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半個月過去了，這段時間郭江沒有去琢磨那夢的事，睡覺就踏實多了。

  但昨天，他父親郭松茂又託夢給他說：「你要記住去懷寧看看。」這次託夢沒有那晚的可怕，時間也沒有那麼長，像雲煙一般，雲捲雲舒就過去了。

  但那印象卻極為深刻，郭江想，是得找一個時間去看看了，也許這個夢就是真相哩。

  第二天，郭江向濮培庸請了幾天假，就坐上火車去了安徽懷寧縣，他憑著手機導航，發現懷寧西北方七十里左右還真有一個朱家村，他叫了一輛計程車就去了。但那朱家村並不是他夢中的模樣，雖然也是三面環山，但別墅林立，像是被開發成了的休閒別墅度假區，別墅區一個開闊的停車場，整齊地畫了停車線，還停有不少的奔馳寶馬等高檔車輛，沿著山腳有很多水果架，架上長滿鮮花和水果，很多青年男女帶著小孩子在那裡玩耍和憩涼。別墅區前面一片巨大的湖面，開滿了荷花，紅艷艷的煞是好看。

  郭江走進別墅區，別墅區的院門大部分關著，只有一個院門微微露出一條門縫。郭江走過去敲開門，問：「這裡是朱家村嗎？」一個五十幾歲的婦女說：「這裡不叫朱家村，後面十幾里才是，不過那裡已經沒幾家人了，都搬走了。我以前也是朱家村的媳婦，現在也搬到這裡來了。你去朱家村找誰啊？」郭江想了想，他還真不知道他要找的人是誰，他父親在夢裡也沒告訴他要找的人叫什麼啊，光說姓朱有什麼用？這是朱家村，這裡的人都姓朱。那婦女見她不說話，就關上門，不再理他。郭江又叫計程車往朱家村駛去，下了車他看到一個破敗的祠堂，天井上的瓦都掉了下來，把天井都差不多埋起來了。他繼續朝前走著，到了一家屋裡，屋裡很暗，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音，只有閣樓上那隻黑貓發出一聲聲時斷時續的「貓兒～貓兒～」的聲音。突然郭江發現一個臉褶皺皺巴巴的老婆婆正坐在一個竹椅上，拿著一把蒲扇扇著，渾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這把郭江嚇了一跳。他只好麻著膽走過去，但老婆婆一點反應也沒有，仍然坐在那裡。郭江問：「老婆婆，這是你家的房子啊？」那老婆婆沒理他，還是眼巴巴地看著他。郭江又問了一聲，那老婆婆突然開口說：「是郭松茂叫你來的？」

  她的嗓音沙啞乾枯，雖然聲音不大，但卻在屋子裡形成了共鳴，在屋樑上蕩漾了幾圈後鑽進了郭江的耳朵里，郭江不禁毛骨悚然起來，令他毛骨悚然的不是這老婆婆的聲音，而是「郭松茂」三個字，他想像不出這個老婆婆怎麼會知道郭松茂？老婆婆說：「我家老鬼他託夢給我了，他說他兒子郭松茂這幾天會叫他孫子來找我，要我在這裡等他。想必你就是了？我家老鬼說要我帶你去他墓地上看一看，給他燒點紙。還說我過一個月也會死掉。我家老鬼啊，還托我做一件事呢！」郭江聽她這樣一說，就明白這個老婆婆可能就是他爺爺朱某人的大老婆了。但爺爺到底叫什麼名字呢，郭江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問：「你嘴裡說的那個老鬼是你丈夫吧，他叫什麼名字呢？」老婆婆還是坐在竹椅上一動不動地說：「他啊，叫朱桂森，原來村上的人都叫他老桂，他死之後，我就叫他老鬼了。他還娶了一個小老婆姓周，後來逃到清水縣去了，就生下了郭松茂，也就是你爸吧？」郭江問：「那你是誰呢？我怎麼稱呼你？」那老婆婆說：「我姓劉，老鬼的大老婆，你該叫我大奶奶。」郭江就溫順地叫了一聲：「大奶奶。」然後又問：「你說爺爺還托你做一件事，是什麼事呢？與我有關嗎？」那婆婆說：「怎麼和你沒關係？」說完，她略微欠起一點身子，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泛黃的照片說：「這是你爺爺與那個小老婆，朱周氏的合影。這個老鬼心裡還是放她不下啊，死了這麼多年還託夢給我，讓我到他隱藏的一個奩盒裡找出這張照片交給你，讓你幫他去找到她。還要你告訴她他老鬼對不起她！」

  郭江接過照片，看了看，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爺爺，郭江在郭家也沒有見過朱爺爺，也沒見過朱爺爺的照片。他看朱爺爺身邊的少奶奶時，卻覺得有幾分眼熟，他不禁多看了幾眼，然後又在心裡笑起來：「能不眼熟嗎？爸爸是他的兒子，我是他孫子哩。」郭江問：「大奶奶，你沒有兒女嗎？」

  那老婆婆說：「誰說沒有？我有一個女兒，她嫁給了一個小學老師，但後來我女婿當了懷寧縣的副縣長，文革的時候被批鬥的人打死了，我女兒想著活得沒意思，就跳井死了，現在只剩下我這個孤寡老人了。」郭江問：「那你平時怎麼生活呢？」那婆婆說：「現在村里建了養老院，我一般住那裡，今天不是就為了在這裡等你嗎？唉，那老鬼說了，我也只有一個月的活頭了。」郭江安慰那婆婆說：「大奶奶，你不要相信那託夢的事，那事能信嗎？」那婆婆說：「不信，你能來嗎？不信，我能在這裡等你嗎？」

  郭江說：「好事我們就相信也無妨，壞事嘛，我們就不要相信！」那婆婆說：「這世上的事啊，有時還真說不清，有時還真由不得你信與不信。走吧，扶大奶奶起來，我們去老鬼的墳上看看，燒點紙錢，讓他放我再活長一點吧。」他扶著大奶奶坐上計程車，叫計程車拐到村口買了一些草紙和白燭，還有幾掛小鞭炮，然後就在大奶奶的指引下去了墳場。這墳場也許已經很多年沒什麼人來過了，許多墳墓都是雜草叢生，老鼠、黃鼠狼，乃至蛇蟲穿行其間，樹上的烏鴉不停地悲鳴著，似乎在訴說著人事無常。走到一個大墓地前，大奶奶說：「就是這個。」郭江見墓碑上寫著：「朱桂森之墓」。墓碑上還鑲著他的肖像，倒也清秀，只不過有些瘦削。郭江在他的眉宇之間尋找和自己的相似之處，但又似像非像，他想起自己這次的行程既像是在夢中又覺得異常真實，他不能想像人世間竟有如此奇妙之事，他郭江會因為幾個夢境而尋找出自己真實的來歷。難怪佛家會說：「誰識我本來面目？」想到這裡，又看看爺爺，如果這真是爺爺的話，他的墓竟然如此淒涼，頓然有一種想哭想自責的衝動。後來，郭江在日記中寫道：「恍惚半生緣，拼將哭一場。祖宗牌位在，荒草驚斷腸。誓將離愁味，拋向海中央。痛苦向誰訴，憶舊心發狂。」他將白燭點上，然後跪在墳前將紙錢燃著，大奶奶也蹲下身子幫著燒紙錢，但她腿腳已經沒什麼力量了，幾分鐘後她乾脆坐在地上燒起來，邊燒邊哭還邊說：「老鬼哎，我對不起你。我不該叫人搶下你給小周的東西，你別怨我，我也只是想把日子過好一點，我也只是想多給你女兒攢一點嫁妝，多給她一點私房錢，哪知道你女兒命苦，早早就死了。老鬼哎，你原諒我，我已經把小周的照片交給你孫子了，讓他去找小周，找到了小周就告訴你地址，讓你託夢給她。或者讓她到你墳上來看你。老鬼哎，你不要帶我去那邊啊，我怕，那邊我又不熟。

  到那邊你能找到你女兒嗎？你要好好照顧她啊，她是你的親女兒，你以前也是很喜歡她的。」她的哭聲讓郭江感到既悲涼又好笑。燒完了紙，郭江用手把墓地周圍的雜草拔掉，他的手也起了泡，但他不管。他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再來這裡，也不知道該不該來這裡，那畢竟只是一個夢而已，難道我就因為這個夢而不姓郭了？就因為這個夢而改祖換宗了？這說出去人家不會覺得好笑而荒唐嗎？但既然有了這個夢緣，那就盡一份力吧，反正不管怎麼說，這朱桂森都是長輩總沒錯吧？孟子曰：『為長者折肢，非不能也是不為也』，我今天為長輩燒點紙拔點草也算是積德行善吧。萬一冥冥中有奇緣他真是我爺爺那就更應該了。」想到這他拔草更認真了，直到那計程車司機催他早點回去，他說：「再晚，我就交不了班了。」那婆婆也勸他早點將她送回養老院，否則養老院也會因她不遵守紀律以後不讓她出來的。郭江這才停止手中的活，扶起大奶奶坐上計程車。送大奶奶到了村裡的養老院，大奶奶竟然依依不捨起來，叮囑他以後要常來看她，並把手機號碼告訴他。還要他一定去尋找小周，如果找到了一定要告訴她，這樣她好去「老鬼」墳前告訴他。郭江點了點頭，這時暮色漸漸濃起來，計程車司機不住地催他快點走。郭江本想到懷寧縣城找一家酒店住下來，然後再回清水市去，但一個電話卻讓他不得不趕到姑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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