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鬼城

2024-09-14 07:51:47 作者: 盧硯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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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人間四月,濃艷的春色正如新興的赤烏,少了些底蘊美。

  趁清明節放假,餘墨搬到了城西芙華區銅冠鎮的鬼城。芙華區因芙蓉花而盛名,銅冠鎮則因銅冠山而得名。銅冠山,色如紅銅狀如冠。

  銅冠山是赤烏最大的垃圾掩埋場,在炎熱的夏季經常臭氣瀰漫。

  銅冠山下的濠溪桃花源、金烏子虛府和水月華庭等眾多小區組成了赤烏最大的鬼城。起初,鬼城打造的賣點是山水田園。雖然有銅冠山和濠溪美麗風景的加持,還有因超前規劃而開通的地鐵濠溪站,但臭烘烘的垃圾掩埋場卻始終沒搬遷,導致樓盤推出後銷路欠佳。在這裡買房子的都是賭垃圾掩埋場搬遷的投機客,不會住進來,山水莊園才淪為了鬼城。

  在夕陽灣舊城改造時,秦大川繞過公司免收中介費,幫餘墨在水月華庭租了間閣樓。水月華庭的各棟樓不是用簡單的數字標號,而是別出心裁地分別命名為觀月樓、望星樓、棲霞樓等。餘墨的閣樓在望星樓最頂層,由於建築頂部造型的原因,牆與牆不全是九十度夾角,因此空間畸形。

  閣樓很久都沒人住過了,陰森森的,牆面上凌亂的分布著因潮濕而鼓起的一個個小凸點。屋頂從橫樑往後就向下傾斜,傾斜到後牆時剛好夠一扇窗的高度還富餘半米,設計師也就順手在後牆上設計了一扇大窗。

  透過窗可見銅冠山上有座塔。餘墨看不到塔後還有峨冠公墓,山褶里還有香火旺盛的芙蓉寺,市肝病研究所兼傳染病防治醫院也在山裡。在夕陽灣拆遷後,婁文采經工友介紹,又來到傳染病防治醫院做護工。

  鬼城之所以叫鬼城,除人煙稀少外,還有個原因是傳言這裡時常鬧鬼,有人說銅冠山上的塔是安魂塔、芙蓉寺是為超度亡靈而建、還有人說在地鐵站見到過葬在公墓或死在醫院的逝者乘末班地鐵回市區云云。

  餘墨的閣樓雖扭曲狹小,但很高。為充分利用空間,他去舊貨市場買來雙層的木架子床,自己動手組裝起來。下鋪睡覺,上鋪放東西。

  打掃房間時,餘墨撿到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紅顏憔悴卻又仙姿玉貌,眼角下有顆淚痣,目光里透著哀艷,像遺照。他隱隱感覺曾在哪裡見過照片上的女人,卻記不起。想到新聞上曾說,因墓地貴,有些人買房子放骨灰盒,他膽怯地瞄了眼照片,那女子正淒楚地與他對視。

  貧窮讓他不敢迷信。想起小時候荒原上的老人們講的鬼故事,他不敢冒犯照片也不敢隨意丟棄。正進退維谷間,他想到蒲松齡筆下的女性鬼狐或明辨是非,或溫婉可人,乾脆把照片夾到了《聊齋志異》里。

  餘墨別具匠心地根據閣樓的寬窄高低,擺放書桌和床,又把自己拍攝的照片配上精美的相框,掛在牆上作為裝飾。他還別具一格地在幾個牆角里擺上摺疊式小方桌,並在桌面上擺放幾本書或綠植作為點綴。

  由於房間不夠方正,經過一番打理,反而顯得很有藝術氣息。餘墨把心愛的木吉他掛到牆上,給他的閣樓取了個名字叫「藝術空間」。

  拾掇好藝術空間,窗外一片昏暗。餘墨靠在床上拿起手機,隔著千山萬水和姚瑤談著精神戀愛,藉此忘卻初入鬼城的恐懼。他只給姚瑤展示了房間的幾個角落,木吉他、一摞摞書、單眼相機、一把布魯斯口琴。

  餘墨總是把活在赤烏的美好一面展現給姚瑤,比如公司那棟漂亮氣派的寫字樓、輕軌、他的詩和他拍的照片。這些點點滴滴,似乎是他們感情的粘合劑,姚瑤也一直以為他是個在大城市活得不錯的文藝青年。

  艱澀的那一面,餘墨不願展現給姚瑤。比如,他在這座城市裡賴以棲身的狹窄扭曲的閣樓、破舊電瓶車、傷疤的髒和亂。餘墨不知道這種有選擇地展現,算不算一種欺騙。如果算欺騙,可他從來就沒打算從她那裡去騙取些什麼,不想騙財,也不想騙色。也許,他只是在欺騙自己。

  餘墨是姚瑤的一扇窗,但他拉上窗簾,只給她一尺縫隙。她透過這一尺縫隙窺視他生活的城市,自以為是地建構起她關於外面世界的想像。

  窗外的山和塔,早已淹沒在漆黑的夜色里,鬼城死一樣沉寂。

  聞著淡淡的霉味,餘墨進入夢境。夢中的他回到了距赤烏往西約五百公里的一座省城,他曾在那座省城的一片山下讀了六年書。那片山上的墓地連綿十幾里,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墓碑,那些墓碑橫看成排豎看成列。

  進鬼城時,一看到鬼城裡密密麻麻又黑黝黝的窗戶,餘墨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大學校園外那片山上的墓地,還有山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墓碑。

  夢中的餘墨,孤獨地在山下蹬著單車。夜色深沉,遠處幾點零星的燈火讓夜幕顯得陰森。陰風嗚嗚地吹拂著墳頭的松樹,如泣如訴。

  忽然,一道白色的影子飄落到單車的后座上,餘墨竟沒感覺到單車增加絲毫沉重,只聽到身後傳來淒冷的聲音:「可否載小女一程?」

  餘墨毛骨悚然,不敢轉身,汗涔涔地壯著膽子,顫聲問:「小姐是誰家千金?欲往何處?」那白衣女子的哭聲嚶嚶細碎。她飄飄然隨風而起,徐徐坐落到前方的樹枝上,宛若驚鴻,淒涼地說:「孤魂野鬼,隨處飄零。」

  「人有家宅,鬼有墳墓,何謂孤魂野鬼?」餘墨有些不解。

  那女子悲戚地嘆息道:「時移世易!我本葬於自家園圃,百餘年來,田產歸屬幾經易變,早已碑毀墳平。小女淪為無主屍骨,見棄荒野。」

  餘墨略微看了看那女子。那女子淒楚哀艷,眼角下有顆淚痣,竟是黑白照片上的女人!寒風襲來,那女子蕩蕩悠悠越飄越遠,風裡縈繞著悽厲悲愴的笑聲,是孟燁的笑!她問:「你說人有家宅,你的家宅呢?」

  一覺醒來,餘墨渾身冷汗。孟燁,竟真成了夢魘!

  一縷晨曦照進房間,在畸形的藝術空間裡照出怪異的投影。餘墨從牆上取下吉他,看著窗外的山,撥起琴弦,聲音沉重,哀傷中透著茫然。

  藝術空間左側的房間裡,每天都睡到很晚的年輕女租客,正躺在床上一邊看著晨曦,一邊安靜地聽著餘墨的吉他,在吉他聲里流淚。她昨天出門時瞥見過餘墨的側影,只是沒想到新鄰居還彈得一手好吉他。

  搬到鬼城後,餘墨越來越內斂,越來越沉溺於自己的世界,也越來越悉心地雕飾著文藝的畫皮!他不斷通過隨想、斷想、聯想、浮想等各種遐想來忘卻自我或與自我對話,或背著相機去攝影、彈吉他、玩藍調口琴。

  他寫詩填詞或在字節跳動的時代里給姚瑤寫信、閱讀嚴肅的純文學。

  搬到鬼城後,餘墨比以往更加在意儀表。他奢侈地買了幾件體面的襯衫,都是瘦長的款型。小時候,餘墨經常穿別人給的舊衣服,那些褲子在他瘦小的身上往往不合身,他要特意穿著垂到褲襠以下的上衣來遮擋。

  年少時,在校園裡,有個調皮的孩子伸出袖口打滿補丁的手,掀開了他肥大的外衣,暴露了他咧開的褲襠,這件事是他難以忘懷的痛。不知道是不是小時候的經歷給他留下了難以消弭的陰影,他一直喜歡長款外套,就連短袖也要很長。如果上衣沒遮到褲襠以下,他的心裡就不踏實。

  他開始使用以前從來不用的潔面乳、保濕啫喱和髮蠟;他的頭髮每天都整理地一絲不苟,他的鞋子每天擦得乾乾淨淨。他擁擠到忙碌的人群中,也渾渾噩噩地忙碌著,像只螟蟲,只有扭動起來,才不會孤獨。

  餘墨一直很勤奮,但他發現,走出校園的圍牆,一來到赤烏就只能活在城市的邊緣。他自慚形穢,越對外面的世界感覺焦慮,就越悉心地建設自己的精神家園,祈求在那裡獲得自由。最近,他經常夢見自己在追趕遠去的列車。只是,他不曉得那列車究竟是開往遠方還是開往故鄉。

  他在社交軟體上分享自己寫的詩或拍攝的照片,周末的時候坐在河邊彈奏吉他,或吹奏憂傷的藍調口琴,或閱讀文學經典,偶爾在拍照和閱讀時哀傷地呆望著眼前巨大的城市。已割捨縹緲理想的餘墨,現實中的唯一執念就是融入城市。他說,只有徹底融入城市,才算徹底走出荒原。

  他又覺得「徹底」太殘忍,怎樣才叫徹底?他有自己的答案。所謂徹底就是要割捨荒原里的血脈,忘記夜空上的繁星,直到不再夢見老家院子裡的蟋蟀和蟬鳴,荒原里的親人都死去,甚至不再夢見童年和荒原……

  早晚高峰的地鐵是人流最密集的地方。餘墨每天隨著擁擠的人群進入下沉扶梯、隨著擁擠的人群過安檢、隨著擁擠的人群過閘機、隨著擁擠的人群擠入屏蔽門。他帶上耳塞,閱讀手裡的書,不與任何人目光相接。

  他沉溺在精神世界裡,以此與令他焦慮的世界隔絕。搭乘地鐵穿行在城市的地下,見不到地面上的花花世界,他覺得安心。在擁擠的地鐵里閱讀和遐想,他覺得與眾生不同,在特立獨行中他才能找到可憐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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