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09-14 07:44:17 作者: 朱文浩
  郭江和柳雪都是一愣,但轉瞬他們就認出了這個堵在門口的瘦高個,他是范天秀。范天秀說:「我看見你們進了咖啡廳,我只是想和柳雪說幾句話。」柳雪見范天秀這樣瘦伶伶兇巴巴的樣子有些害怕,就對范天秀說:「我們進來說吧,師父也不是別人,有什麼事當著他的面說也不要緊。」

  范天秀愣了一下,看了看郭江,有些很不願意郭江在場的意思。郭江說:「我還有點事,我先走了,你們說吧,但無論有什麼事,都要控制住情緒,不要太激動。」范天秀點點頭說:「郭局長,您放心吧,我有分寸的,並不會為難柳雪。」柳雪聽范天秀這樣說心裡放鬆了大半。郭江走後,范天秀對柳雪說:「我們雖然夫妻不到一年,但畢竟有過一個孩子,現在我病入膏肓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死掉,希望你以後對我們的兒子關照一下,畢竟無父無母的孩子太可憐了,你能答應嗎?」柳雪見他說得這麼可憐,又說得這麼嚴重,就問范天秀發生了什麼事?范天秀就原原本本把事情說了一遍。

  范天秀的母親彭玲死後,范天秀哀慟萬分,記憶中他的人生溫暖都來自母親,但在人生最重要階段,彭玲因「間諜案」坐了五年牢,出獄不久就身患癌症去世了,父親不久又和姨母搞在了一起,姨母雖然是母親的親妹妹,但在范天秀的眼裡她也不是一個什麼好貨,她仗著有幾分姿色,很早的時候就和父親眉來眼去,據說後來還和清水市的一位副市長勾搭成奸,鬧得滿城風雨,姨父也是那個時候受不了姨母的水性楊花才和她離婚的,范剛也是因怕和副市長共用一個女人受到打擊報復才開始疏遠姨母。後來彭玲死了,那名副市長也外調任職了,他們又開始肆無忌憚地住在了一起,他們沒領證,也沒舉辦任何儀式就走到了一起。范天秀心想:「自己雖爛,但沒想到世界上還真是有比自己更爛的男男女女,也許這世界本來就如此吧。」英紅比范天秀大十來歲,范天秀還是一個「青皮」的時候,她還吃得住他,但後來范天秀大了,也不知在什麼「片子」上學來的,真的假的傢伙一起上,讓風韻猶存的英紅吃不消,她就帶著柳雪和范天秀生下的孩子,藉口說要照顧道鼎茶樓的生意就搬那去住了,再也不回到築衛城茶樓來,即便因為業務的事情過來,也是即來即走,一點也不敢和范天秀有單獨相處的機會,她真是被這個「小蠻牛」弄怕了。范天秀經過幾年的磨礪,茶樓的事也打理得井井有條,並沒有出什麼婁子,這讓英紅和潘偉強很是放心。但孤單的生活和日夜衝撞著的生理需要,讓范天秀不知所措,於是在幾個狐朋狗友的慫恿和帶領下去開酒店找小姐,所幸的是沒有被公安逮住。但一天,公安局打電話給他讓他到清水東門派出所去一趟,范天秀不知道出了什麼「么蛾子」,但又不敢不去,一到派出所,民警就讓他坐著警車去市疾控中心檢查,然後又帶回派出所簡單地問了一下話,並沒有過多地追究他。幾天後,派出所又要他過去,這時他才知道他找過的一位「小姐」是愛滋病患者,經過排查和檢測,范天秀也被感染了。范天秀聽到這個消息,頭腦「嗡」地一下,差點沒當場暈倒,身體晃了晃,被一個民警眼明手快地托住了。民警說:「你只要潔身自好,注意營養,不熬夜,估計一下子也死不了,也不會傳染給家人,你好自為之吧,我們也不追究你,今後你可得注意,否則,你就得按累犯論處了,知道嗎?」范天秀茫然地點了點頭,然後出了派出所。這一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築衛城茶樓的。這本是一件秘密的事件,但不知道怎麼一下子就傳開了,人們就說:「雖然愛滋病不太會傳染,但你怎麼知道範天秀這小子不會因報復殘酷的現實,而在茶壺裡吐唾沫呢?說不定還會割腕放血滴在茶水裡,反正紅茶也是紅的,血也是紅的,誰分得清呢?」這樣一來,范天秀在築衛城茶樓就待不住了,找其他工作也由於他是愛滋病人而屢屢被拒,何況,他高中畢業以來都在茶樓里工作,其他的工作他也不會,也吃不了那個苦。

  他只好辭職在家裡待業,所幸的是,他尚有一些存款,兒子又被英紅帶過去撫養了,父親雖然不怎麼樣,但對他的生活起居還是常常給予關照,一時,范天秀還不至於落魄到流落街頭充當乞丐。然而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范天秀從來沒有想過什麼長久之計,直到現在,他認為生命不久將走到盡頭,才想起人生其實真的需要一個長遠規劃的,比如孩子,他叫范依柳,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范天秀在高中讀書的時候很喜歡陶淵明,對他的《桃花源記》尤其崇拜,他心裡最想過的就是這樣恬淡、清淨、自然的日子。他還讀過陶淵明的文章《五柳先生傳》:「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范天秀心想:「我家雖窮,但比起五柳先生還是好一點,五柳先生雖窮,但人家畢竟有五棵柳樹,我家連一棵也種不了,不如給兒子取名為范五柳吧。但轉念又想,孩子的母親正好姓柳,雖說她生下這個孩子後對他不聞不問,但畢竟她還是生母呢,說不定以後會管他的,我這個人窩窩囊囊,顯然最終是靠不住的,不如給他取名為范依柳吧。」又想:「現在這孩子是託付給了英紅帶,孩子自然以後也會更親近英紅的,乾脆就給他取名范柳英好了,這樣三個人的姓都進去了,誰也不吃虧,誰也有功勞。」但又想道:「這范柳英也太俗氣了點,不如還是叫范依柳好了,女人味是多了點,但好在這名字還是有點詩意啊,依柳,『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對!就叫范依柳,范依柳,諧音『范一柳』,只比五柳先生少四柳,如果這孩子以後也成為一個文學家,再把柳樹栽起來就行了。」他越想對這個名字越滿意,簡直覺得取這麼一個好名字是自己平生做的唯一一件值得載上范家史冊的事。

  有了范依柳,就應該對他的人生進行一個長遠的規劃。首先,他要好好讀書,他現在六歲了,小學二年級,成績不得了的好,估計這是沾了柳雪的光,兒子多像娘,據科學說兒子的智力遺傳多來自母親。只不過范依柳很沉默,像得了抑鬱症似的,悶葫蘆嘴,一天也說不了兩句話,讀書也是默讀,輕易決不開口。和英紅也沒兩句話,要麼是點頭,要麼是搖頭,保持著「沉默是金」的態度。英紅拿他也沒辦法,就打電話和范天秀商量說:「這孩子是不是想娘了,這一天到晚都不說話,以後舌頭功能萎縮,說不定想說話的時候就說不出話來哩,你要不打個電話給柳雪,讓她來看看范依柳,啟發啟發他,母子連心,說不定依柳就性情大變開口說話了。」

  范天秀想想也是,他知道英紅自從受了母親彭玲所託,對自己和這孩子是沒話可說的,雖然現在她故意疏遠自己,但那都是自己太過分了,對不起人家。范天秀想到自己的病,又想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心想,對這個女人的恩情也許只有下輩子去報答了。說到這裡,范天秀鼻子一酸,不禁滾出淚水來。柳雪見他這樣,也有些愧色,她看到瘦得像一根枯枝一樣的范天秀,這和當初意氣風發,人模狗樣,傻乎乎被自己玩弄的范天秀真是天差地別,又想到畢竟夫妻一場,他曾經也對自己很好,而且那個范依柳還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坨,怎麼說自己也該盡些義務,但自己卻從來沒有關心過問過他。而今,范天秀落魄了,形容枯槁,而自己呢,也把好端端的一手好牌打爛了,同是天涯淪落人,柳雪竟然從內心涌動著一股悲涼而英雄的氣概。她說:「去吧,我們一起去看看范依柳吧。」然後又把自己的近況也告訴了范天秀,范天秀也噓唏不已,說:「我們都太任性了,總以為這個世界是我們的,但實際上我們連這世界的一粒塵埃都比不了。」

  柳雪打電話給郭江說她要和范天秀去道鼎茶樓看范依柳,郭江問:「范依柳是誰?」柳雪說:「他是我兒子。」郭江笑了笑說:「哦,原來是你兒子,我以為你又在這裡交了什麼新朋友。那你去看看吧,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晚上我請你吃頓飯吧,來了清水,那就由我做個東吧。」柳雪說:「我先去看看兒子再說,要不,我請你吃吧。你是師父,當然是該我來請你,再者,我還是來請你幫忙求職的。」郭江說:「還是我請吧,至少我還是有工作單位的人,你忙完了打我電話。」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范天秀和柳雪一起去道鼎小學接范依柳。道鼎小學是道鼎茶樓捐款建設的,那還是白翎入獄之前的事了,那時,道鼎茶樓生意還沒什麼起色,但白翎發現這周邊群眾的小孩子上學要走幾里的山路,心想,古人說積德行善無過三件事:鋪橋、修路、建學堂。如果能和政府達成協議在這裡建一所學校再冠以「道鼎」的名字,豈不是三全其美?既建了學校方便了百姓,又做了廣告,還積了陰德。於是她把這個想法和潘偉強商量了一下,潘偉強開始不同意,他說:「現在茶樓還沒什麼起色,也沒什麼錢,你想法雖好,但奈何囊中羞澀啊。」白翎說:「這樣吧,錢我先墊著,在茶樓財務上列個往來帳,等茶樓賺了錢再分批還我。這只是我們的想法,政府同不同意還兩說呢。」潘偉強見白翎很堅決的樣子,心想,現在她是大股東,沒有她這個茶樓是辦不起來的,何況人家還說自己先墊資,以後公司分批還,這就說明她對茶樓的後期經營充滿信心,只要有錢賺,管她那麼多幹什麼?就說:「我相信政府一定會願意的,要不我去和政府說一說?」白翎點頭答應了。潘偉強和政府一說,政府領導覺得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自然同意,因此,一座像模像樣的學校就建起來了,這一下就帶動了這個區域的房產銷量,人流一上來,道鼎茶樓的生意就紅火起來,這時潘偉強才想起這個白翎還真是一個有眼光的女人,自此對她更是言聽計從。

  見到柳雪,范依柳一臉陌生,柳雪說什麼話他都不接茬,只是用眼睛看著范天秀,范天秀說:「這是你媽媽,快叫哩。」柳雪對范依柳點點頭說:「我就是媽媽,快叫媽媽,你不叫我就走了,再也不來看你。」范依柳又怯怯地看了柳雪幾眼,又望了望范天秀,范天秀也點了點頭,鼓動他叫媽媽。范依柳就脆脆地叫了一聲:「媽媽。」這一聲不知怎麼地就叫進了柳雪的心裡,她心頭一暖就蹲下身子,哭聲就出來了,她說:「兒子啊,媽媽對不起你,都是媽媽不好,媽媽不該生下來就不管你了,你不要怪媽媽好嗎?媽媽有很多難處,媽媽要去打工養活自己,否則你就真沒有媽媽了。」范依柳見柳雪哭,也「哇」地哭起來,說:「我做夢總是夢見媽媽,夢裡的媽媽也是你這個樣子的,真的,媽媽你信嗎?但每次醒來,媽媽就變成了英紅阿姨的模樣,英紅阿姨要我叫她媽媽,但我知道她不是我媽媽,我的媽媽應該就是你這個樣子的。」柳雪點了點頭,涕泗滂沱起來,她捧著范依柳的臉說:「兒子,媽媽相信你,媽媽怎麼能不相信你呢?只有你才可以不相信媽媽,媽媽是一個壞女人,對不起自己的兒子呢。」說完就在范依柳的臉上親起來,范依柳笑著說:「媽媽,你弄得我一臉黏乎乎的哩。」范天秀見到他們母子這樣也很高興,他更為高興的是,兒子見到柳雪以後,果然像英紅說的那樣,竟然說了這麼多話,而且無一不妥。他這時也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彭玲,可惜他再也見不到她了,除了墓地上那張冷冰冰的瓷像,說不定自己再過幾個月也就成了一張冷冰冰的瓷像,想到這,他竟然也蹲下身子抱著頭痛哭起來。

  郭江打電話給柳雪請她吃飯,柳雪說:「不用了,我決定在這裡多留幾天,我要和我兒子在一起,幾年了,也該和兒子說說話了,否則,這個兒子也只是在心中留下一個印象了,那麼我們之間,彼此都只是活在世上卻死在了心裡。」郭江聽柳雪這樣說,也覺得有道理,就說:「那好,你們母子之間確實要補補情感的課,你欠人家太多了,只生不養,年老的時候你會後悔的。吳總打電話過來說,你的工作有著落了,先到財務公司試用一段時間,剩下的事情以後再說,至於什麼時間去,你自己決定吧,我估計都沒有問題的。」柳雪說:「謝謝師父!」一個孩童的聲音也跟著在手機里傳來:「謝謝師父。」郭江知道那一定是柳雪兒子的聲音,聽得出來,這是一個愉快的聲音。但幾天以後,一個環保案件又讓柳雪哭得死去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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