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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情思勝過剜牆雨

2024-09-14 07:22:59 作者: 閆可平
  北溯雨過去了,剜牆雨也過去了。

  早晨,胡苘繩起床,也沒梳洗打扮,隨手從房間裡拉了一隻懶漢躺椅,半坐半躺在院中的大槐樹底下。

  太陽還沒從東山里升起來,潮濕的霧水便聚滿了樹葉。院子上空能見度很好,在槐樹葉縫隙里就能看到藍藍的天空,看見藍天上的白雲,看見藍天后面的天堂。天堂一層又一層,銀鋪路,金作樹,琉璃珊瑚紅楓樹,琥珀硨磲瑪瑙多,珍珠玫瑰是常物。蜘蛛網一樣的交通路線,用霞色塗了,露水洗了,弄成一個一塵不染的清境世界。

  「那天如果是這樣的天氣,李月季也不會被我車上的石頭砸死!」胡苘繩這樣悲哀的想。

  他將手墊在後腦勺上,這樣感覺舒服了一些。他的眼皮很瘦,上邊產生了浮腫,眼頭眼尾布滿了膿黃色的眼屎,長短不一的睫毛也被眼屎拉住,形成一道能擋住塵沙的有機牆,這樣一來,使他的眼皮開合不那麼自如。濃密的眉毛倒伏間有些凌亂,雖然凌亂,但卻是如墨如染,倒像是兩道山嶺栽上了稠密的松樹,它的眉毛啊,像他的頭髮一樣實在太黑了……這個偉大的倒霉蛋。

  從出車禍那天起,他每天從早到晚都在這顆樹下躺著,除了李月季發喪那天放炮以外,他都閉門在家。車也沒修,也不再上山搞什麼運輸,唉,這緊拉慢拽,最後只剩下兩條爛車胎,還有心中的蒼涼和悲哀,這車禍喲為什麼偏偏發生在李月季的身上,為什麼自己是這場車禍的肇事者,時運對於自己來說真是太不公平了。時也、運也、命也、均不在自己這邊。

  突然,一隻黃鼠狼從樹上下來,扭過屁股,對準他的臉就是一通放屁,然後逃之夭夭。不一會,有兩隻喜鵲飛來,站在樹杈上唱歌,嘰嘰喳喳、挺像歌手們在舞台上拋媚弄俏、譁眾取寵。

  樹上的喜鵲叫個不停,這對他來說是個巨大的諷刺,他一言不發,閉著眼睛,想從喜鵲歌唱的聲音里,領會出一些精神,但是,那兩隻喜鵲叫過之後,就不叫了,飛走了。

  鵲眼看人低。

  胡苘繩這樣想,本想藉助鳥君使自己高興起來,卻被這鳥君給了一巨大的打擊,人世間的悲哀啊,像山一樣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一百萬拿出了,他心中得到一些安慰,倘若不是拿出一百萬元的吊禮,恐怕以後會背負山一樣的重壓,連表現的機會都沒有,到那時,鵲呀飛得更高,把自己看得更低,看得像狗、像貓、像蟲、像螞蟻。

  他微閉著眼睛,眼前好像站著一個女人,那女人從槐樹下的地皮里冒出來,擠破地皮,娉婷地向上增長,並且穩著膀兒,只消一刻工夫,便長成槐樹一樣高,面目俊美,俊眸含笑,青絲高挽。

  「你是誰?」胡苘繩迷迷糊糊地問。

  「我是李月季呀,咱們在同一個太陽下曬暖,彼此怎麼會生分起來?」李月季笑著,風吹著她的鵝黃裙角,她的裙角飄蕩盪地舞著,並且還有一種月季花牌的香水味。

  「你不是死了麼,怎麼到我家裡來?」胡苘繩吃驚地問她。

  「無所謂死,無所謂活,我已去了天堂,在三十六大清虛境修煉,今天看看你願意去那個地方啵?」李月季好像是真情實意地相邀。

  「我不願意去,還有兒子在上學,我要給他掙錢交學費、交生活費,供他考研究生或出國留學什麼的,等到他讀完碩博,有了工作,我還要給他賺錢買房子,擺脫農村寒門才子之名,我還要幫忙帶孫子。」胡苘繩找出許多不願意去天堂的理由。

  「我也有兒子呀。」李月季嗔怪地反駁說。

  「可你們家有錢呀,屬於土豪的行列,有金山銀山,有花不完的錢,發你喪時我還上了一百萬的吊禮,我的家裡只有那麼多錢了。」胡苘繩埋怨地說:「你死你也不找個有錢的戶子,偏訛上我這寒門,我和你男人還是小時候的同學吶。」

  「別埋怨了,都是因為空氣,是空氣訛上了你,是空氣的罪惡,我並沒有訛你,家裡人也沒人怪你,你的錢還是你的錢,那是你的血汗錢,還你就是。」李月季一點也不生氣,十分寬容,身體開始飄飄遙遙。

  「別、別、別還給我,還給了我我的良心會把我折磨死的,我不會因一百萬而折腰,做人要有尊嚴。」胡苘繩忙推脫說:「你給社會,給綠原,給勞苦大眾們創造了就業機會,創造了數不清的錢,所以,我就根椐家裡有多少錢來給你加了倍數。」

  「你的兒子由你的媳婦於光彩照顧,噓,別作聲,我走了。」李月季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不讓他說話,此刻,他也說不出話來,眼睜睜看著李月季變化成眼前的槐樹消失了。李月季變成了這棵槐樹……

  胡苘繩忽然驚醒,驚詫地看著槐樹,他的媳婦於光彩站在他的面前,心有餘悸地看著他。

  「你在跟誰說話。」於光彩問他。

  「……」胡苘繩錯愕地瞪著眼睛,看著妻子。

  於光彩年輕時期的身體是小巧玲瓏,現在卻是小巧玲瓏地發胖,胸大、臀大、腰圍大,胸大如盤,臀大如山,腰像個油簍,脖子像豬的脖子一樣短,下巴的虛肉竄上兩腮及後腦勺下邊,齊耳短髮露著個帶了橫溝的脖子。剛才她和胡苘繩一塊起床,胡苘繩吊兒郎當地來到樹下呆坐,她卻去洗手間連洗加修,一番搗騰,日常化妝是她不情願的,但必須有個人樣啊,化完妝後,去開大門,迎接旭日東升,去一去晦氣。

  當她開完大門回來時,聽到胡苘繩嘰里咕嚕說胡話,於是,便踮著腳兒來到他面前,聽聽他說些什麼,聽了片刻也沒聽清他講了什麼,眯著個眼,好像大清早就遇上鬼了,她心驚肉跳,剛想叫醒他,他卻突然睜開了眼睛。

  「跟誰說話吶?」於光彩問。

  「……跟李月季……」胡苘繩回答,他睜開眼睛卻不見了李月季,就問:「李月季呢!」

  「我問你吶,你同誰在說話?」於光彩感到莫名其妙,眼珠將眼皮鼓起兩座山丘,瞪視著他。

  胡苘繩不再說話,他從椅子上下來站起,感覺腦袋在轉圈,圈裡始終有個人影。他伸手拉了於光彩,讓於光彩坐到躺椅上,神秘莫測地說:「來來來,你坐下。」

  於光彩稀里糊塗地坐下。


  胡苘繩手摸槐樹,問於光彩:「這是誰?」

  「沒有誰。」於光彩莫名其妙,說:「樹。」

  「再仔細看看,她是誰?」胡苘繩追問於光彩,眼神顯得深不可測。

  「槐樹。」於光彩說:「是棵大槐樹。」

  「這槐樹上有沒有人,在幹什麼?」胡苘繩一本正經的樣子,正經地有些讓於光彩害怕。

  「沒有人,這棵樹上曾拴過牛,剛才不是你在說夢話嗎?」於光彩回過神來,解釋說。

  「剛才是你在這兒站著。」胡苘繩沉思片刻,有了清醒的新發現。

  「嗯嗯嗯!」於光彩答應著,不過心嚇得嘣嘣直跳。

  「哈哈哈,我看你不像李月季。」胡苘繩放聲大笑,手指於光彩,說道:「李月季啥人。現在成了神仙,她從地里走出來,臉上有一股神仙之氣,長脖子秀肩,細腰長腿,蛾眉俊口瓜子牙,密獾一樣的眼睛,長得比電影明星都俊,和我談完話後,她就走進了樹里,走進了這綠槐,她就變成了這棵大槐樹。」

  「剛才真的是我站在槐樹下。」於光彩忙解釋說:「你做白日夢做糊塗了。」

  「真的是你?」胡苘繩眼神有些愣怔,說:「你就是李月季,剛才我看花眼了,你就是李老闆,你就是商會的副會長,你們家家德四方,恩澤於民,請受我一拜。」

  「他爹,你開什麼玩笑,你是不是中邪了。」於光彩發覺胡苘繩舉止有些不對勁,於是大聲吼罵。

  「不要推辭,不要推辭,請受我一拜,我不是有心想砸死你的。」胡苘繩撲通一聲雙膝跪倒,然後頭如搗蒜般在花磚地上磕起來。

  於光彩一下子嚇懵了,坐在椅子上動也不敢動,站也不敢站,喊也不敢喊,像菩薩在蓮花座上坐著。

  此時,呂布生提著密碼箱子走進大門,又走進院子,後邊跟著呂方、呂圓,當呂布生看到胡苘繩和於光彩兩人的舉動時,倍感驚詫,本以為是夫妻倆秀恩愛,卻看到不是秀恩愛的臉色。


  「苘繩,你在幹什麼,搞什麼名堂。」呂布生吃驚地問他。

  胡苘繩急忙從地上爬起,眉頭上還血津津的,他忙走到呂布生身邊:「哥哥,嫂子又回來了,她就住在我家槐樹里,現在她出來了,就坐在這椅子上。」

  呂布生狐疑地看著他,他懷疑胡苘繩的神經出了問題。

  胡苘繩又趕忙將呂方、呂圓拉過來,站在於光彩的面前,手指於光彩說:「爺們,她就是你們的娘,她又死而復生了,快磕頭。」

  呂方、呂圓不知所措,被胡苘繩的異常舉動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兄弟倆看看呂布生,又看看於光彩,最後斷定:「胡苘繩大叔的腦子進水嘍。」

  呂布生看到胡苘繩語無倫次,斷定他受了刺激,於是,他揚起巴掌,啪的一聲,巴掌落到了胡苘繩的臉上,說:「苘繩,你瘋了。」

  「俺沒瘋,俺清清楚楚知道,她就是你媳婦李月季!」胡苘繩毫不含糊,瞪著眼睛說。

  呂布生突然冷靜下來,看樣子胡苘繩並沒有瘋,好像他吃了什麼藥導致神經錯亂,於是說:「你站一邊去。」

  胡苘繩嘿嘿一笑說:「一大早你就在這裡胡思亂想,本君放個屁臭臭你,再見,拜拜,我走矣。」

  大家哭笑不得,胡苘繩雖然說跑,但他沒一點跑的意思。

  呂布生將於光彩從躺椅上拉起來,說:「弟妹,怎麼回事,你知道原因嗎?」

  「唉。」於光彩長出一口氣,好像憋得不行,說:「我的娘耶,嚇死我了。他好像是生了大病,一大早在這樹下神神叨叨,我開大門回來,朝他面前一站,他就把我弄到這椅子上,非說我是李月季不可,然後給我磕頭,好像中邪似的。」

  「噢,這樣吧弟妹,我和孩子來吶沒啥事情,一來是感謝你們的,你們上了那麼多吊禮,有點太過了,先讓孩子給你們磕個頭吧!」呂布生因為要回綠原北村,不想在這裡多耽擱時間,於是說。

  呂方、呂圓趕緊過來朝於光彩面前一跪磕了個頭,做了個揖進行了參拜。

  「一百萬也買不回李月季的命來。」於光彩流著淚說。


  「說什麼吶,人沒有死,就在大家面前站著,咱不能睜著眼說瞎話。」胡苘繩急忙說,他怒目圓睜,目光陰森森地看著每一個人。

  呂布生見於光彩挺通情達理,將密碼箱放在於光彩面前,說:「月季的死不是用錢來衡量的,也許她命中有劫數,該此時歸西,以後不再提起。苘繩送去的吊禮我己經收下,這密碼箱裡還是一百萬,資助您家孩子上學,這些錢雖然不能在大城市裡買樓,但在咱汶縣買樓還是有節餘的,買上一百平,剩下的裝修房子時再用,您收起來吧,我還有事就不能耽擱了。」

  「你……」於光彩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流淚,她突然跪下給呂布生磕頭,被呂布生趕忙拉住。

  「你照顧好苘繩。」呂布生說完轉身走去,他看到胡苘繩那幅憔悴樣,心中酸楚。

  呂方、呂圓兩小伙子跟在呂布生身後走出胡家。

  於光彩又一次面對呂布生走去的方向跪下,哭喊道:「呂老闆,你們家都是好人吶,天啊,為什麼好人不長壽呀!」

  呂布生沒有回頭,很快消失在大門外。

  於光彩從地上爬起來,提了那密碼箱朝堂屋裡走,胡苘繩不幹了,他眼神放光,神情嚴肅,朝於光彩大喊一聲:「李月季,你上哪裡去,我還沒給你磕完頭吶。」

  於光彩回身止步,抹了一把眼淚,抱著密碼箱走回來朝躺椅上一坐,說:「苘繩,我就是李月季,你拜吧!」

  「我拜,我拜。」胡苘繩說著又開始磕起頭來,並說:「我和您往日無冤,近日無讎,我根本沒有砸死您的意思,蒼天啊,霧霾呀,我有罪,我該死。」

  「你該死就要聽話,回到臥室里睡一覺然後再來這裡看我。」於光彩心中不再害怕,說。

  「是是是……」胡苘繩頭如搗蒜,接連不斷地磕頭,他沒有回臥室睡覺的意思,他磕著磕著忽然停下了,他直起身子,眼睛看著於光彩笑了:「哈哈,我怎麼拜起你來了!」

  「你願意拜的。」於光彩看到胡苘繩神經正常了,高興地說。

  「剛才我怎麼了,好像做了一場夢。」胡苘繩如夢初醒,恢復了理智,黃鼠狼屁的作用消失,說:「你抱的這箱子是從那裡來的?」

  「上吊禮的一百萬呂二哥收下了,這一百萬是讓咱給孩子買樓的。呂老闆和他兩個兒子來的,剛才你還在夢裡。」於光彩輕輕告訴胡苘繩說。

  胡苘繩一下子呆了,他仰望著大槐樹,流下兩行淚水,他痛苦地說:「黃鼠狼呀,你再放個屁把我帶走吧!」

  大槐樹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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