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平靜

  一

  在農村里自個干自個的事，不容易感覺到生活的大意義。

  為了一大家子人吃飯穿衣操心，耕田種地、趕集上店、賣糧食換錢、頭疼腦熱、請郎中拿藥，應付各種苛捐雜稅、徭役伕差、家庭之間紅白喜事迎來送往等等，每天都有許多事情可以拿來消磨日子。平淡的生活很瑣碎，沒有出息卻又必不可少，一眼就能望到頭。漸漸地，我不再費心去多思多想，把日子過得越來越簡單而又純粹，所以生活變得平靜，並不怎麼煩悶。

  家庭生活一切都按部就班，家人都平和安靜，淡淡地互相關心照顧依賴著，這種生活讓人感到踏實、穩定、可靠。我已經心甘情願地為了家庭消磨了我的志氣，我也就不再去反抗我的命運而順其自然了。而且就算是我真的走出去了，充其量最後，我也不過是另一部生活機器上另一個面目的螺絲釘，並不重要，多一個少一個又有什麼關係。

  當土地一點一點耐心地挫磨我的意志減輕我的痛苦，我慢慢意識到了她的好。日出而作，在田裡忙活。過完白天，看到太陽西沉，知道應該回家了。在掌燈之前回到家裡，晚飯後，天黑了，躺在炕上靜靜反思一天的事情，盤算好明天要做的事，然後就在平和的夜裡溫暖知足地沉沉睡去。

  一年四季，知道什麼季節應該做什麼事情，時候不到，老天爺不照應，焦慮也沒有用。眼看著莊稼冒頭、生長、成熟、收穫，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千方百計繁殖牲口，牲口與自己的家人一樣重要，幹活種地離不開它們。一年一年循環往復，天與地永遠都在永遠都這樣，那種踏實穩定的感覺，就像莊稼紮根在土地里一樣牢固。我的先人們一個接一個死去，我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出生，我明白了生命從來不息不止，只是換了一個新面目在世間重新走一遭。

  有些日子會坎坷不平會艱難險阻，跪著爬著也要走下去。

  而有些日子則是緩坡坦途，可以無心無肺地慢慢地過。人生來就被來自心內身外的重重枷鎖束縛，每個人都必須經歷生老病死的自然循環，都逃不出老天爺的手掌心，違背自然的任何掙扎不免有些可笑而又勞而無功。不這樣又能有什麼辦法？我的生活就是這樣，我再懊惱再糾結難過，只是徒然與自己過不去，讓自己更痛苦。我必須接受，為了自己好受一點，我也只能接受。

  我明白了這些，我心裡就油然而生出一種很簡單的快樂。

  也許是春風吹又生，在料峭寒風裡仍然頑強不屈地搖曳的苦菜花；也許是在田野里勞作，大汗淋漓之時，吹來的一陣涼風；也許是兒子笑著鬧著，泚了我一臉一身的尿；也許是我遭受病痛折磨之時，妻子送到我手裡的一碗藥；也許是某個月明風清之夜讀過的書，也許是某個冬天坐在牆根里太陽下，什麼也不思不想瞬間感到的安逸；也許是家人飯後，滿意地鼓腹而游。

  然後，我慢慢發現，如果我只是心神不定地盯住大學這一點，我就真的是枉費精神死路一條了。如果我從這一點挪開，我就會看到這一點之外的一大片，我可以向這一點之外的任何方向出發，生活也就不再是障礙重重。也可以說我只需要放下心裡的執念和不甘心，坦然地接受我的命運就可以了。也可以說我非常幸運地掉進了命運安排的甜蜜溫存的生活陷阱里，因為我還有祖傳的家產能夠支撐一家人的生活，我只需要安定下我的心就可以了。

  我明白了，從來就是只有我才讓我自己不安分，也只有我自己才能安撫我一顆顛簸的心。我只有打開了自己的心門，才能讓陽光照進我的生活，才能讓大自然的風吹進來。原本我希望用逆來順受來強制消除我心中的騷亂，就這樣，在一個又一個瞬間持續不斷地衝擊下，我把我的精神陣地交了出去，我的煩惱煙消雲散了，我的痛苦解除了，我心曠神怡，頓時周身舒坦起來。

  我的生活煥發了寧靜的光彩，使我經常感到愉悅平靜。沒有了煩惱，這樣我在生活中體驗到了安逸以後，我恍然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和滿足。什麼也不再去想，就與祖祖輩輩一樣地活人。榮辱得失、背時遭劫就坦然面對坦然接受吧，世人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