又換上了胡三,胡三使出賣豆腐的勁頭,大聲喊禮。

  呂方和呂圓領著一班孝子,手扶哀杖,汗水濕透衣背,一溜兒跪到香案前,在香案前的泥巴盆前祭奠,將一串黃紙在盆內點燃,黃紙化為灰燼、算是死者將錢收到了聚寶盆內,這泥巴盆俗稱老盆,裡邊的開支在另一個世界裡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去天堂之路有路費,衣食住行,房屋建設,等等,如果這些還不夠用,呂圓扛著的拴兒,呂康背著的錢褡,呂順、呂謙拿著搖錢樹等許多物品,會讓死者高枕無憂,單說搖錢樹三日一晃,五日一搖,金銀財寶就落得大車拉小車拽。如出國旅遊都能兌換成外匯,或進行貨幣交換。如此看來,死了的人比活著的人還幸福。


  「一叩首,行禮——。」胡三喊著,像唱歌,裡面含著豆腐的味道。

  眾孝子叩拜祭奠,在完成八拜九叩之後,香案撤去,面對高棺。

  胡三把老盆放在呂方頭頂,這摔盆子的活一般都是長子來做,相當於皇上身邊的太子,能繼承大統,能坐擁天下。在農村的說法,能繼承家業,繼往開來。當然,如兄弟眾多,肯定要平分家財,平分秋色。

  高棺八路槓,十六位壯漢,各個雄糾糾、氣昂昂,胡三一聲令下:「起靈——! 」十六位壯漢槓子上肩,腰一挺,那喪架離了地面,嗩吶聲鼓舞人心。

  「摔」胡三對呂方下令摔碎老盆、呂方毫不猶豫,用盡悲痛之力將老盆高高舉起,對準路面,一個用力,老盆便粉身碎骨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盆內的所有灰燼,所有金銀財寶,便被死者存入閻王爺開設的冥通銀行。

  靈棺前是孝子,靈棺後是孝眷,前哭後擁,加上前來悼念的賓客,及看發喪群眾,形成一支強大的隊伍,這支強大的隊伍,浩浩蕩蕩,直奔呂家林。

  呂家林,坐落在村南寨河上游。那寨河,說它是一條河太短,短得只有十幾里路長,說它是一個坑它又太長,長得伸向遠處的趙王河。雨水長年從村北的山上流下來,一年四季有水,加上西邊天池村過來的小溪,像綠原山生命的眼睛,流淌著或多或少的淚水,死死地盯著呂家林。

  這個寨河,是人工開掘的,原是老輩人為了修寨子、打圍牆所挖,在兵荒馬亂的年月,主要是防盜匪侵擾,解放以後,人民公社時期,綠原村人依靠自己的智慧又把它修成水庫蓄水,寨河以南的土地劃歸為綠原南村,寨河以北的土地便是綠原村的,有八千畝之多,分成數方,每一方歸一個生產組,以前叫生產隊。每方地里都有大小不等的墳墓,有的人在墳墓周圍栽上幾顆樹,給鳥雀製造了天堂。

  在西邊這一方一千多畝地里,有一墳地,墓高三丈,有皇上賜封的墓碑,墓碑上呂氏祖,官居一品,有武侯之封,享受什麼待遇也寫得明明白白:魯魚一尾,公雞一隻,豬一頭,酒一壺,饅頭二個,等等,由於日久失修,上面字體模糊,上墳路兩側,有站班的文武,文東武西。只通祖墳。祖墳之後,便是新月形土輪,土輪上長滿了荒草,這土輪也有講究,代表一代忠臣,襯托出天上的太陽,太陽象徵著皇上,皇上是不落的太陽,臣便是忠於職守的月亮。這個聞名於綠原的地方,便是呂家林地。

  林門正南,面對寨河,林中松柏有千棵之多,墳墓如荒丘被野草掩埋。林路上階綠,荒冢埋靈魂。主路悠長把荒草分開,又分左右各一林區,在左側墓冢區,有一新挖的方坑,這裡就是李月季長眠之地,南臨河水澤世長,北望綠原千古秀。

  胡苘繩第一個來到呂家林,他主要是來選炮位,踏進林地,便覺涼風嗖嗖,樹香襲人,麻雀爭鳴,貓頭鷹匿伏,偶爾聽到野雞撲啦撲啦的飛跑聲,便覺這裡與別處不同,他自言自語道:「真是一塊風水寶地。」

  話音剛落,一群鳥兒哄然飛去,樹上的粉塵像下雨一樣,紛紛揚揚地墜落,胡苘繩無處躲藏,渾身上下落了一層粉塵,白糊糊的,成了白毛大俠,他不由得感嘆道:「這人世間到處都是污濁之地,連天堂里都不乾淨了。」他一邊走,一邊想,一邊到西區逛了一圈,地上的草弄得他涼鞋裡、褲腿上全是粉塵,全是草針。東區埋人,西區也不適合放炮,他只好在南區外不遠的地方定了炮點,等棺槨一到,馬上裝炮。然後在林邊的青石供桌上躺下來,百無聊賴地想著天堂和地獄,這兩個國家哪一個國家人口最多。真是宇宙難題。

  十六個壯漢八路槓抬著棺槨,就像抬著綠原山一樣沉重,一個個汗流浹背,壓得呲牙咧嘴,上千斤的大理石再加上李月季那二兩骨灰,和二斤重的骨灰盒,在這些壯漢們肩上毫不留情地壓著。這十六名壯漢還是在城裡勞務市場上精挑細選而來的,條件是每人五百元人民幣,兩頓飯,十六條玉璽香菸,真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吹鼓手們的腳步聲近了,嗩吶聲更近,其他樂器也爆發出婉約之音,一曲《秦雪梅弔孝》來傾訴人們的悲傷。

  胡苘繩一看下葬的隊伍進了林門,趕緊站起,毫不猶豫地到林外去裝炮。

  追悼會在墓地旁召開,在親友自由演講一節中,呂方回憶母親的勤勞,用口述的方式,講述自己和弟弟呂圓被母親養大成人的事實,他引用了一首歌詞,藉以表達對母親的敬意:你入學的新書包有人給你拿,你雨中的花折傘有人給你打,你愛吃的那三鮮餡有人給你包,你委屈的淚花有人給你擦……呂方情真意切的聲音,敲擊得人人心痛,各個掉淚,他的二姨月紅、三姨月艷、四姨月麗哭得如同淚人一般,兄弟倆宣誓:要化悲痛為力量,好好讀書,為家鄉父老的安全做出貢獻,為家鄉做出貢獻。

  沒有誰再演講,只有胡旺一篇長長的悼詞,好像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他歷數李月季和呂布生結婚後如何孝敬爹娘,如何做賢妻良母,又如何支持招商引資,積極在改革大潮中展現自己的能力,並做出貢獻。說她辦廠開礦有賢人之才,雖然沒有說她善於吃醋的缺點,卻是死人只有好,品德如世長,像天上星河,像林外寨河,源遠流長,萬古留芳。

  「咚咚咚咚咚」,胡苘繩的五聲炮響聲震天,結束了李月季巾幗不讓鬚眉的一生,棺槨下葬,呂方和呂圓和他們的叔伯兄弟們,還有他們的姨們,大娘嬸子們,手捧黃土,將墓穴中的棺槨掩埋,他們再也見不到李月季那張笑臉……李月季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連一聲招呼不打就走了……

  那十六位壯漢,既是抬棺人,又是安葬人,他們沒有白要主人家的錢,沒有白吃主人家的飯,沒有白喝主人家的酒。他們將墓築高,將碑樹好,又把三車花圈在墳墓上圍成一座山巒,然後收工到主人家領錢走人。

  所有的弔客都走了,所有的看客都走了,此時已近傍晚,正是飛鳥歸林、殘陽西沉的時候。

  李月季的一生,像一首輓歌唱盡最後一個音符,隨著人走鳥散而終結。

  胡苘繩最後一個走人,他站在墳墓前片刻,然後雙膝下跪拜了四拜,說道:「我對呂家犯下了滔天罪行,我是綠原最大的罪人。」

  他起身抬頭,迎天一嘆,忽見西北天處,雲彩如墨,無聲無息地翻滾著向中天而來,像一個史前惡魔偷襲人間。胡苘繩低頭沉默之間,雷電伸展成漂亮的鳳凰尾巴,緊接著在天空中來了一個孔雀開屏……那鳳凰尾巴掀起巨風雲浪,摩擦著呂家林,有掀天揭地之勢,瞬間,整個綠原在黃風瀰漫中消失,雷聲又到,像一隻又一隻鐵拳從天上搋到地下,花圈圍成的山巒,傾刻間被老天爺伸手拿去,露出墳堆上的黃土來……又是一個銀亮的世界,如銀河決堤、黃河決口、寨河破堤,一場暴風雨就這樣到來。

  胡苘繩撒丫子就跑,並緊緊抱著帆布褡褳中他那五個炮墩和炮藥,因為那些炮墩是他三代傳下來的寶貝。不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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