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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綠原之夜到天明

2024-09-14 07:22:54 作者: 閆可平
  夜,並不安分,綠原山的夜更是如此。

  綠原山從東到西十幾里,開山採石的機械在人們的奴役下,發出各種聲音。有鐺鐺的碎石聲,有「扔扔」的鑽機聲,有穿著防滑鏈的龐然大物在跑道上嗚嗚的、嚎叫聲。火燒機依然是上帝的寵兒,把氧氣和柴油擰在一塊呼呼地吐出一條長長的火舌,肆意地割裂著大山流血的肌肉。

  礦區的節能方燈,青光刺破昏沉煩躁的夜空,與宇宙相連,與大地相接,遠遠看去,燈連燈,光拉光,從東到西,像一條燈龍橫臥在綠原大地上。

  綠原山商會樓樓頂,一頂遮陽傘下,高俊和蕭妮坐在圓桌旁,欣賞著綠原山的夜景,在這裡也能看到鷹山南礦區全貌。

  玉兔東升,銀輝把雜塵變成了昏紅模樣。鷹山南礦區,也就是金獅礦以南大小石礦,燈光把煙塵擰在一起,不知死活的飛蟲在光的縫隙里奔跑,石礦上的每一棟樓房,把月亮的光掛在窗口,掛在空間裡,把一片片露天石礦放在光暈里浸泡。加班的工人們,抱緊咆哮的風鑽,給沉靜的夜唱起美聲,掌子面上那些叉車,叉起巨石朝航吊架下集結,工作著的人們,像遊走的殭屍在礦坑裡喊叫、舞動……

  「那裡很神秘。」高俊指著鷹山南礦區的方向說。

  「是很神秘。」蕭妮很贊同先生的觀點。

  「如果今晚呂銀兒只來我們商會,或者說只來找我們的過錯,那個神秘的地方一定是個大陰謀,或者是燈下黑。」高俊推斷著說。

  「你是說她不敢踏入那個地方,或者說她對那個地方還不了解,或者說還被蒙在鼓裡,或者說是一枚棋子。如果明天晚上還是燈光通明,那就是貪官們的安樂窩。」蕭妮明白了高俊的意思。

  「讓我們拭目以待吧!」高俊笑著說:「以她的性格,總有一天會闖入地雷陣。」

  「好的,拭目以待,欣賞一下身邊的景色也不錯。」蕭妮很滿足於夏夜的涼爽。

  「嗯,嗯嗯……」高俊也收回了目光:「這山上之夜就像天上的銀河。如果沒有這煩躁的聲音,如果沒有這石粉雜塵,如果沒有開採,綠原將會是青山綠水。」

  「像天上的街市。」蕭妮半是純真半是笑,說:「遠遠的街燈明了,好像閃著無數的明星,天上的星星現了,好像閃著無數的街燈,我想那縹緲的空中,定然有美麗的城市,街市上所陳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

  「郭沫若這首天上的街市,咱初中就讀過,那時候的風發意氣,那時候的激揚文字,那時候的青山綠水,十分難忘。……人老不能提當年嘍,那時候的你,校花一朵,如荷如玫。」

  「你當時也是挺優秀的,一直優秀到現在。」蕭妮聲音里含著嬌氣,六十多歲的人,現在還像一顆榕花樹,蓬蓬勃勃。

  「不行,老了。」高俊感慨道:「還是看看綠原的風景吧!」

  「山下的綠原村燈光四射,樓房錯落有致,加上夜霧粉塵的迷離,很像人間天堂。」蕭妮感慨地說:「人間天堂租給了天南海北來打工的人,人間天堂的主人都進了平凡的縣城。」

  「咱們也該退隱了,把這裡交給它的主人。」高俊站起來說。

  「想到了什麼?」蕭妮敏感地問。

  「環境治理的大形勢來了,當地人要在這片廢墟上重新建立起青山綠水。」高俊的洞察能力是極強的,預言上從沒放過空炮。

  「哦,你是說錢不好賺了?」蕭妮拿起桌上的飲料吮了一口問。

  「這只是其一。」高俊看著山下的村莊說。

  「其二吶?」蕭妮追問。

  「其二就是要把賺來的錢再投在這裡,明白嗎?我的意思是咱該走了,出國定居。」高俊深思慮熟後說。

  「明白,但是我不願走,這裡鄉風淳樸,就是走的話只能回咱的老家,在大山里蓋上一棟別墅,早聞鳥鳴,午看溪水,養上雞鴨,頤養晚年。」蕭妮充滿理想地說。

  「求同存異。」高俊妥協了,並且笑了,說:「行行行,好好愛護這個祖國吧!」

  「這還差不多。」蕭妮撒嬌地說,她放下飲料,站到高俊面前,然後伸開雙臂和高俊擁抱在一起,她要用溫柔來挽回丈夫出國定居的想法。她趴在高俊的肩膀上,看到了鷹山南礦區的燈火輝煌,喃喃自語地說:「那裡真是個神秘的地方,一直是個謎。」

  「嗯。」高俊輕輕地說:「如果能看透那就不叫官場了。」

  「那裡肯定是魔窟。」蕭妮回答說。

  「有一條真理,君子干不過流氓。那裡是個不可觸碰的雷區,那裡是當權者們的淘金地。不要羨慕,不要去那裡探險。那裡是特區。放鬆一下吧。」高俊安撫著說。

  「是冰火兩重天。看呂銀兒怎麼一視同仁。」蕭妮有些擔心地說。


  「呂銀兒只不過是官場上的一顆棋子,牛一樣拉犁,馬一樣駕轅。」高俊又一次斷言說。

  「真難呀,要受很多委屈。」蕭妮同情呂銀兒的不幸。

  「你很有悲憫之心。」高俊誇讚蕭妮,同時又說:「黨員就要干黨的事,犧牲的都是真正的共產黨員。」

  「但願我們一生平安,因為我們是商人。」蕭妮默默地祝福說。

  「上天賜給我們美好。」高俊撫摸著蕭妮的裸背說:「……順其自然吧。」

  「你看,那淺淺的天河,定然是不甚寬廣,那隔著河的牛郎織女,定能夠騎著牛兒來往。我想她們此刻,定然在天街閒遊。不信請看那顆流星,是他提著燈籠在走。」蕭妮頭伏在高俊肩上,喃喃自語地說。

  「綠原山要比天上的街市值錢,全國的開發商都來到了綠原。」高俊按著自己的思路說。

  「現在幾點了?」蕭妮好像問高俊,又好像問自己。

  「十點多了。」高俊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夜光表說。

  「叮鈴鈴」桌子上的手機在報警。

  高俊的身體微顫了一下,蕭妮感覺得到,她知道高俊在擔心著一個問題,那就是石礦該停工而沒有停工,這是他的責任,也是呂布韋的責任,是他倆商定好的責任。

  「不管它,享受享受這綠原的夏夜。」蕭妮好像有些睡意,迷迷糊糊地說。

  「叮鈴鈴」手機還在響,是重新撥過來的。這反映了打電話人的態度:憤怒、不滿、堅強、執著。

  「會是誰吶?」高俊在猜想,並輕輕自言。

  「是一個女人的,她會瘋的,這時候她還在值班。」蕭妮夢中囈語著,她告訴高俊:「應該是她,不管她,就當作她在世界上消失了。」


  「不管她。消失了!」高俊順著蕭妮的思路跑下去,說。

  「此刻,她應該在我的辦公室里。」高俊也好像很清楚是誰。

  「不管她。」蕭妮懶洋洋地說。

  「不管她。」高俊被蕭妮的情緒感染,緊緊擁抱著蕭妮,二人好似靈魂出竅,在上帝的伊甸園裡暢遊。

  此時,從樓頂閣樓小門裡走出一個人,眼睛裡閃著狼一樣的綠光,此人一動不動地站在他二人不遠處,倒背著雙手,亭亭玉立,原來是呂銀兒。

  一個聲音冷冷地從銀兒嘴裡傳來:「高會長,明天見!」

  高俊並沒回答她的辭別,呂銀兒說完轉身下樓去了。

  高俊和蕭妮依然擁抱著,就像一棵情侶樹。

  夜涼爽起來,但山上的機械和山下的板材廠里,依然是熱火朝天,那些機械發出的聲音,掩蓋了村莊裡報更的雞鳴,掩蓋了村莊裡看家的狗吠、更掩蓋了村莊裡牛的賣欄聲。

  凌晨八點,礦山上所有的工作停擺,所有的機械聲也瞬間消失,所有的運輸車輛也檔空輪停,這個早晨和以往相比,好像不正常,但是,那天空似如染上了瘟疫,霧蒙蒙的、水黏黏的、濕漉漉的、渾渾濁濁。又像一個蒼老的樵夫,灰頭土臉。

  每天的八點,高俊按時到辦公室上班,只要朝老闆椅子上一坐,首先看到的是一盆仙人球。這傢伙全身是刺,招不得惹不得,只能看它,不能動它,高興的時候在它的頭頂上開一朵星星似的小花。他很喜歡這種花中的異類,欣賞它一流的防衛能力,好像與高俊有著不解之緣。

  門沒有關,女服務員打掃完衛生之後便出去了,高俊剛剛坐下,就見呂銀兒邁著輕快的步子,帶著她的秘書吳長鈞,笑容滿面地走進來。高俊對於呂銀兒的到來並不驚訝,因為昨天晚上呂銀兒說過要過來的。

  「呂書記您好!昨天晚上沒能聽到您的指示深表歉意。」高俊很自然地說,好像沒發生過什麼事情。

  「沒事沒事。昨天晚上不能打擾兩位的感情交流,今天我可以再來嘛。」呂銀兒笑著,走上前去,客氣地同早已站起來的高俊握手。

  「昨天,妻子血壓突然增高,感到眩暈,只好相擁而立。」高俊解釋說,客氣而禮貌。


  「不用解釋,不用解釋,高會長光明磊落,是維護國家、維護人民、維護法律的好商人。」呂銀兒口語清晰,連諷加刺、意有所指。

  兩人握手之後,然後坐下。

  「謹聽教誨。」高俊笑著說。

  「昨天上午給你們的環境治理細則上,讓你們商會通知大小礦區晚上八點停工,你們為什麼今天早上八點才停工,有的石礦到現在還沒有停工。」呂銀兒眼裡憤怒、臉上笑,她有一種被商家玩弄的感覺。

  「昨天下午就召開了緊急會議,並傳達了礦山環境治理細則。停工一事由呂副會長傳達,他喝了兩杯酒,可能把時間給傳達錯了。」高俊解釋說:「昨天下午的會議過程由蕭妮作了記錄。」

  「真是商人意識,時間就是金錢。」呂銀兒嬉笑著說:「這個驢長臉一尺四,別看外表挺老實,實際上內心並不老實,我會給這位大哥送見面禮的。」

  「今天他出差了,遵照鎮政府的指示,停止油氧混合採燒,改用大鋸開採、對於礦山環境治理從根本上做扭轉。」高俊不卑不亢,耐心回報。

  「很好,鎮黨委會議上,有的同志提出礦山占地面積和開採面積有出入,你對這事怎麼看?」呂銀兒不笑了,臉上冷冰冰的,並且出現大小不等的肉坑,肉坑裡好像積雪化水又結冰凌。

  「肯定會有出入。」高俊馬上意識到來事了,所以以實就實地說。

  「開採面積有出入,看來是只能多不能少,超出納稅數字。」呂銀兒單刀直入,並不試探,說。

  「應該是。」高俊並不迴避,以實就實。

  「這樣的話叫做偷稅漏稅。」呂銀兒眉眼皆怒,牙放寒光。

  「在當時,都是由開採人自己呈報,並沒有尺量步邁。」高俊回答說。

  「當時是當時,現在是現在,要重新核實,不能讓國家吃虧。」呂銀兒說:「現在休整也是個機會,對於那些靠掛的石塘一律關停,等批下證來再說,對於不聽鎮政府和商會指示的,一律停止開採,沒收營業執照,取消法人代表資格。」

  「高俊積極配合領導工作。」高俊說話天衣無縫,呂銀兒無可挑剔,她暗暗佩服高俊。


  「吳秘書。」呂銀兒對坐在身邊的吳長鈞喊了一聲。

  「在。」吳長鈞沒有了病態。

  「通知稅務、國土,前來丈量礦山。」呂銀兒發號施令:「如果用人工丈量,天太熱無法工作的話,可以調動無人機來。」

  「從哪裡開始!」吳長鈞像個軍人在呂銀兒面前一個立正,請求指示。

  「高會長,商會你說了算,先從哪家礦山開始比較合適?」呂銀兒靈機,以商量的口吻對高俊說。

  「理應先從俊高一礦開始。」高俊並不怯弱,表示積極支持,先從自身開刀。

  「吳秘書,先從俊高一礦開始。」呂銀兒告訴吳長鈞,然後一樂,吳長鈞會意。

  吳長鈞按照呂銀兒的指示撥了個電話,電話撥出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帶有國稅國土字樣的三輛車停在商會大樓前停住,另外還有一輛綠皮車,每輛車上下來三個人,三三得九,然後組成一支隊伍向商會大樓里走來。

  「咱們直接開始丈量吧。」高俊從窗戶里看到來了三輛車,知道呂銀兒有備而來,知道從今天開始,只要呂銀兒在綠原鎮一天,就要認認真真地干一天。

  「哦,行呀,還要麻煩你一下,把商會人員的名單提供給我,包括每個人的信息,及石礦的地理位置、也就是坐標及礦山名稱。」呂銀兒用不容人反駁的口氣說。

  「好的。」高俊在辦公桌上撥了個電話:「把商會人員名單及信息、以及石礦名稱提供給我,不得有半點馬虎。」

  「好的。」電話回音說,好像十分乾脆。

  高俊掛了電話,國土國稅的工作人員走進大樓。呂銀兒一一給高俊介紹清楚,大家都是一副綿羊似的笑臉,好像來參加盛宴那麼高興。

  高俊又一次撥了電話,進來兩名戴安全帽的工人,有一名管工叫曾文萬,另外一名人高馬大,比曾文萬臉色還黑。

  「曾管工,你兩人帶領各位領導去丈量礦山開採面積,從東到西,從南到北,以石碑界為準,有多少算多少,不要作弊。」高俊嚴肅地囑咐。

  「是。」曾文萬和那名工人走出辦公室等候。

  此時,一位戴黑邊眼鏡、臉色白晳的男子拿了一沓商會成員信息表交到高俊手上,說:「高會長,各礦老闆的信息全在這裡。」

  高俊接過來,用眼掃了一下,然後轉交到呂銀兒手上,說:「全了,商會在編老闆、礦山在編老闆,石材加工廠老闆信息都在這裡。鷹山南礦不屬於本商會管理,屬於向震北。」

  「丈量向震北礦山之時,就是礦山關閉之日。」呂銀兒伸手接過來,速度賊快,她笑著對諸位說:「此表比《智取威虎山》上的聯絡圖都重要。吳秘書,拿著。高先生還去丈量礦山嗎,先整理綠原山所有礦區?」

  「我就不去了,信息表上寫得很明白,我還有事要做。」高俊拒絕說。

  「好吧,有什麼事我們隨時再聯繫。」呂銀兒站起身來便朝外走,並說:「鷹山自有鷹山道。」

  呂銀兒一揮手,她的精兵強將走了,呂銀兒也走了,這等於給辦公室進行了減壓,氣氛緩和了。

  高俊站在辦公室的中央、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辦公室門口。呂銀兒雖然消失了,但好像從她身上掉下一串漢字:嚴肅、認真、綠色、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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