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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陽間儘是有情事

2024-09-14 07:24:26 作者: 閆可平
  姚氏的喪發得像秋天一樣單調飄零,空中飛過的雁、飛著的鷹,發出的聲音也比較哀婉,無奈地「哼啊」「啁啾」發出長長的嘆息,弄得滿山的樹木、滿山的葉子,滿樹的葉子,唰啦啦一山的蕭瑟。蕭瑟得如同天上散碎的雲、寡淡的雲山上滄桑的礦山窟窿,像姚氏死後的眼睛,有睜開的,有微睜著的,不甘心地仰望著天空。

  按照鎮裡的鄉規民約,喪事上,一律火化,一律不定吹鼓手,即聲樂禮儀,不飾重服,即不披麻戴孝拉哀杖。完全是白布袖章,宴席標價每桌二百塊錢以內,不允許收吊禮,不允許行大棺,只准用骨灰盒入土為安。好在南村的田大麻子,不要報酬,一支嗩吶免費吹,賺個飯吃也就算了。

  呂布生感覺喪事上太尷尬,心中十分內疚。姚氏沒有兒子,自己作為上門女婿,也應算半個兒子,想起死去的李月季,免不了大哭特哭一場:一個沒有場面的喪局,是他沒有主持好,有錢有銀子又有何用,在綠原北村真沒面子啊,一位聲勢顯赫的大老闆,怎麼這麼窩囊,親娘耶全是兒子不孝呀!

  呂布生家裡的兄弟、弟妹都來弔唁,陪靈。呂方、呂圓奔喪回家,左右護衛著他,架著他,關鍵時候阿劉就用輪椅推著他迎花圈,謝來賓。

  鎮裡的呂銀兒敬獻了一個花圈,村裡的李鐵匠、李二愣、四毛尾以及山上石材業的同行們,都來弔祭。還有張天師張拐子也到場幫忙。胡苘繩作為炮手被治喪委員會請來,在早晨放了三聲開喪炮,下午出喪放了三聲出喪炮,到林地里又放了五聲下葬炮。李鐵匠喊禮跪拜,張拐子也來作了弔祭,一切都是公式化、程序化。呂布生捧著骨灰盒,將親娘安葬在南北坑。

  炮聲一響,林間的槐樹葉被震得紛紛揚揚、瑟瑟灑灑地落下,就連那收了玉米剩下的棵子,也被飛起的塵沙砸得唰啦唰啦的作響。

  月艷和她親愛的劉斌沒有回來發喪,月麗和月紅感到這是一種無法彌補的遺憾,因此,姐妹倆給娘背著紙錢搭子,哭得十分傷心:「娘啊,娘啊,您一路走好,抱著您的錢……」

  黑葡萄柳藝兒倒是心軟之人,想到自已遠在他鄉,自從爹娘不要自己,爹娘生死一概不知,自己因為貪酒被賣到這裡,沒有認識的人,這一切都是爹娘太狠心的緣故。自從跟了呂布河這小子,心裡總感到不安,沒有一點安全感,想到這裡,不由得心酸起來,禁不住淚從眼出,嚎啕大哭:「嬸呀,嬸呀……我的嬸子呀!」

  當然,更有陪哭者李大麗,為了給弟弟換媳婦,來到綠原村,生了兒子還被呂布韋拋棄,拿自己不當人,又像風中扯碎的破布被他撿回來,這委屈向誰訴說,不由得淚水漣漣,如喪考妣,「嬸子嬸子」的嚎個不停。

  葬禮在李鐵匠的喊禮聲中進行,那蒼老的、帶著沙啞聲音的嗓子,不斷發出死亡來臨的呼喊。這個老人,今天站在這裡喊禮,也許明天他就不在了,他邁著打顫的雙腿,更夫一樣地前進著,呼喊著:一鞠躬。

  葬禮在喊禮中進行,呂布生流著鼻涕、流著涎、「親娘親娘」地哭喊,他捶胸頓足的叫喚聲引起圍觀者的共鳴和讚揚:真不假,一個女婿半個兒。

  老三呂布河悄悄走到柳藝兒身邊,低聲說:「你哭這麼慘幹什麼,又不是你的親娘,是二哥的親娘。」

  「去,滾蛋,我哭我自己命苦。」柳藝兒說完,卻被呂布河的話逗笑了:「我的那……哈哈哈!」

  看發喪的男女老幼看到柳藝兒這副模樣,都麻雀起飛一樣「哄」地一聲大笑起來。

  呂布河沒得到柳藝兒的好批語,又走到跪在墳坑前的呂布生身邊跪下,對呂布生說:「行啦二哥,你蠻對得起新墳中的人,她不是咱娘,咱娘在家看護咱爹呢,你就別撕心裂肺地一個勁狼嚎了。」

  呂布生正哭得舒服,一聽三弟這麼說,也就停止了鬼哭,然後對呂方、呂圓及月麗等人說:「都不要哭了,再哭老人會在地府里生氣的,現在要入土為安,讓她老人家安靜安靜吧。」

  李月麗勸了姐姐月紅,及呂家媳婦們。呂布韋和呂布畔沒有陪哭路祭也沒有在墳前奠祭,他二人在林子外的轎車旁說話,好像商量什麼事情。胡苘繩正在玉米地里裝炮引。

  李鐵匠朝林子外裝炮的胡苘繩顫抖地招了招手,意思下葬築墳。

  胡苘繩得到指令,用菸頭點燃了炮的引信,便撒丫子跑到玉米地里蹲起來,像只瘦猴蹲在棗樹上朝炮墩張望。那藥粉引信在黃紙上兒童遊戲般地翻著跟頭,火苗鑽進炮墩屁股里,「咚、咚、咚」連響三聲再加兩聲,震得人們一愣一愣的,耳朵嗡嗡作響。樹上的飛鳥早已逃之夭夭,剩下比蜻蜓大的蚊子驚慌失措,拼命地呼喊著:「世界末日來臨了。」

  築墳的小伙子們,揮杴鏟土,把一個盛著姚氏骨灰的盒子,瞬間就埋掉。挖坑人也是築墓人,他們臉上帶著汗,但沒一個說累叫苦的。但願姚氏在地之靈萬古不朽,傳家思想也到此結束,畫上一個夕陽大的句號。

  所有的孝子賢孫都停止了哭聲,隨同稀稀拉拉的弔客們順著林間土路往回走,恰如球場上的一隻啦啦隊,又像踢足球的球員,因為沒進球而垂頭喪氣,一切都完了。換句呂布生的話說:完了、完了、完了喲。

  胡苘繩等待發喪的人們離去,才去拾掇那幾個炮墩,將炮墩放進褳褡里。他直起腰,背上褳褡,看看左右無人,然後鬆了腰帶,跑到歪歪的槐樹後邊,偷偷撒起尿來,尿完系上腰帶,狼嚎似地唱了起來:「老天爺下聖旨,古老又奇葩。黑夜下大雨,白天曬乾姜。風大河道走,別讓它串梨行。」

  天暗了下來,風的腳步偷偷摸摸穿過玉米地,但玉米葉子還是被風碰的嘩啦嘩啦的聲響。墓地里,蘆葦蒼蒼,唰唰如下雨作響。

  胡苘繩背著褳褡得意地唱道:「冬天下個雪,春天開個花。早種與夏播,秋天收完它。一年十二個月,該幹啥就幹啥。天荒與地老,種子要發芽。繁衍要有序,吃喝要拉撒。五穀與果木,後結果先開花。百姓們一年四季好光景,奔著希望求生涯……」

  胡苘繩吊兒郎當地唱著前行,他沒有去呂布生家結帳。去了還要給人家添麻煩,幾個炮藥錢也沒啥用,做個順水人情算啦。想幾個月前呂布生都沒有要自己的一百萬,一條人命白白冤死在自己手中,這點舉手之勞又算得了什麼。他一路走著唱著,眼裡不免布滿了淚水。

  蒼茫的傍晚涼了下來,胡苘繩的歌聲在玉米地的上空、在大豆地的上空、在棉花地的上空、在任何己收了的農作物大地上空哀怨地迴蕩。他聲音沙啞,是任何歌唱家唱不來的天籟之音。歌聲穿過綠原北村、穿過綠原山、與涼悠悠的秋風一塊,朝綠原村流淌而去。

  發完喪,應該幹的事情都幹了。呂布生的兩個兒子繼續回城讀書求學。李月麗也要回學校去攻讀她的土木工程學,並有了出國留學的打算。臨行前,她收拾好皮箱,孤零零地坐在姚氏房間裡,用身心感受娘遺留下來的味道,但她的目光卻被窗外的一排青竹所吸引:深秋了,它還是那麼朝氣蓬勃;受到感染的她心裡有了一股朝氣兒。

  呂布生慢慢走了進來,慢慢在躺椅旁的沙發上坐下來。

  李月麗好像不知道他進來,眼睛一直審視著窗外那排竹子。這種竹子一年四季常青,耐寒耐風霜,抗擊暴風驟雨,寧折不彎,氣質非常高雅,她不由發出一聲感嘆:人世間最好的是竹子,品格最好的也是竹子,它有積極向上的精神。

  「咳」呂布生咳嗽了一聲,意思告訴月麗他過來了。李月麗知道他來了。沒搭理他是因為沒完成自己的感嘆,現在,這一聲咳嗽使她的思緒如船進港,拋錨駐足,可以給姐夫說話了。

  「姐夫,你來了!」李月麗回頭看到了他,凝視著他。


  「嗯。四妹,咱娘死的時候說了些什麼?」呂布生對姚氏的死有所懷疑:「總不能無緣無故地就斷了氣。」

  「她問我那次在你房間裡哎喲什麼?懷疑我和你生米煮成了熟飯。她認為我懷了你的孩子……」李月麗流下淚來,她站起來,走向呂布生,淚水更多。

  呂布生看她委屈的樣子,不由得站了起來,伸手把她擁在懷裡,說:「你哭吧,我知道你心裡很苦,很孤單,咱家就這個樣子,還不如沒錢人過得舒服。」

  「她還給我做了體檢,使我對娘不能容忍的是,她侮辱了你的人格呀!」李月麗不再堅強,頭伏在呂布生肩上哭了個稀里糊塗。

  「……咱娘的歲數大了,老糊塗了。」呂布生撫了一下她的頭髮,安慰著說。

  「她不該有那種想法,從你過門來,你對哪個妹妹都是尊重的,玩笑都不曾開過,她這種做法和想法,是對我和你的侮辱。」李月麗悲愴地說。

  「一家人不要那麼較真,較真了就少了感情。現在人已經死了,已入土為安,對錯都不重要。」呂布生是個想得開的人,但對親娘的做法是不贊同的,自己和小姨子之間是清白的。但是,死者為大呀!

  「我和娘講清楚了咱倆的關係,咱倆的關係是清白的。」李月麗喃喃地說。

  「不相信也不能死啊!」呂布生慢慢安慰著李月麗,李月麗的情緒有些平復。

  「後來她相信了。正因為她相信了,她才徹底絕望了。這次她要我回家的目的,是要我和你結婚,霸王硬上弓,肉爛在鍋里,肥水不流外人田。」李月麗淡淡的口氣說。

  「你沒有同意,然後她一憋氣就死了過去,就升天了,就鶴駕西征了。」呂布生推理著說:「你不該拒絕她,你要假意答應她,她有可能不會死去,時間是解決任何問題的唯一辦法。」

  「我有罪,是我害死了咱娘,我不知用何種方式來贖自己的罪,如果能用死換回娘的生命,我寧可一頭在南牆上撞死。」李月麗對於自己的過失痛心地自責。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親娘犯了這麼一次嚴重的錯誤,你不應該再有這種想法,即然能做到死,為什麼不活下去,放下包袱,打起精神,去讀書,去做對國家有用的人。」呂布生鼓勵著、勸說著。

  「……我錯了,我該回校了……也可能去留學。」李月麗貪心地抱緊了姐夫……唯一的親人啊!

  呂布生忙挽留道:「在家待幾天吧。去看看親爹,很長時間沒有去看他老人家了,如果好轉,就把他接回來住。」


  「爹的事就交給你來做。姐夫,我如有機會一定回來看爹。」李月麗鬆開呂布生說:「你說的話妹妹永遠記住,你也要好好注意自己的身體。」

  「沒事,我的身體基本康復了。」呂布生囑咐李月麗說:「在外邊需要錢就打電話。不要委屈自己,一定要想著還有個家在綠原。在綠原北村還有一個哥哥。」

  「我會的。」李月麗有了笑臉,重新張開雙臂,說:「姐夫,抱一個吧,下一次擁抱還不知等多久。我不會嫁給你的。」

  呂布生張開雙臂,和李月麗擁抱在一起。李月麗幸福地伏在呂布生的肩上,淚水又奪眶而出,說:「我要做一隻南飛的孤雁……」

  「你有那麼多校友,有那麼多同學,還有姐姐們,還有姐夫做你的後盾。雁就是雁,有天空陪伴著,有太陽陪伴著,有白雲陪伴著,有星星和月亮,怎麼能是孤雁呢,你盡情地飛吧!」呂布生眼中潮濕,說。

  「我要出國留學,學業有成歸來,報效咱自己的家鄉,為國家多出一份力。」李月麗緊緊抱著呂布生,生怕呂布生跑掉似的。

  呂布生不敢動一動身體。

  李月麗保持克制後將呂布生放開,權當他是自家哥哥。她提起收拾好的皮箱,毅然走出房間,回頭一笑,淚水暢流……那種難言的心酸只能自己品味。她走到樓梯口,還想駐足止步,但她頭一甩,牙一咬,飲著淚水下樓而去。

  呂布生心裡甜梨芯一樣的酸,全身感覺空空的,她真的如一隻孤雁,在秋天的飄零中,慢慢地飛,拼命地飛,不知飛到什麼時候是個終點。

  「笛笛」院中的車鳴叫了兩聲,呂布生如夢方醒,他急忙跑下樓去,等到他跑到院中的時候,車已經駛出大門。他又追到大門口,追到街心大道上。大道上沒有一個車影人影:李月麗走了,她沒有了娘……

  呂布生仰望天空,看到了那隻盤山鷹孤零零地在空中盤旋,它也沒有了娘,它仿佛在天空中哭泣……

  「主人,回去吧!」陳小藝和阿劉在他身後出現,陳小藝說。

  「嗯嗯嗯,回去。」呂布生看著天空答應著,指著那隻鷹說:「它太孤獨了,卻還在飛,它好像在哭泣。」

  「主人,坐到輪椅上吧,你的腰傷受不了。」阿劉推著輪椅上前,他在盡一個護工的責任。

  呂布生慢慢坐上去,這才感覺腰部酸痛酸痛的。他們回到二樓,各自安歇。陳小藝卻不然,她收拾了行裝,裝好自己的皮箱,換了一身米黃色的秋裝,然後向呂布生辭行。

  「主人,俺走了,你要保重啊!」陳小藝一副剛睡醒的樣子,戀戀不捨地向呂布生辭行。她站在呂布生的臥室門口說。

  「你的工資還沒有結吧?」呂布生在臥室的書架前看書,抬起頭來問。

  「結了。老奶奶原打算四姑娘回來您倆結婚,結婚後由四姑娘來照顧她,然後便提前結了工資。現在,老奶奶去世,四姑娘已走,我在這裡又沒事幹,只好辭職走人。」陳小藝很懂事,說明了事情的原委,同時,她說出自己要走的原因。

  「你不要走了,過幾天老爺爺回家,你就接著照顧他吧,再說家裡沒人做飯也不行,這事就這樣定了。」呂布生不讓陳小藝走。

  「照顧老爺爺多有不便,男女總有區別,就其是夜間,或穿衣洗浴。」陳小藝直言不諱,一副睏倦不解的樣子。

  「這樣吧,讓阿劉伺候你老爺爺,你只管做飯買菜。」呂布生稍一沉思,說。

  「好吧,去哪裡都是干傭人,索性還是在你家吧。」陳小藝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又恢復了還沒睡醒的樣子。

  下午的時候,由陳小藝開車,阿劉跟班,呂布生為首,三人朝汶縣第三人民醫院即精神病醫院而去,他們去探望呂布生的親爹,必要的情況下把他接回來。唉,李經紀這個因面子問題而生病的人,牽動著多少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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