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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災難和眼淚是近親

2024-09-14 07:25:12 作者: 閆可平
  呂布韋聯繫了殯儀館負責人,負責人派出車輛,把呂布河拉到火化廠,一沒找熟人,二沒走後門,也沒用什麼特殊證明,村支部開了個火化證明,負責火化的工人便客氣地把他送進爐中,爐門一關火化開始。

  最後,火化爐師傅鐵鉤子一鉤啦,鐵鏟子一攪拌,將爐灶抽出,呂布河便變成了黑炭碴似的骨頭屑,連一顆膺品舍利子都沒有,呂布韋和眾人哭著把他裝入骨灰盒,被靈車送回家中,放在靈堂。

  發喪時間,也沒按幾天幾七,因為呂布河是特殊情況下而亡,只好由兒子呂順手捧骨灰盒,在叔叔大爺們的指點下,埋在呂家林應占的穴地。

  沒有人祭點,沒有人走馬上香二十四拜,沒有哭聲,只有親人們的哽咽聲。那些看發喪的人,卻浩浩蕩蕩地組成一隻隊伍,從綠原村到呂家林,就像一條人帶人龍。人們除了玩笑之外,便是戲弄幾句呂布河和柳藝兒當年洞房花燭之夜的戰歌:老表老表,上山打鳥。路過西山,下河洗澡。螃蟹來了,鉗你的鳥鳥……

  呂順一滴眼淚沒掉,誰也不知道他心中的想法,這個學生娃年僅十七八歲,便是省城大學的學霸。他一不指責爸爸的過錯,也不抨擊母親的過激行為,葬完爸爸沒幾天,便去獄中探望媽媽。

  一名獄警打開探監室的門,讓呂順孑身進去。這是一個大廳,從東到西十幾個玻璃窗口,玻璃牆全是防爆的鋼化玻璃,又加固了一些鋼筋鐵欞,這樣讓犯人難以逃脫。那些窗口上,都放著對講機似的電話,還有一隻沒靠背的圓凳子。裡面的房間只有一個門,犯人被家屬探望時,都從那個門裡出來。

  呂順在三號窗口坐下,看著那個緊閉的鐵門。門依然關著,看不到那個門後的世界,也看不到那個世界裡有多少犯人,有多少殺人越貨的犯人,吸毒的犯人,貪污國家公款的犯人,還有殺害自己妻兒老小的犯人。當然,也有殺害自己丈夫的犯人……那就是呂順的母親柳藝兒……

  「媽媽,我姥姥家在哪裡?」

  「在廣西。」

  「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當然是坐火車來的,好幾天好幾夜。」

  「原來你認識我爸爸。」

  「不認識,是你姥娘委託一個熟人,熟人又委託張二拐子把媽帶給你爸的。」

  ……

  「哐啷」對面牆壁上的那個鐵門打開了,呂順看到母親柳藝兒出現在門口,她穿著豎條紋犯人服裝,低著頭,在門前站定。頭髮遮蓋了整個面部,兩個女獄警挎著她,她手腕上還纏著繃帶。兩個女獄警板著陰天似的臉,一齊鬆開了她的胳膊。

  柳藝兒抬起頭來,看著空空如也的房間,眼睛流露出一種無所謂的神色。房間裡死一樣寂靜,她腳小步邁進門來。她在門裡站了站,又是一臉的茫然,一臉的毫無表情。她的眼睛是多麼的黑亮,在轉動幾下以後,恢復了一種美麗富饒的神彩,恢復了一種倔強。她用眼睛搜尋著對面的每一個窗口,終於在三號窗口看到了自己的兒子呂順:那雙眼睛是自己的作品,那個臉型也是自己的作品。蒜頭鼻,一字眉,丹鳳眼,白白淨淨的皮膚。

  呂順也看到了母親,母親由於囚衣的映照,油黑放亮的臉皮和脖子變得有些白皙起來,焦乾結痂的唇口緊閉著,唇口就如兩扇閂實的鐵門關閉著。

  柳藝兒下意識地來到三號窗口。對講電話就擺在面前,她清楚地看到自己兒子的唇口蠕動了一下,她心裡一陣顫抖,她隨即坐在了那隻月亮圓的凳子上,她雙手去拿那個對講機話筒,但是又停住了,眼睛怔怔地看著呂順。

  呂順拿起對講話筒,看著又怔忡發呆的母親,淚在眼眶裡打旋。

  柳藝兒拿起電話聽筒,恢復了一絲堅強。因為她知道自己什麼都沒有了,只有眼前這個兒子,並且眼前這個兒子她也不知道屬於不屬於她。

  「媽,你是讓我愛你,還是讓我恨你?」呂順心情很複雜,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柳藝兒沒有回答,她知道,假如那天早上兒子在身邊,呂布河也許會長壽百歲的,因為自己的過激行為將會得到制止……你儂我儂的愛情,他心裡沒有,只有虛偽地活著……自己有沒有錯,假如自己在文化站不攆他回家,假如呂布河有一定的文化修養,假如……可是沒有假如,因為人的貪念逢著合適的環境,便從心裡滋生出來,此時,私慾便有了結果。這便是呂布河的結果。如果所有人都像呂布河,愛情的末日會逐漸來臨,人性就會把地球弄翻,傳統道德便被綁架和被強姦,什麼都會變得一文不值。

  「你來了。」柳藝兒並沒有回答兒子的問題。

  「媽,我爸爸死了,你將會受到法律的嚴懲。只有神經病才會逃脫法律的制裁,你會為我爸爸的死付出代價。」呂順說完,把對講機放下,兩眼淚水又被眼睛吃了回去。

  你這個不孝的兒子,父之過,子不言。上大學,上研究生,上來上去竟上出來這麼幾句話。你爹不成器,你也是歪瓜裂棗,竟連給娘一次解釋的機會都沒有……柳藝兒看著兒子呂順轉身走出大廳,頭也沒回就走了。

  柳藝兒雙手依然捧著對講話筒,希望兒子返身回來,她要給兒子講清楚為什麼要殺死你爸爸,是讓你爸爸本來陪著我走的,這才是殺死你爸爸的原因,歸根結底一句話,只要愛,誰也不能背叛。然而,兒子呂順並沒有回來,他堅定不移地走出了大廳,連個腳步聲都沒留下。

  「回去吧,時間到。」一個女獄警走了過來,對她說。

  她放下對講電話,失望地回過頭來,在獄警的挾持下往回走,兒子呂順的話在他耳邊又一次想起:「媽,我爸爸死了。你將會受到法律的制裁,只有神經病才會逃脫法律的制裁,你會為我爸爸的死付出代價。」

  柳藝兒苦笑了一下:是的,我會為你爸爸的死付出代價,我是神經病……咦,我是神經病,只有神經病才會逃脫法律的制裁……柳藝兒忽然眼前一亮,忽然明白了什麼,兒子啊,你是來拯救我的嗎?媽媽辜負了你,讓你年紀輕輕就死了爸爸,讓你沒有參加工作就死了爸爸,讓你沒有娶妻生子就死了爸爸,媽對不住你,媽和你這個混蛋爸爸一樣做了愚蠢事,媽還有臉活在這個世上嗎?

  「咱們有現成的律師。」呂順出來汶縣監獄大門,來到正在等待他的大爺呂布韋身邊。等他走近了,呂布韋才溫和地對他說話。

  「大爺,我娘真的精神出問題了嗎?」呂順淚眼望著呂布韋問。


  呂布韋皺了皺眉頭,輕嘆了一口氣,說:「肯定的,她心裡有些變態。比如說來談生意的客戶,如果穿白色西裝,或白衫白褲,她會私自把價格抬高一層,並且在招待上也減質減量,菜一般酒也一般,住宿就在山上商會大樓里,不讓去城裡住西臨花園別墅。如果客戶黑衣著裝,那就要受到高一層次的招待,在汶縣西臨花園別墅下榻招待。有些客戶摸清了她的心理,來時著黑色服裝,臉上描上鍋灰或黑汁,讓人看上去啼笑皆非。她不許你爸和女客戶談生意,不管任何場合,有你爸存在的地方就必須有她。等等,有很多疑點判斷她有精神問題。」

  「這樣的話,我媽會不會被判死刑?」呂順很擔心自己媽媽,現在己經沒有了爸爸,不能再沒有了媽媽。

  「先爭取個死緩再說。」呂布韋說:「你心理上不要有陰影,這並不是你爸和你媽之間有多大的矛盾,而是你爸沒有注意到你媽的情緒變化。假如你爸不喝酒,不喪失意識的情況下,你爸絕對不會死亡。所以,你爸和你媽之間,並沒有什麼恩怨,只不過是一場誤會下的悲劇。」

  呂順點了點頭,心裡稍微開通了一些。他相信大爺的話是真的,長輩的話不會對小輩們有半點欺騙。

  「走,上車,咱回水景雅居,別去西臨花園別墅了,你哥哥們都沒回來,沒人和你作伴。水景雅居有你奶奶,有你爺爺,有你大娘,她們能讓你的情緒穩定下來。」呂布韋拍了拍呂順的肩膀,打開車門,讓呂順坐到副駕上,自己坐到駕駛上。

  「謝謝大爺。」呂順上了車,悲傷在心裡,憂鬱在臉上。

  呂布韋開動奧迪A6,爺倆一路無話,十幾分鐘便來到水景雅居。呂布韋一停車,呂順下車直奔別墅大樓,他幾乎是跑著的。

  馮遙遙從大客廳里出來,身後跟著呂子賓和童新。剛才她在客廳里透過玻璃門,看到呂順回來了,身不由己地從沙發椅上站起來,抬腿邁步走了出來。步子邁得很急,要不是童新扶著她,她都有摔倒的可能。

  「奶奶。」呂順撲上前來抱住馮遙遙,雙膝跪在地上,淚如泉湧,他哭著說:「奶奶,我沒有爸爸媽媽了……!」

  馮遙遙感覺心臟一下子被人從胸腔里挪了上來,心如刀絞,鼻子酸酸,眼淚鹹鹹,淚打濕了睫毛,越過睫堤,順腮而下。她撫摸著呂順的頭,好像撫摸呂布河的頭,幼時抱在懷裡,童時摟在懷裡的孫子,唉。這個老三呀,竟然不自覺,沒給孩子一個交待就走了。還有這個柳藝兒,脾氣個性一點也不收斂,菜刀一舉就把這個家給舉沒了。呂順成了孤兒,心靈上有了創傷,老天爺也罷,上帝也罷,你們這個家怎麼當的,怎麼讓閻王爺鑽了空子!馮遙遙在心裡痛呼著,撫摸著自己的孫子,慢慢靜下心來,悲愴地說:「還有奶奶吶,還有爺爺吶,還有嬸子大娘、大爺和小叔吶。」

  「可,他們代替不了我的爸爸和媽媽!」呂順仰起臉來,看著奶奶流淚的下巴,下巴上的淚變成了血。

  馮遙遙抹了一把眼淚,對呂順輕輕喊道:「順子。」

  「嗯。」呂順看著只流眼淚沒有哭聲的奶奶。

  「你是男子漢啵?」馮遙遙用堅強的口氣問。

  「是呀!」呂順哭著回答。


  「是男子漢就要站起來,不要哭,災難和眼淚是近親。」馮遙遙語重心長地說。

  呂順第一次感覺到奶奶的偉大,對於奶奶的堅強感到無比的崇敬,說出的話也那麼經典。他停止了哭泣,從地上站起身來,看著奶奶滄桑的面孔,說:「奶奶,我懂,我錯了。」

  馮遙遙牽著呂順的手,說:「孫子,走,有傷心話到客廳里說。」

  「你奶奶的哭什麼,像死了爹娘,我小時候被老鷹叼起來都沒哭過。」呂子賓東瞅瞅,西望望,看到呂順這個樣子便嘿嘿笑了,他顯示著自己的能耐,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講得是哪個年代的故事。

  「爺爺,到客廳說話,我不哭了。」呂順知道爺爺有神經病,對爺爺耐心地說。

  呂子賓又進入了另一個精神層面:遛鷹。也許,那隻盤山鷹真的能從鷹山上飛過來。他從懷裡掏出一包肉讓它叼著,送它一句話:你自己報仇去吧!

  童新在後邊跟著他,陪著他。呂布韋沒有給父親打招呼,跟在母親和順子後邊走進別墅,當他在客廳落座後,卻沒發現李大麗,問馮遙遙:「娘,大麗幹什麼去了?」

  「大麗出去有事,十天半月回不來的,你安心在山上好好干,把老三的廠礦接過來經營好。還有一點,一定要和你二叔家銀兒搞好關係,免得因形勢而發生一些阻力。」馮遙遙並不糊塗,思路非常清晰。

  「知道知道。」呂布韋對於娘的懿旨肯定是不敢違背的,肯定也不能違背,很多大事因為有娘的指導才平安渡過。大麗的事既然娘說了,也就不便多問。

  「藝兒的事很難辦,通過法律途徑看看能否判個無期。」馮遙遙希望是這樣,希望呂布韋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這個不難辦到,因為柳藝兒精神有問題,又是酒後衝動,我和律師已經交換過意見,他正在積極準備材料和證據。開庭前會把這些做好。」呂布韋非常鎮定地說。

  「這幾年她是有些心態不好,但在答辯上是否能站住腳。順子沒有了爹,不能再沒有了娘。」馮遙遙思想很堅定,腦子思路也很好,不鬻不糊。

  「這就看她的造化了,我和律師也會盡力的。再說,現在官場上禮也不好送,官場上人人自危,力求自保,比不得前幾年,現在一直都是真刀實槍地干工作。」呂布韋說出了一些事情不好辦的原因,有禮無法送。

  「山上那邊怎麼樣?」馮遙遙不放心地問。

  「商會的工作秩序剛恢復好,下雪前,綠原山的每條路,每個洗車台,每方花卉,每片樹林、還有水池都要整理好,雖然是包工,也要到現場驗看質量,這些要不整理好,環衛和鎮政府絕對不會讓開工。」呂布韋說到這裡便停住了話頭,他不由得朝二樓樓梯口看了兩眼,希望李大麗從那裡走出來。

  「你是不是想同大麗見個面?」馮遙遙知道呂布韋有心思。

  「……她不在家也就算了,停個十天半月我再回來。」呂布韋站起身來,準備想走,又戀戀不捨,猶猶豫豫,遲遲疑疑。

  「她去了你岳母家,你不要去找她,她去你岳母家做幾床被子。」馮遙遙笑著對兒子說。

  「不是有香香嗎?買幾床蠶絲被睡覺問題就解決了。」呂布韋無意中說,「當然,傳統棉被要比蠶絲被子柔軟一些。」

  「懂得就行了。」馮遙遙說。

  「那我走了,她回來給我打電話。電話我也不給她打了。」呂布韋說著抬腳就走。

  「大爺,我跟你去吧!」呂順終於有了說話的空,他也站了起來,準備跟呂布韋回綠原。

  「好男兒志在四方,放下思想包袱,回學校好好學習,開庭的時候我給你打電話。」呂布韋止步回身,耐心地對呂順說,「全權委託律師吧,開庭的時候你也不要回來了。」

  「行,我聽您的話。」呂順停住腳步,看著大爺呂布韋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好孩子,陪奶奶到院子裡走一走。」馮遙遙站起來對呂順說。

  呂順是個聽話的孩子,他趕忙扶奶奶到外邊去散步。

  院子裡的太陽很亮,所有的雲彩都已經散去,院子裡的花花草草都貪婪地汲取著太陽的溫暖,拼命地維護著身上僅有的一點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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