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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山怒鷹怨人多情

2024-09-14 07:23:33 作者: 閆可平
  石壁上,大多是紅色的晶點。山壁像的撕去毛皮一頭牛,能看到肌肉上附著許多的血管,特別是血管的未端,損傷性地敞開著,涓涓滲出許多血來,有白色的血漿,有紫黑的血漿、有黃色的血漿、這些血漿匯在一起,形成血溪,流淌到百米之深的掌子面上。並形成一片血海慢慢翻滾著上浮,好似從地球的心臟里湧出來,在綠原山的傷口裡泛濫著。

  高俊在商會大樓里走廊上,在落地窗前,注視著開闊的俊高一礦,看著豎立的石壁,眼睛便產生了幻覺。

  他從年輕到現在,從二十多到六十多,跑遍中國的山山水水,造就了一個又一個的礦區,頭腦里也從未出現過這種意象,而今天,大腦里卻不由自主地搭錯了神經,對大山產生了生理上的同情感。

  他感覺大山有了靈性,能像人一樣地表達自己的感情,它是在向自己控訴:高俊,你帶領人撕裂了我的皮膚,切割了我的肌肉,挖走了我的眼睛,挖走了我的五臟六腑。你們這些貪婪的傢伙,肢解了我的筋脈和骨骼,把我從廠子裡加工成乾魚片一樣的東西弄到市場上銷售。我身上的每一塊組織開始死亡,有的變成白色骨粉,經過太陽的暴曬,瀰漫在天空里,給世界造成一片污染。

  從皮肉被你撕開那天起,天和地都變了。綠色逐漸隱退,百鳥逐漸減少,蟲類開始消失,土壤開始沙化,在春夏秋冬以後的日子裡,留在這裡的全是貧窮和荒涼。

  你在天南海北開山採石,要麼去掉我的腳趾,要麼去掉我的手指,要麼在我的臂膀上劃下一塊肉。我熟悉你的面孔,看上去和藹可親,平易近人,道貌岸然,實質上是大自然中的賊寇,伸出貪婪的雙手,在不斷索取大自然的養分,以充實自己百寶箱裡的空間。你舉起錘頭,惡狠狠地給我一記重錘,敲斷我的脊梁骨,擠壓斷我的神經,使我病癱在這個沒有綠色的世界裡。你那高高揮起的斧頭,砍斷了人類延續的路子,使人類逐漸在宇宙中慢慢消失。你那高舉的火槍,燒焦我的皮膚和肌肉,硬生生把我們的肋骨拆下來,捏在你透著血紅的手裡,品評著我的骨質,談論著價格。

  因為你是高俊呀,又高又俊,但你的內心並不俊,你自豪地、愜意地向南北客商展示著自己的優秀:你們看看我,我像外科大夫一樣在山上開了一記刀口,索取了腹內的軟體……

  你們富了,你們的錢用車拉,如果你們拿人類和地球的生命開玩笑,那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現在你們還不願意收手,要把我弄得千瘡百孔,弄得就像一張篩子那樣……

  高俊聽懂了大山的傾訴,他臉上的肌肉僵硬起來,沒有了表情,似雪塑泥雕。但是,在他的眼睛裡,經常的笑意變成淚河,並翻卷著水浪。

  「親愛的,布韋來了,咱們的上等張裕干紅呢,一會好好喝一杯,明天走的時候就不要喝了。」蕭妮穿了一件鏤空的長裙,歲月雖然使她見老了一些,而那琉璃似的肉色在長裙鏤空處閃著光彩,看上去也倒嫵媚。

  「我累了。」他自言自語地說,他好像沒聽見她說的話。

  「累了就休息。」蕭妮聽見了他說什麼,笑了又笑,道歉說:「是我沒照顧好你。」

  高俊搖了搖頭,說:「不是,是我在生意場上笑累了,不應該再笑了,和自然相比較我沒有笑到最後。」

  「那就活點真性情,自然發笑,該笑就笑,不該笑的時候就不笑,順其自然。」蕭妮懂高俊,她知道他回家要退出商場,說:「錢永遠掙不完,這是真理。」

  「咱們應該適可而止了。」高俊一絲閒愁爬上眉梢眼尾。

  「什麼時候起身走?」蕭妮心裡酸酸的。因為在綠原生活了二十多年,對這裡一山一石,一人一物,特別熟悉。乍一走,心中割捨不下。尤其是呂家兄弟們,一個個出類拔萃,倍感親切。

  「明天,明天一早走。」高俊說:「和布韋兄及其家人話別,並交待一下有關事宜,特別要見大叔呂子賓一面。」

  「以後還會來這裡。」蕭妮不舍地說。

  「相信呂銀兒能整出一個綠水青山來。」高俊恢復了狀態,笑了笑說。

  「剛才你看到了什麼,你的臉色很難看。出現了從沒有過的那種神情。」蕭妮過來時看到了他臉上的變化,像腐朽了的榆木板透著沉重。

  「綠原山是有靈性的,它知道我們要走了,它在質問我,它在控訴我的罪行。它說我們挖走了它的眼睛,挖走了它的五臟六腑,肢解了它的身體,它罵我們貪婪。」高俊苦笑一下,心有餘悸地說:「批評是很中肯的,痛罵是很正確的。」

  「是你良心發現了什麼?咱們這次是走,還是躲避?」蕭妮有些迷茫了,不過,她知道這種滅絕性開採,是在對地球犯罪,對環境犯罪。

  「不管是走還是躲避,總歸要離開這裡。」高俊沉下臉說:「我們像罪犯一樣地逃跑吧,就像當年來時一樣,有人歡迎有人不歡迎。」

  「誰歡迎我們的到來?」蕭妮想知道答案。

  「我剛來時,汶縣政府和綠原鎮政府拍手歡迎我們,我也豪言壯語,引用了一句話:扒扒扒,扒到龍門三級浪;挖挖挖,挖到地下水晶宮。當時的場面你知道,縣長石承祿、趙長生為我們剪了彩。」高俊愉快地回答,眼睛笑意豐盛。

  「誰又不歡迎我們的到來?」蕭妮心裡快要明白過來。

  「呂子賓大叔。子賓大叔那天患了感冒,鬱悶成疾。在他的思想里,山要慢慢地開,石頭要慢慢地采,既要有事做,還要看著他的綠水青山。」高俊分析著,面孔不由得嚴肅起來。

  「他可以拒絕我們的合作呀!」蕭妮提出疑問。

  「這正是問題的焦點。呂布韋的外出,是為了開闢一條新的開採之路,他父親認為會有這種先進的開採方法。呂大叔在給布韋換親上賺足了面子,解決了所謂的布韋的婚姻大事。同時他又從內心裡感覺到對不起布韋和香香,所以他只有讓布韋小弟順其發展。再加上當時老四布畔的婚姻,我們義無反顧地不論從經濟上,還是從策略上都幫了他的大忙,他如鯁在喉,無法拒絕這次合作。他一輩子輸在了面子上,很悲哀。常言道:一有怫鬱諸病生焉,這就導致了他精神異常。他重情重義好面子,和李經紀不一樣,李經紀是自私自利好面子。這樣看來,他是綠原山上最偉大的父親,默默承受著山一樣的痛苦,直到面子把自己壓垮。」高俊沒有了笑容,眼睛裡有了淚潮,淚潮後浪推著前浪,促使眼睛又紅又腫脹起來。

  「當時你為什麼還做?」蕭妮哽咽著說。

  「商人喻以利,如果不做,幾個億的收入就不會拿到手了。如果放到現在,肯定是不做的。但是,我們不做別人做,不如我們做更好一些。」高俊說:「當時這礦山石材是將軍紅,是金疙瘩,誰也不願意捨去這個金疙瘩。」


  「我明白了,怪不得當初你對呂家的事那麼關心,一開始給小弟買手機,後來去李家吃喜面變相地讓我掏分子錢,呂布畔的事發生後你積極又主動,幫其周旋,這一切原來都是陰謀呀!」蕭妮有些不高興。

  「是的,這手段不應算作光明,當時他家太窮,一味自私僥倖,不善謀略,也的確需要咱們幫助。」高俊實事求是的說。

  「不論物質和感情,看來咱們欠呂家,並不是呂家欠咱。」蕭妮悲憫地說,並有所感悟。

  「是的,我們回報他,我們把礦山、廠子及其公路收費站還有配貨站都交給他們,淨身出戶走人。唉。」高俊仰望天空,長嘆一聲,如重釋負。就在他仰望之時,一隻山鷹在幾片雲彩下盤旋,說:「它也有飛累的時候。」

  蕭妮看到那隻鷹在盤旋,說:「我以為它不會累吶。」

  「它是在尋找食物。它會像一個預言家,預言我們人類。它能活七十歲。」高俊笑著說。

  空中的山鷹降低了高度,因為它看到整個綠原山沒有食物,沒有蛇龜鼠類,沒有蠍子蜈蚣,沒有螞蟻地龍,也沒有人的影子,回頭望的時候,它看到了落地窗前的高俊和蕭妮。它知道,它們不是獵物,是將要逃跑的山賊,他們屠殺了山上的樹木,趕走了山上的生靈,甚至連爬行的昆類也給消滅殆盡……那山鷹思考著,憤怒著,一聲「啁啾」破空襲來,直衝高俊和蕭妮,當它臨近落地窗時,看清了玻璃的阻隔,又是一聲怪唳大叫,展翅昂頭向上衝去,又在樓的上空盤旋。

  高俊在鷹俯衝下來時,本能地退縮了一步,臉色譁變,眼眸大睜,內心惶恐不安,一種從未有過的緊張充斥全身,他毛骨悚然,感覺腦袋像觸電一般。

  蕭妮沒感覺怎樣,只是伴隨高俊後退了一步,她微微一驚「啊」了一聲,但隨之鎮定下來,笑著說:「它也知道今天布韋來,想進來討杯酒喝。」

  「真是這樣的話就好嘍!」高俊強自鎮定下來,他知道這是一隻盤山鷹,從來綠原時它就頻繁出現,其態度是敵意的,一旦它的生活受到衝擊,它就會對敵人發起進攻,用有力的鐵爪,抓起敵人沖向天空,然後將敵人丟下來摔死,先啄敵人的眼睛,再掏敵人的心腹,慢慢地將皮肉撕開,進行吞噬。但蕭妮並不知道這種大鳥的厲害,她一旦知道這種鳥的獸性,晚上她就要做夢,夢中就要大喊大叫,驚心動魄。

  「難道說它還能與人為敵?」蕭妮瞪著兩隻黑幽幽的眼睛,從高俊的話里聽出了幾分不吉利,尤其是看到高俊的變臉變色,看得她有些驚恐,說:「這隻鷹有可能就是布韋經常見的那隻鷹,總在布韋弟出現的時候出現。」

  「算啦,不談這些。這裡是山東,不是非洲草原,不是那種原始山嶺,那些地方的鷹才叫鷹吶,能消滅一頭豬或一頭狼。」高俊說著朝客廳里走。

  高俊和蕭妮走進客廳,呂布韋早已坐到餐桌前,看餐桌中間的花卉,那是女服務員新插的荷花,每十天她都要換一次,香噴噴,粉艷艷,令人心馳神往。這荷花從城裡蓮花湖采來之後,十天半月都不會謝敗,讓人看到它便增加了食慾。

  「大哥,發生了什麼事?」呂布韋看到高俊和蕭妮神情怪怪的,於是便問。

  「一隻盤山鷹對我進行攻擊,幸虧隔著玻璃,不然會被啄瞎眼睛。」高俊心有餘悸,照實回答。


  「大哥心性善良怎麼會得罪它。這隻鷹很厲害,靠山上的活物為生,我小時候經常見它,現在依然經常見它,其實也沒什麼可怕的,它畢竟是鷹,技不如人。」呂布韋不以為然地說:「我二叔說它是綠原山第二山神爺。」

  「哦,我還真不知道。」蕭妮開始分酒布菜,說:「每年山上開工都祭奠山神爺,沒想到山神爺竟然是一隻大鳥。」

  「這只不過是當地人的信仰。喝一杯,借花獻佛,也算小弟尊重大哥。」呂布韋端起杯子相邀,這次喝的是五糧液,呂布韋深深地喝了一口,品了滋味。

  高俊為了穩定心神,也喝了一口,他放下酒杯時,恍惚中看到杯內一隻鷹在飛,定睛一看,它又消失了。這隻該死的盤山鷹。他心裡暗暗地罵道。

  呂布韋沒有觀察到高俊的變化,他今天來是受約而來,問:「大哥,有事?」

  高俊點了點頭,極力放鬆自己,鎮靜自己,幽默地說:「我和你嫂子要回家嘍,這裡所有的一切都由你來照管,我從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大哥,我沒聽明白。」呂布韋翻動著眼皮,莫名其妙地看著高俊。

  「小弟,你大哥說得很明白,這一攤子全部放給你,你自己好自為之吧,人們常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蕭妮說。

  「生意好好的怎麼要退出啊?」呂布韋心裡有一種失落感。他不知道大哥大嫂為什麼會這樣。

  「也是六十多歲的人嘍,半生飄泊,感覺到身心疲憊,所以做了隱退的決定。」高俊勉強笑了笑說。

  「你可以回家休息一段時間,或者去療養院,說什麼也不能把生意撇下。」呂布韋對於高俊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做法有些不樂意,心裡十分酸楚,他不願意讓大哥大嫂離開,一旦離開,他就感覺沒有了依靠,沒有了精神支柱。

  「歸心似箭,我也倍感心力交瘁,錢多了,自然也就沒有什麼意思,也沒有什麼意義。」高俊微笑中帶有傷感,帶有消極,他明白呂布韋的意思。

  「這樣吧,每個月,每年我把利潤給你撥過去,或者把所有礦產作價給我,我給你現錢。」呂布韋不想多得大哥的利益。

  「說句真心話,大哥有近百億在銀行存著,我不只是在這裡有生意,每年我出去兩三個月,就是去打理外邊的礦產。你我兄弟有緣,我的那份送給大叔大嬸,算是在綠原的一份孝心,別的話我也就不說了,我能順利回家就幸福了,你也不必推辭,來,兄弟倆干一杯。」高俊笑帶惆悵。

  呂布韋聽到高俊這些話,舉起杯子,和高俊四目相對……多年的合作夥伴,沒出現過一點分歧意見,每一個開採計劃,每一個銷售流程,每一個對工人的獎罰制度,每一次信託策略,所有的每一次,都是意見相同。而如今,卻要分手,卻要天各一方,呂布韋有些難以承受這活生生的現實,禁不住眼睛一熱,淚如泉湧。

  高俊明白呂布韋此時的心情、心中不覺難受,眼淚似長江之水,後浪推著前浪、洶湧澎湃,心在淚海上,行著船,駕著風,吹響分手的汽笛,那汽笛像盤山鷹一樣的唳叫著「啁啁」……他說:「相信佛家說的話,如有來生,咱兄弟倆還是在省城車站相遇,還是在綠原山合作,再掙它十幾個億。」

  呂布韋哽咽著說:「我也是這樣想,相信有今生來世,在來世還是在省城遇見大哥,還是來綠原合作,掙它十幾個億,建它個十廠八礦。」

  二人又一次碰杯,淚釀成的五糧液,咕咚咕咚地進入胃中。

  蕭妮陪著掉淚,最後笑了,像在省城初遇時笑得那般羞澀,那般不好意思,那般含蓄,她對這兩個男人的深情有些吃醋,說:「怎麼連我也忘了呢。如果真有來生,我們還是在車站相遇,我還是高俊的妻子,我還做你的嫂子,還是咱們三人合作,每人再掙它十幾個億。」

  「你看你看,小弟,咱怎麼把你嫂子給忘了,來來來,咱們再舉一次杯。」高俊忙說,又舉起空杯相邀。

  三人又一次舉起杯子,淚眼相望,悵然若失。

  「啁啁」盤山鷹的怪叫聲在樓頂出現,它在樓頂上空盤旋,它像是知道高俊和蕭妮要走,把山一樣大的廢墟放在綠原,悄悄地回到南方老家去花天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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