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利津人李竹如也是我們的好朋友，他大了我們三年。有一次過新年，我們突然心血來潮，徒步了幾十里地去探望他，覺得這是一件非常有趣而又好玩的事情。

  他的村里人告訴我們：「你們就看家家戶戶門上貼的春聯，貼著『馬列傳天下，世界要大同』的那個地方就是了。」我們一路尋了去，著實被他的對聯嚇了一大跳。我們看到他住的屋子四面透風，窗戶上糊的油紙被風掀起了一角，牆壁的顏色也說不出來是什麼好，反正不是它應該有的顏色。房間不大，四壁空空，除了一張床和簡易的木桌和木椅，再沒別的家具。在桌子上，和許多書胡亂堆在一起的是幾大摞報紙刊物。床上的被褥單薄，明顯不足以抵禦冬天的寒風。李竹如把自己安放在這間空曠的屋子裡，然而他的熱情充滿了所有空間，他很樂觀，說這是屬於他自己的堡壘。這堡壘原本是他家大黃牛的寶居，他打掃乾淨以後就搬了進來，絲毫不在乎那畜生卑微的感受。

  我與海山叔在他的書桌上隨意扒拉他的書，朝四下里打量，不知道坐在哪裡才好。李竹如滿不在乎地把海山叔拉在身邊坐在了床上，我就坐在了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我把一條胳膊架在桌子上托著腦袋，不無懷疑地問：「你竟然是在這裡學習的嗎？

  難道你不怕冷嗎？」

  李竹如非常有才華，他極力推崇馬克思主義，貼身穿一件紅背心，表示他對革命的嚮往，他容光煥發，說：「革命是艱苦的、殘酷的，我現在就要磨鍊我的意志。」

  海山叔忍不住問他：「你貼這樣的對聯，難道就不怕警察把你抓起來嗎？」

  李竹如滿不在乎，說：「我不怕，現在嚮往革命的人更多了。孫中山先生說『知易行難，行勝於言，』阮嘯仙先生也說，吾輩青年，要做好的青年，為新社會的健兒，為主義的實行家。

  要拿我不犧牲，誰當犧牲的決心，要敢於在破壞一個舊社會、建立一個新社會中作出英勇的犧牲。」

  我們家的人大都性情溫和含蓄，然而李竹如思想激進、激情四射，常常能激發出我們的熱情。海山叔說：「昨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被一條大蛇，不，是一條全身都長滿了花癍的蟒蛇給緊緊纏住了，就像是被護士的橡皮筋止血帶給箍住了一樣，動脈里的血液也不能涌動了。那蟒蛇滑滑膩膩的身體緊緊貼著我，它吐出了又長又尖的舌頭對準了我的臉打量，把濕冷的氣體直接噴在我的臉上。我心裡害怕極了，喉嚨乾渴得喊不出聲音來。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不行的時候，突然走進來一個人，他救了我，他一出現，那蟒蛇立刻放鬆了我，突然不見了，與它的出現一樣突然。真的很奇怪，那大蟒蛇竟然怕極了他。你們再也猜不到想不出來，那人竟然是魯迅先生，我在書里看到過他的照片，我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我很驚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真的是魯迅先生，他不可思議地出現在我的夢裡。魯迅先生毫不客氣地臭罵了我一頓，他說我太軟弱了，竟然被一條外強中乾的蛇嚇得要死。竹如兄，不要急，你先聽我講完。當時我激動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覺得他罵得很好，我心悅誠服，然後魯迅先生很和藹地與我談話教導我。可是我也真恨我自己，恨自己滿心裡的疑問，那時候竟全忘記了，一點兒也想不起來，只一味地仰了頭看著他，說不出話來，沒有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來向先生請教，與他交流思想。

  我醒來以後，躺在炕上想了很長時間，我覺得我的學問還差得太遠，所以才錯過了先生，這真使人懊惱。」

  我們都瞪大了眼睛聽他講，打心裡羨慕他竟然能有這樣的奇遇。李竹如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一雙眼睛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星一樣閃爍，大聲嚷嚷著：「我也曾經做過一個美夢，你們知道嗎？我夢見過李大釗先生。我們一起遊行，李大釗先生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面，無數青年緊跟著他，我就走在他的後面。

  我們全都舉了紅旗子，一起呼喊口號，渾身熱乎乎地燙人，有使不完的熱情。在夢裡我很幸福，真的，我知道那種感覺就是幸福。」

  他們的臉龐因為自己做的夢而放射出了異樣光輝，想想自己，我對自身感到非常失望，我喪氣地說：「可是，我怎麼就沒有做夢呢？不，我知道我自己也做過夢，可是我的夢見不得太陽。太陽一出來，無論我怎麼努力去回想，也全記不起來了，所以我竟然連一個有趣的夢也講不出來。」

  李竹如同情地看著我說：「你真可憐，你竟沒有夢。」

  片刻後，他舉起右手蓋在我的頭頂上，真誠地說：「不過，我願意把我的夢送給你。」

  海山叔也把他的手蓋在我的頭上，說：「我也願意把我的夢送給你。」

  我向上翻了眼睛看他們，愉快地接受了他們的加持，我們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