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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1:44 作者: 盧硯冰
  重新工作的餘墨與赤烏重新有了關聯,對赤烏又有了些歸屬感。只是這種歸屬感很脆弱,就像是離過婚的夫妻,復婚後終究難以消弭離婚時的裂痕。他發現,失業前對赤烏的歸屬感帶有太多一廂情願和自作多情。

  在公司里,餘墨屬於話不多的那類人。每當聽到有人在議論或抱怨外地人擠爆醫院、擠爆地鐵、擠爆公園時,他就在心裡暗罵他們。餘墨還是感覺打掃衛生的阿姨最親切,因為她像他荒原里的嬸子或大娘。打掃衛生的阿姨看著餘墨也親切,因為他像她正在另一座城市裡奮鬥的兒子。

  餘墨工作的公司原是西部某省的糧食局,後來改制成了糧油貿易企業,上市後沒幾年,被赤烏的一家省屬企業收購了,名稱變更為金陽富農股份有限公司。因工作需要,餘墨經常出差,他喜歡出差,出差不用在上下班的長路上煎熬。反正,起飛不是回程,落地不是歸途,他並不覺得漂泊。

  春分後不久,正在哈爾濱出差的餘墨剛辦完差事,突然接到馬三彪打來的緊急電話,說夕陽灣要拆老房子,叫他速回。餘墨給蕭曉打電話時,還沒張開嘴,蕭曉就催他趕緊搬走,電話里不斷傳來挖掘機的噠噠聲。

  為迎接舉世矚目的寰球博覽會,赤烏不僅在加快消滅城中村,還要開發老一輩夕陽灣人填埋水網河汊改造出的農田,計劃打造城南生態農業觀光走廊,力爭在博覽會前把夕陽灣建成人文古鎮和赤烏的生態後花園。

  機翼在萬米高空的雲海里仿佛靜止不動,只能聽到發動機在轟鳴。

  餘墨捧起加冰可樂,陽光穿過焦糖色的液體,泡沫中的冰塊晶瑩剔透,可樂里的無數個泡沫在不停地破滅。在歸心似箭的餘墨眼裡,無數個不停破滅的泡沫變成了無數個馬三彪、陳淮南和他自己。赤烏的無數個漂泊者,也將像可樂里的無數個泡沫,從城市裡消失。餘墨拿出手機,貼近杯子,對著可樂里的冰塊逆光拍了張照片,準備落地時發給姚瑤欣賞。

  飛機開始調整姿態,準備落地。舷窗外的世界,看起來已經扭曲成一片天地未分的混沌,繁華的赤烏清晰可見。看著生活多年的城市,餘墨面無表情。夕陽灣被拆了,城市的傷疤也都癒合了,去哪再找新住處?

  大巴行駛在機場高速上,寬闊的視野正可欣賞半座城市的繁華。

  餘墨斜靠在車窗上,想睡一會兒,卻一閉上眼睛,就會立刻驚醒過來。看不到邊的赤烏,讓他感到驚慌和恐懼,他的身影實在是太渺小了。

  春天的氣息越來越濃,路邊不知名的樹上掛滿了嫩葉,濃濃的春意里隱隱有了初夏的感覺。這座城市的春天總是很短,總是無春入夏。

  回到夕陽灣,餘墨看到很多老房子已經被推成瓦礫,有些老房子只剩下黑乎乎的門框,滿目都是斷壁殘垣。馬三彪正站在豬肉攤上抽菸。

  「我操!回來得挺快!晚上一起吃個散夥飯!」聽著馬三彪只有跟自己說話時才會說的老家話,餘墨難過起來,苦著臉說,「彪哥,來根煙!」兩張傷感茫然的臉,在煙霧繚繞中木然地對視著,都不知道要說什麼。

  餘墨扔掉吸了一半的煙,問:「彪哥,以後怎麼打算?」馬三彪深深地吁了口氣,說:「以後的事以後再說!這裡一天不拆光,我這肉攤子就還擺著。打算有個屌用?人算不如天算,誰能算到夕陽灣會拆呢?」

  回到住處,望著滿屋子的書,餘墨癱坐在椅子上發愁。有些書跟著他輾轉從荒原到荊湘,從荊湘到赤烏,從孤堔巷又到夕陽灣。

  不得不再次搬家的餘墨,翻箱倒櫃地收集衣物。竟在衣櫃底下的抽屜里扯出一件女款衛衣,他原以為那個抽屜只是個打不開的裝飾。抽屜里還有本男科醫院的病歷,他翻開一看,是蕭曉治療淋病的病歷。餘墨再看衛衣上的圖案竟很眼熟,衣帶上赫然挽著他親手為孟燁編織的蝴蝶結。

  躑躅許久,餘墨給秦大川打去電話,請他幫忙給租個房子,不僅要求交通方便,還要求房租實惠。秦大川那邊,回音很大,聽起來是在一個空蕩的大房間裡,隱約能聽清有個女人在跟他打情罵俏。秦大川在電話里答應餘墨會想辦法儘快幫他找住處。餘墨掛了電話,心裡還是不踏實。

  獨步崗因為緊靠繞城高速,也被劃在了拆遷範圍內。因此,周婉儀的心情很愉快,之前規劃拆孤堔巷不拆獨步崗時,她相當煩悶。此時心花怒放的周婉儀,正摟著秦大川拉拉扯扯。秦大川卻怏怏不樂,因為他得儘快離開獨步崗重新租房子。到處在拆城中村,赤烏的房租漲了不少。

  租住在桂家的幾十口租客就像幾十隻鳥,站在即將被砍伐的樹枝上。但在周婉儀眼裡,他們不是幾十隻鳥,而是幾十隻給她下蛋的野鴨。

  洛平川和安巧關了大排檔,準備搬離桂家。讓洛英傷心的不光是在江東聯大還沒拿到學位就要離開,她也怕這一走,桂胄就找不到她了。

  望著冷清的獨步崗,洛英很惆悵。春節時,回國的桂胄偷陪她到江東聯大註冊新學期學生證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那天,校園裡冷雨霏霏……

  「要不你先回家吧,」洛英說,「明天,你又要出國了。」

  桂胄突然哭了,聲淚俱下地說:「我哪裡還有家?我媽媽在監獄裡,外公外婆死了,爺爺奶奶遲早會死。你知道,我爸是個自了漢。」

  洛英也哭了,真切地發現眼前的小弟弟站在風雨里很可憐。

  「我懂事時,就發現我是個流浪漢。」桂胄說,「你讓我先回家的那一刻,我特別孤獨!你住在我家六年多,我從十二歲長到十八歲,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洛英紅著眼圈,她低估了自己在桂胄心裡的分量。

  「我很感謝周阿姨,她給了我母愛!」桂胄淚中帶笑地說,「我也很感謝你,你像我的姐姐,可我不想讓你當我的姐姐,我想娶你。」洛英不敢把他的話當真,只覺得他活在童話里。她想陪著他,等他走出童話。

  而現在,獨步崗這片傷疤就要癒合了,她無法再在這裡等他。

  正在洛英傷心的時候,洪流跑過來,詢問安巧往後的打算,他其實是想知道洛英一家會搬到哪裡去。洛平川抽著煙不說話,洛英假裝對他視而不見,只有安巧滿心感動,請他幫忙尋找合適的新地方,再開大排檔。

  赤烏的無數片傷疤,就要癒合了。和洛英一家一樣,住在夕陽灣的馬三彪一家和陳淮南一家,還有餘墨,都在考慮往何處去……

  晚上,散夥飯就在馬三彪的肉攤子上吃。大排檔老闆、小賣鋪老闆、糧油店老闆和菜攤子老闆聚在一起,圍坐在馬三彪不大的四方桌旁。

  肉攤旁邊的煤氣灶上,噼里啪啦地煉著豬油,美娥穿著圍裙往鍋里丟著花椒和桂皮,旁邊的水泥板上擺滿了準備下鍋的菜。今晚,美娥給足了陳淮南面子,不僅任勞任怨地燒菜,還和顏悅色地給他們端上桌。

  美娥的一個遠房親戚,頭髮染得五顏六色的理髮店小伙子,走過來站著喝了瓶兩啤酒,他們圍聚在一起,聊著夕陽灣拆遷後各自的打算。最後,他們合計著,向赤烏邊緣的邊緣遷徙,餘墨很羨慕他們能隨遇而安。

  三更半夜,璀璨的煙花照亮了夕陽灣,炸響的煙花吵醒了餘墨。

  酒後醒來的餘墨口乾舌燥,起身跑到廚房裡,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冰涼的自來水,回到床上睜著眼睛等天亮,埋怨三更半夜的煙花太突兀。

  說是等天亮,他又害怕天亮,他不知道天亮後要搬到哪裡去。

  睏倦的餘墨再次入睡時,隱隱聞到一股塑膠燃燒的味道,他警覺地打開燈,下意識地看了眼床下的插排。「咚咚咚!」有人重重地砸門,餘墨連忙跳下床,靸著拖鞋去開門,拉開門只見納敏正焦急地站在門口。

  「你聞聞,是不是著了火?」納敏說,「好像是電線燒焦了!」

  屋外的燒焦味比房間裡還要濃烈,餘墨趕忙喊:「著火了!」各樓層應聲響起一片驚叫聲和開門聲,很快,就迴蕩起混亂嘈雜的腳步聲。

  納敏和餘墨同時轉身,鑽回各自的房間。餘墨拉開書桌抽屜拿起一個鐵盒子就往門外跑。納敏把馬詩緗往餘墨的懷裡一塞,轉身又回了房間,手忙腳亂又輕車熟路地翻箱倒櫃,歸攏馬三彪平常藏的私房錢。

  餘墨抱著馬詩緗跑到二樓,在煙霧裡與馬三彪撞了個滿懷。餘墨手裡的鐵盒子被撞翻在地上,火車票、汽車票、登機牌、治療淋病的處方單等散落一地,馬詩緗被撞得哇哇哭,哭聲里夾雜著散亂的腳步聲。

  殺豬回來的馬三彪接過女兒,宣布:「沒著火!不知哪個缺德的孬種燒了幾個破輪胎,我給弄滅了!」只要還有人在夕陽灣住,他馬三彪的豬肉攤就還繼續開張,所以他也就還跟往常一樣,三更半夜去殺豬。

  在租客們的竊竊私語中,在刺鼻的煙味里,餘墨蹲下身一張一張地撿起地上的火車票、汽車票、登機牌等記錄他生活足跡的紙片。

  一張張紙片被踩得皺巴巴的,滿是租客們剛才驚慌逃生時踩的腳印。

  餘墨還沒起身,夕陽灣突然響起消防車刺耳的警笛聲。伴隨著警笛聲,消防車的高音喇叭里傳來廣播:「為保障大家的生命和財產安全,請大家務必儘快儘早,從速搬離!同時,為防患於未然,本著以人為本的精神,拆遷工程指揮部已經做出重要決定,從現在開始,切斷供水供電!」

  「剛殺一頭豬!」馬三彪罵了句,「肏你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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