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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1:49 作者: 盧硯冰
  整個夏天,赤烏都在轟轟烈烈地消滅城中村,剔除傷疤。

  小暑那天,餘墨下班走出地鐵時已是星月當空。他的腋窩裡夾著一本小說走向水月華庭。拜風向的恩賜,鬼城難得聞不到垃圾腐臭的味道。

  晚風微盪,夜色下,兩排路燈照射出一條筆直的橘黃色走廊。餘墨的身後跟著高跟鞋底尖銳的咔咔聲。夏風吹響樹葉,也吹來身後女人的香味,是桂花香水幽謐的芬芳。少了地鐵里的汗臭味,這芬芳愈發純淨。

  高跟鞋底尖銳的咔咔聲和純淨的芬芳,緊跟在餘墨的身後,一路相隨,不快不慢,不急不躁,一直跟著他走到橘黃色走廊的盡頭,又穿過整座黑漆漆的鬼城,來到望星樓的電梯口。電梯的門開了,餘墨身後的女人也跟著走進了電梯,她淺藍色的短袖襯衫被一條白色的細腰帶扎在淺灰色的齊膝短裙里、腰帶系成了蝴蝶結。右手腕上戴著紅色的石榴石手串,左手提著銀白色金屬鏈的小黑包,白皙勻稱的小腿踩著淺粉色的高跟鞋。

  在電梯密閉的空間裡,香水的味道更加馥郁。餘墨不知道正沉溺在哪一段遐想或是癔想中,還沒看一眼電梯中的女人,更不知道這個女人就是他隔壁的鄰居。他的女鄰居在房間裡安靜地聽過很多次他藍調口琴的悠揚或木吉他的憂傷。她平常午出夜歸,而餘墨早出晚歸,還沒照過面。

  餘墨按下二十五層,幾乎同時,那女人按電梯的手縮了回去。

  電梯不能直通藝術空間,到二十五層後要走一層樓梯。女人出電梯後裊裊地向樓梯走去,她很想看清楚,這個夏天在她隔壁彈吉他或吹口琴的鄰居究竟是個什麼模樣的男子,便回頭看了眼身後的餘墨,只見眼前的青年男子戴著粗框眼鏡,鼻樑英挺,明眸深邃,光潔的面孔稜角分明。

  餘墨也看到了那女人的臉和淚痣,竟是黑白照片上的女人!餘墨頓時汗毛豎立,腋窩裡的小說也啪嗒一聲掉在腳下。那女人原本只打算回眸一瞥便繼續上樓,餘墨與她對視時的驚恐,使她疑惑地停了片刻。

  女人正是李颯,她看上去要比照片美得多,鵝卵臉白皙細膩泛著微紅,微抿著玫紅色的嘴唇似乎在遮掩羞澀;眼角下的淚痣讓水汪汪的桃花眼楚楚可憐。餘墨又隱隱感覺曾在哪裡見過她,卻到底沒想起那個場景。

  餘墨緩過神,撿起小說,小說的硬質封面被摔破了角。他心疼地捋了捋摔破的書角,吹了吹封面上粘的塵土,又輕輕地擦拭一遍。

  李颯在轉頭的瞬間,又短暫地打量餘墨一番,眼前的男子穿著淺藍色襯衫搭配墨藍色牛仔褲,和棕色翻毛工裝鞋,斯文中透著清新。看清隔壁的鄰居是個俊朗的青年,李颯的臉上波瀾不驚,內心卻蕩漾著欣喜。

  這次夏夜偶遇,都在彼此的腦海中刻下了一道驚艷的印記。

  原先,餘墨的房間空著時,李颯生怕隔壁搬來一個渾身汗臭味滿臉絡腮鬍的男人。她快步走上樓梯,掏出鑰匙打開房門,拉開一條縫擠了進去,然後哐當一聲,隨手把門關了。隨手關門是她做兼職時養成的習慣。

  餘墨重新把書夾到腋下,既欣喜又凌亂。似曾相見的記憶、悽美哀怨的黑白照片、初入鬼城的夢,一幕幕在他的腦海里閃現。他發現這個世界如此奇妙,抬頭再看她的房門時,那緊閉的紅褐色門外已空空蕩蕩。

  藝術空間右側鄰居的門半敞著,門縫裡散發出濃烈的白酒味。餘墨掏出鑰匙正想開門,右側房門裡探出一個留著長發滿臉鬍渣的年輕人。

  「兄弟,進來整點!」鬍渣男醉意微醺地招呼餘墨。

  透過半開的房門,餘墨瞥了一眼鬍渣男的房間。那房間也不太方正,但比藝術空間方正些,地上堆滿了雜誌、顏料盒和畫筆。餘墨嘀咕鬍渣男應該是個畫家,心想搞藝術的都很率性,又是鄰居,喝喝酒也無妨。

  蕩漾著欣喜的餘墨,將插進鎖里一半的鑰匙拔了出來,興致勃勃地踏進了鬍渣男的房門。一進門,就在濃烈的白酒味里聞到一股顏料味。

  鬍渣男的房間很亂,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酒瓶、書籍、衣服、畫稿和顏料盒到處都是,幾張畫板占了房間的一半空間。後牆上掛著一幅用炭筆繪畫的城市,熟悉的標誌性大橋,讓餘墨認出畫上的城市是赤烏。

  「畫上的城市,怎麼沒有顏色?」餘墨問。

  「你覺得……城市應該是什麼顏色?」鬍渣男抬頭反問。他的面前擺著一張摺疊桌,桌上放著一瓶喝剩一半和一瓶還沒開蓋的二鍋頭、敞開的塑膠袋裡裝著帶皮花生、一盒滷菜、透明的塑料杯里裝著半滿的酒。

  餘墨想了想,說:「縱是流光溢彩,不過黑白相間!」

  「有意思!來!喝!」鬍渣男用沾滿油墨的大手拍了拍餘墨的肩膀,邊說邊彎腰,從腳底掏出一個塑料杯,給餘墨倒了半杯酒。這個鬍渣男就是一路跟蹤秦大川從成都來到赤烏的畫家,本名花向陽,藝名花不語。

  花不語幾乎不在鬼城住,他喜歡開著車到處遊蕩,邊尋找靈感邊創作,晚上車停在哪裡,就睡在哪裡。他遊蕩在人群和城市的邊緣,以畫筆和顏料為伴,有錢時喝酒吃肉,沒錢時就蹲在路邊吃根油條喝碗豆漿。

  花不語跟餘墨年齡相仿,他邊喝酒邊聊梵谷、李苦禪、印象派、朱耷和荒誕現實主義。喝到最後,花不語還不忘給餘墨宣講一番,他努力探索並刻苦實踐的艱苦美學,餘墨之前還沒聽過艱苦美學的提法。

  醉醺醺地回到藝術空間,餘墨依稀還記得,花不語講解艱苦美學時零星的話。花不語說,人類的先祖從莽莽的洪荒時代走來,洪荒時代的先祖攢落葉為衣,撿獸骨為飾,聽風雨,觀日月,所以人的審美趣味自帶憂傷的基因;還說這叫原始心理學,比如很多人怕老鼠和蛇,是因為先祖通過巢穴和火可以抵禦走獸,卻無法阻擋老鼠和蛇等動物的侵襲。

  臨睡前,餘墨拿出《聊齋志異》中的黑白照片看了看。得知照片上的女人是隔壁鄰居,是個大活人,那哀怨就淡了,只剩下面容姣好。

  整個夏天,李颯這邊每天都到很晚才傳來開門聲。無論什麼時候開門,餘墨總能隱約聽到她洗漱的水聲,嘩啦啦的流水聲會一直持續很久。

  整個夏天,在臭烘烘的鬼城裡,李颯不知道安靜地在藝術空間隔壁,聽餘墨彈了多少次吉他,吹了多少次口琴。她從穿著牛仔短裙聽,到穿著長款的針織裙聽,再到針織裙外需要套著一件棉坎肩聽。

  無論聽的是什麼旋律,她總能品出淡淡的憂傷。憂傷的旋律,總能把她帶到一個神秘的時空里,過去的或未來的時空。她無數次在音樂聲中想起山水田園和童年。有時,還能看到未來的自己,穿梭在流光溢彩中。

  整個夏天,餘墨早出晚歸,花不語幾乎不歸。午出夜歸的李颯在鬼城裡從沒見過花不語,偶爾能跟餘墨在電梯或是樓梯口碰面,只是兩個人從來都不搭話,很多次都是相互偷偷地瞥幾眼對方,就低下了頭。

  整個夏天,住在隔壁印在照片上的李颯、隔著千山萬水用親筆信和無線電波往來的姚瑤,在藝術空間裡陪伴著形單影隻的餘墨。很多時候餘墨的吉他或藍調口琴憂傷的旋律,也陪伴著呆在房間裡形隻影單的李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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