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奮鬥能有什麼用？在土地里能奮鬥出什麼？無非是莊稼和歲月，還有一代又一代人，就像月亮退下，太陽就要升起，生活永遠日日重複輪迴。況且我也已經在努力奮鬥了，不過就是多收了幾斤糧食吧。在這個時代，不受到社會影響是不可能的，勞役賦稅、天災人禍、兵災，像我家這樣的，有點土地，不認真種地的話，也沒有辦法維持生活，所以我必須拿出我幾乎全部的力氣去認真侍弄莊稼。

  煩悶能有什麼用？高興是一天，不高興也是一天，反正我是已經走不出去了。如果沒有飯吃，我就只能滿世界裡打食，我哪裡還會有這份閒心，去想這些根本沒有用處的東西。沒有這些東西我也不會死，可是沒有飯吃可就當真活不成了。

  一些年以後，如今被我緊握在手裡的、不肯放棄的事情，會覆沒蒙塵，我也許會與先人一樣，覺得費這些心思真是浪費時間毫無用處，每天我也會與別人一樣渾濁了一雙眼睛，滿臉滄桑，彎腰駝背，說不出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滿心滿眼裡只關心每天的衣食在哪裡，能吃飽穿暖就心滿意足了，我也會忘記了我曾經這樣胡思亂想過。今天我的這種清明之氣，只是生命這個階段才會有的事情，如果將來回想起這些，我心裡只能嘆息著，還能有什麼？

  我心裡懷著心事，可是沒有人主動來問我，我奶奶、我娘、我媳婦她們素來如此，除了日常瑣事，我們之間幾乎沒有交流。

  我不開心，她們也知道，她們躡手躡腳地走路，悄無聲息地做事，儘量不驚動到我，不使我心煩，我反而更不自在了。她們也不是不關心我，而是不知道如何來安慰我。她們就從來沒有走出過我家院子那麼大的天空，習慣地認為生活應該原本如此。

  她們認為，農村人從來就是這樣要與土地打交道與草木一樣自生自滅的，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她們覺得不讀大學的人多了去了，沒有去讀大學不會憋死人，這根本不是很嚴重的事情。

  我的心情很壓抑，我的天地就這么小，我在生活中一時找不到自我，但是每天睜開眼就是一大堆瑣碎的事情，這些事情大都與別人有關，而與我沒有多大關係。我幾次打算要逃離農村，可是看著家裡老弱婦孺都指著我吃飯，需要我照顧，我就沒有了實行下去的勇氣。我的家人都不善言辭，明白我做了犧牲，卻說不出來感激我的話，只是默默地緊張我關心我。這樣三番五次拉扯下來，我也被自己搞得筋疲力盡，累得要死。

  土地既是我的負累，也成了承載我痛苦的天地。一開始耕種莊稼，我並沒有感覺到許多快樂，只是為了生活不得不去做，我的無奈、不甘和麻木都統統被我播撒在了土地里。每年夏天收穫了小麥就緊著種玉米，秋天收了玉米，又忙著播種冬小麥。

  每年都留出一塊地種棉花，全家穿衣蓋被都指著它。

  我們這地方十年九旱，靠天吃飯。夏天入伏後既怕天氣不夠熱，莊稼不能抽穗結果；又怕天氣太熱，莊稼的營養成分和水分大量蒸發，糧食顆粒不飽滿。除此之外，在這期間還怕天旱不雨、狂風暴雨、病蟲害、蝗災等等。收割莊稼時，也怕下雨颳風，莊稼不能及時收回家，一年還是白忙。莊稼收穫以後必須趁著好天氣，及時打好糧食，曬透了收回家。海山叔不在家，他家的地也是我張羅著給他收拾。幸虧我家南院子裡有兩個曬糧場地，能容我看了人同時打場曬糧收拾糧食。冬天天冷後又怕雪不大，冬小麥沒有蓋上厚厚的雪被子，來年小麥還是沒有好收成。

  其實我回家種地的這四年，旱、澇、冰、雹、蝗災都有發生過，還有兵災，都很可怕。風調雨順時莊稼豐收，良田也不過畝產百十斤。發生災害時，莊稼收成就可想而知了。一年辛苦下來，除去繁重的賦稅和本錢也所剩無幾，必須仔細算計著過日子，一大家子人能粗茶淡飯地過得去就知足了。要知道許多小門小戶的人家，每天都為吃飯發愁呢。所以，當海山叔在監獄裡急需用錢時，一時錢很不湊手，我父親把他買藥的錢也拿了給海山叔用。

  人往往習慣向外伸了雙手求這求那，而忽視了自己擁有的東西，就像經常忽視自己，看不到自身一樣。我生來我家就有這些土地，我曾經不在乎她不珍惜她，感覺不到她存在的意義。

  直到有一天我幡然醒悟，我才明白她的珍貴，原來一個家庭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土地上，土地就是一個家庭所有的指望啊，沒有了土地就沒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