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游士林的同事抱怨，他們來幫助農民，認為農民的心靈枯索沉寂，生活死氣沉沉，他們同情農民，要把，也許是地主士紳，也許是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也許是二者的混合產物，一股腦地傳授給農民，調劑進農民的世俗生活里，把農村改造成他們理想中的田園牧歌式的樣子。他們幹得很起勁，幫著農民拼命吶喊，領著農民搞鄉村建設。其實喝過洋墨水的專家沒有幾個真正做過農業，他們對農民指手畫腳，這個不准那個不許的，把農民捆得死死的。一開始順從的農民不得已聽從了，然而勞民傷財，收效甚微，導致農民更加困惑了。農民回過味來，覺得還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土法子更符合中國土地的脾性，比專家的洋法子管用，這樣農民就不肯老老實實地聽話了，對專家就蠻不在乎，根本不動心，聽不進道理。許多青壯年農民被韓復榘或地方武裝召了兵，農村能幹活的莊稼把式越來越少了，農民覺得很不自在，覺得鄉村建設就是瞎折騰，對自己鄉村已經不是過去的鄉村，農民都切身體驗到了。農民沒有積極響應他們的號召，反而避之唯恐不及。便是應召而來時，農民統統也把一切都誤會了。農民不但不歡迎這種改變，而且他們不領情，還反對他們，不但不動，甚至反過來與他們鬧得很不合適，幾乎讓他們做不下去。

  鄉村工作者固然不了解農民，農民也根本不想了解他們的好意。農民寧願在太陽底下拼命幹活，也不願到課堂里去聽課。

  其實農民的心裡各有自己的小九九，他們老實本分，每天拼盡全力，只是為了能吃上一口飯。他們並沒有多少自己真正的長遠打算，只盯著自己眼前的一點利益。在被逼無奈，沒有辦法逃避時，農民才不得不到課堂里來受些教育。農民不敢問：「你們要把我拉到哪兒去呢？」但是暗暗對他們不高興，使性子。

  政府強迫農民走進課堂幹這干那，當發生利益衝突時，農民沒有勇氣反抗，就用消極方式不出聲地抵抗，使事情終究不能成功。鄉村工作者氣得咬牙切齒，拼命一遍又一遍地講給農民聽，可是他叫他的，農民仍然干自己的，農民乾脆關上了自己的心門，耳朵不聽，大腦不想，所以不懂他們的意思不與他們配合。農民不相信鄉村建設者，自然不會熱心地支持他們，也不敢依靠他們。結果農民與鄉村工作者往往自說自話，各干各的事。於是他們的鄉村建設就大大打了折扣，搞得非常不如意。

  結果，鄉村建設的許多理想和口號成了空話，他們的努力和辛苦淹沒在農民的海洋里掀不起多大波浪，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不見了。他們的工作就好像涓滴細流匯進了大海，新鮮水流還沒有來得及發揮作用，很快就被淹沒了，大海不見一點兒增多也不見一點兒減少，有與沒有都沒有太大區別。

  游士林知道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同事真心實意地同情農民、憐憫農民、幫助農民。他們在給予農民充分理解的同時，也生氣他們的愚昧，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然而他們沒有辦法叫農民聽話，也沒有辦法充分調動老百姓的熱情，讓農民積極主動地加入到鄉村建設中來。

  「為什麼鄉村建設得不到農民的積極擁護？為什麼農民不肯接受我們的好意？」對於這些問題，游士林想了許久，他茫然四顧，一時不知道應該把自己放在什麼位置上才好，不禁對自己的孤獨感到寒心，他情緒低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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