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4 07:34:59 作者: 禾子
  盛夏的一個午後,天氣晴朗,熱情無比的太陽恨不得嘔出一顆紅心捧給大地,在頭頂上肆意放射光芒,無形的力量直接把人壓低了一小截,叫人累得慌。到處都是拼命生長的各種生命,挨挨擠擠張開了大口,你搶我奪地呼吸,蒸騰得這個世界熱鬧無比,熱氣騰騰,空氣凝滯。

  在魯西北廣闊無邊的大平原上,好像隨手揮灑的一把棋子,疏離地點綴了一個個大村小莊。每個村莊面向沙河的方向都修築了沙堤,堤內種了各種果樹,家家戶戶在房前屋後和路邊種了許多槐楊梧桐楸樹棗樹之類,到處還有見縫插針密密麻麻的蓖麻,於是我們就住在樹林裡。不知道已經生長了多少年的大片老樹上,知了趴在樹葉後面焦躁地唱著一路向上的高歌,樂此不疲,此起彼伏,在訇然傳音的大氣中迴蕩,一會兒近一會兒遠,好像盪了鞦韆,懶散地搖來擺去。

  我坐在窗下的書桌前,面前擺了一本書,我埋頭看著書出了神。慢慢地,知了有規律的叫聲把我催眠了,我眼睛迷離,打了個小小瞌睡。我恍然驚醒,一把丟開了書本,乾脆搬了張馬扎去坐在我老爺爺身邊,他彎著腰正在擺弄面前的一隻舊筐子。他不時地咳嗽兩聲,清清淤積在喉嚨里的老痰。他已經七十多歲,臉上和手上長滿了老年斑,脖子上堆滿了老樹皮一樣皺皺巴巴的褐色皮膚。他花白枯槁的頭髮稀疏得可憐,因為不成樣子,小辮子不好意思地亂蓬蓬縮在腦袋後面,與我黝黑髮亮的小辮子正形成了鮮明對比,那時我才六七歲。一條大黑狗臥在他腳旁,正吐了舌頭不住地顫動著頭,發出「哈哈哈」

  的聲音,向著空氣急切地噴出體內多餘的熱氣,很不耐煩地衝著屋外的太陽不滿意地一再張望。

  我聽村里人說,小老爺爺游法明是我家收養的孤兒,我對此還有許多疑問,我老爺爺就給我講了這個故事。他神情平淡,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好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根本不值得誇耀。他說:「那是一條人命啊,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不管。

  人啊,不能虧了自己的良心,老天爺睜眼看著呢。」

  我老爺爺是個倔強固執的老農民,為了能多收幾斤糧食,他全心全意地在莊稼地上下功夫。他在家裡有說一不二的權威,勤儉持家,不允許家人做任何有愧良心的事。他是個忠厚的老頭,因為心底坦蕩,永遠用清明如水的眼睛從正面看著你,沒有一點隱藏。當時我仰了頭看著他,雙手放在膝蓋上,心裡既有孺慕之情,又打心底里讚賞。

  在許多個這樣令人心滿意足的午後,我依偎在老爺爺身邊,他給我講了許多家裡的事情,我才有機會仿佛經過長途跋涉一般,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過去。我老爺爺說,當時他已經五十多歲了,與祖祖輩輩的先人一樣已經沒有了乾重農活的本事,只能與我老奶奶一起盡力照顧小孩子,養家餬口的重擔就壓在了我爺爺奶奶的肩上。

  我爺爺奶奶為了一家人能吃上飯,拼命死干,為了侍弄好耕牛,每天半夜裡都起來鍘草餵牛。有一次,我爺爺疲乏得很,頭昏沉沉的,在暗淡的月光下沒有看清楚,也許還打了一點瞌睡,暈乎乎一鍘刀下去,就把我奶奶的手指頭切斷了。為了這事我爺爺非常愧疚,因為家裡窮,我奶奶跟了他受了不少罪。

  當時我老爺爺與我爺爺收養孤兒,並不是因為家裡寬裕,有糧食吃。平常,我家每天早晚喝湯不吃乾糧,中午才吃摻野菜摻糠的玉米面餅子。中午吃實成點的飯,肚裡有食才有力氣做活,一天才能撐得下去。到了災荒年月,喝湯也犯愁,玉米面餅子更沒得吃。在那樣的荒年,看上去情形好像只有更壞沒有盡頭,尋不到一點希望的影子。當時一家人如何熬過去,我根本想像不出來,老爺爺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那樣的荒年,看到樹葉子都要擼下來塞進嘴裡吃,能活下來就好。」

  直到1879 年春天,老天爺好不容易才淅淅瀝瀝地降下了甘霖。我老爺爺和我爺爺欣喜萬分地站在屋檐下,不絕如縷的細雨激發出了二人的好心情,不由得發自內心說了許多讚美感激老天爺的話,編織出了一個美好的願景。

  雨停了,天清地明,陽光嫵媚。我爺爺游閣迫不及待地扛上耬牽了牛,緊著下地收拾莊稼。在我的印象里,我爺爺總是穿短衣挽褲腿打赤腳,一年到頭他也只在最冷的幾個月里才穿鞋。村里人都奇怪,他就不怕冷不怕蒺藜扎?我問過我爺爺,我爺爺說自己一天到晚在田間地頭轉悠,在泥里踩來踩去,穿鞋費布。憑著勤儉持家,靠著螞蟻般慘澹經營,吃苦耐勞,我爺爺年近五十歲時終於發了家,我家成了鄉里富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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