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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1:55
作者: 盧硯冰
得知餘墨要回趟老家,秦大川也思念起家鄉,便主動打電話邀請幾個有意向來鬼城購房的投資客周日看房,他順便跟餘墨聚聚。秦大川在村里已臭名遠揚,他逃離成都後,放高利貸的人摸到了他的村子。雖然一幫川娃在一群冷娃的暴力對抗下,一無所獲,卻把秦大川搞得聲名狼藉。
周日,鬼城的售樓部里人頭攢動。秦大川一再強調,寰球博覽會後,赤烏的城市地位必大幅提升,垃圾掩埋場遲早要遷走,鬼城的房價至少能翻兩倍。幾乎沒有浪費過多口舌,秦大川的客戶就爽快地全款買了兩套住房和三間商鋪。鬼城成了秦大川的幸運之城!在這裡,他成功地收穫了進入房產服務行業後的首筆重大業績。他欣喜若狂,默默地攥緊了拳頭。
秦大川陪著客戶直到簽完購房合同,才約餘墨出來。餘墨遠遠地看到被秦大川點頭哈腰送走的客戶,正是他在報社工作時的老領導蕭曉。
秋日天短,鬼城暗淡。秦大川想請餘墨到市區吃飯,餘墨因第二天要早起趕航班,不想跑遠。於是,兩人就近選了家叫「豫見」的飯館。
「嘿嘿嘿!」他倆剛進豫見飯館,就聽到一陣爽朗的笑聲,一個男人小跑著過來說:「你倆也般這邊來了?啥時搬來的?」飯館的老闆正是陳淮南,而站在收銀台後的女人正是美娥。美娥描了眉毛,又塗了些口紅,頗有文君當壚的風采。美娥笑問:「買在這裡?還是租在這裡?」
「暫時,租在這裡。」餘墨把「暫時」兩個字說地很重很清晰。美娥聽是租在這裡,「哦」了一聲,沒細品餘墨的「暫時」想表達什麼。
「我說孩子要上學,把這幾年攢的錢,先交首付買套房,我家那個人根本不聽!花了大些錢弄這個店,也不知道能不能開起來!」美娥像在嘮叨又像在抱怨,她不過是想讓餘墨和秦大川說句吉利話討個好彩頭。
看了眼美娥微蹙的眉頭,秦大川忙笑著說:「肯定能做起來呀!你看,這裡的人氣越來越旺,誰還不得吃喝!做餐飲是最最保險的生意!」
美娥聽完,仿佛被注了一針強心劑,忙說:「但願如此!」到後廚給陳淮南幫廚去了。餘墨和秦大川邊等上菜,邊你一言我一語地閒聊。
秦大川突然想起一件要緊的事,說:「明天我轉兩萬塊錢到你的卡里,你回去幫我還給謝志猛,這還是在成都創業失敗時,找他借的錢。」
餘墨回絕:「你直接聯繫他,要個銀行卡號,多省事!」
秦大川解釋:「當時說好借兩年,這都過去好幾年了,志猛也沒主動找我要過!這幾年躲高利貸,我沒敢回家,他的電話現在是空號。」
謝志猛是他倆的初中同學,因沒考上重點高中才跟他倆分開。謝志猛的母親是蒙古族人,父親是漢族人,謝志猛的孿生哥哥謝志堅戶口上登記的是漢族,而謝志猛登記的是蒙古族。高考時,謝志猛享受了少數民族加分政策,被浙江一所中醫藥大學錄取。謝志堅享受不到少數民族加分政策,又沒在考場上發揮好,只考上了一所河南的醫藥高等專科學校。
謝志猛在杭州苦讀四年,又到南京深造。畢業時,他在畢業典禮上聲淚俱下:「自古孔雀東南飛,我的家鄉荒涼了幾百年,缺醫少藥,更缺年輕的血液!我要回到祖國的西部,紮根故土,懸壺濟世!」幾千名師生感動得熱淚盈眶,現場組織募捐。醫者仁心,師生們紛紛慷慨解囊。
帶著服務故土的熱情和師生們的情義,謝志猛回到了闊別七年的荒原,在鎮上創辦了「懸壺醫院」,南京的母校還給醫院捐了幾套設備。他的哥哥謝志堅三年前就返回故鄉,在鎮上開了家「謝天謝地大藥房」。
餘墨和秦大川聊著年少時和謝氏兄弟上學玩耍的往事。陳淮南從後廚端來一盆色澤鮮美又香味撲鼻的鵝塊,美娥又贈送了兩個涼拌菜。
為慶祝銷售業績,秦大川點了瓶白酒。餘墨因為第二天還要趕航班,只象徵性地在杯里倒了一點點。他怕秦大川喝不盡興,又看看陳淮南正閒著沒事,就轉身招呼他坐過來喝兩杯,陪陪秦大川,也敘敘舊。陳淮南看了看美娥,嘿嘿笑了兩聲,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到餘墨身旁坐了下來。
陳淮南剛坐下,美娥就問:「裝完這個店,咱還剩多少錢?明年我想花錢托人給兒子找個學校,把金陽接來,中不?」陳淮南笑呵呵地端起酒杯抿了口酒,無奈地敷衍說:「先想好托誰!」美娥氣呼呼地走了。
陳淮南呷了口酒透露:「三彪也快回來了,我給他找好店面了。」
餘墨一聽,仰頭幹了口白酒,還嘖了嘖嘴。心想,等馬三彪搬到鬼城後就又有拿刀賣肉的老鄉撐腰了,他突然覺得在赤烏很有安全感。
突然,店裡進來兩個小伙子,一個進門就嚷:「格老子!找得好辛苦!」這句四川話如晴天霹靂,秦大川慌得想往桌底下鑽,驚恐地以為成都那邊放高利貸的人追來了。很快,另一個搭了腔:「媽賣批!還以為找不到了,跟著導航走,還得繞圈圈!」秦大川戰戰兢兢地不敢轉臉。
餘墨循聲一瞧,是兩個送外賣的小哥。上個禮拜,成都那邊放高利貸的不知道通過什麼途徑,查詢到了秦大川的新手機號,在電話里威脅秦大川抓緊還債,不然就追過來砍他。這幾天,秦大川又成了驚弓之鳥。
秦大川和餘墨走出餐館時,鬼城一片漆黑。有了些人氣的鬼城比餘墨剛搬來時多了些亮燈的窗口,像黑布上的一塊塊補丁。本就不多的幾家商鋪大多打了烊,足浴店裡粉色的燈光更加惹眼。透過玻璃門,可見沙發上坐著一個裸露著白胖大腿的婦人,那婦人在粉色燈光里影影綽綽。
「請你洗個腳,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驚魂過後的秦大川,拉著餘墨向粉色燈光走去。
兩人推開玻璃門,那婦人忙起身,拉下短裙遮了屁股,把他倆帶到二樓走廊的入口,問:「這裡有熟悉的技師嗎?」餘墨和秦大川都是第一次進足浴店,連技師這種說法都還是第一次聽,不約而同地搖搖頭。
走廊入口的房間裡,一對男女正竊竊私語,男人焦躁地說:「不如直接脫掉,摸不到!」一個女人說:「不能脫,這裡不是那種店。」
那婦人笑了笑,咳嗽兩聲,把餘墨和秦大川帶到走廊深處,分別安排在門對門的兩個房間裡,就轉身跑下樓,準備浴盆浴鹽之類的了。
餘墨呆坐在單人沙發上,心怦怦跳。聽到門外有腳步聲越走越近時,既興奮又緊張,想到進這種店不光彩,他又後悔跟秦大川結伴進來。
看清楚豐腴的技師時,餘墨驚呆了,臉刷拉一下又紅又燙,他眼前的技師竟是酒後風波里的胖女人。她穿著短裙和小西裝,左手提著裝滿瓶瓶罐罐的塑料包,右手抱著木製洗腳盆,醉唇上塗著鮮紅色的口紅。
認出餘墨時,麗影也滿臉羞紅,侷促忸怩。但很快,她就平靜下來,蹲下身脫掉餘墨的鞋襪,把他的腳搬到洗腳盆里低著頭搓洗。
「我們這裡……是正規的足浴店,也有針灸和推拿。」
麗影的臉藏在一團水蒸氣里,神情又羞慚又嚴肅。餘墨不知道到底是世界太小,還是赤烏可供漂泊者容身的地方本就有限,以至於從城北獨步崗搬到城南的夕陽灣,再搬到城西的鬼城,這個胖女人如影隨形。
「水燙嗎?」麗影揚起臉問餘墨,顯然她在裝作互不相識。
餘墨反覆糾結要不要也繼續裝作互不相識,只說:「不燙。」
麗影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捲曲的衣服,坐到沙發前的凳子上,又把餘墨的腳抱到她兩條併攏的大粗腿上,在他的腳上抹了些雪花膏,不言不語地低下頭,抬起兩隻肉嘟嘟的手揉捏著他的腳板,慈祥地像個姐姐。
「手重嗎?」麗影又一次抬頭問餘墨,她的額頭滲出一層汗。
「不重!」酒精在侵蝕餘墨的自制力,他的臉也冒起汗,腳被麗影揉捏得有些癢。他突然想起在夕陽灣見到她時,她那兇狠狼狽的樣子。
在酒精的作用下,餘墨到底沒忍住嘴:「婁文采是你老公?」
麗影紅了臉,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沉默著不說話。她拿起毛巾把餘墨的兩隻腳包了起來,起身把沙發靠背推平,彎下腰把餘墨摁躺下後,又在他頭底下塞了個枕頭,說:「你那個朋友還給你點了按摩。」
見胖女人沒搭話,餘墨心想這樣也好,繼續假裝互不認識吧!
麗影坐到沙發邊沿,拿起餘墨的右手,把他冷冰冰的手指扣在她肉嘟嘟的熱手裡,略微夾緊後快速掙脫,餘墨的手指發出咔咔的聲響。
餘墨心裡鼓鼓涌涌,暗惱第一次進足浴店偏偏喝了酒,胖女人聞到酒味肯定會認為自己是酒後想女人才進來的,然後又會以為當初的那場風波是自己酒後故意耍流氓。餘墨又羞又窘,兩隻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捏完右側臂肩,麗影起身,拿起餘墨的左手從手指捏起,她瘦小的西裝有點兜不住肥碩的乳房,顫顫巍巍,搖搖欲墜。她發現餘墨不敢動手動腳又羞怯地不看她,兩條腿直挺挺地並在一起,就問:「第一次按?」
餘墨激動起來,很多話涌在胸口,想說自己是第一進足浴店、想說當初確實是喝多了酒、想問她有沒有生過淋病、很想問她為啥後來改口供……卻又不知從哪說起,憋了許久,只憋出一句:「你咋知道?」
「就是感覺,你的身體按起來很僵硬。」
麗影說完欲言又止,把餘墨的腿放到她兩條肉嘟嘟的大腿上給他捏腿,神情放鬆開來。「在獨步崗,我看到你的房間裡到處都是書,你在赤烏到底是做啥的?是個老師?」問完,麗影白胖胖的臉變得紅彤彤的。
「我是師範大學畢業,但不是老師,原先是報社編輯。」餘墨發現戳破了假裝的互不相識,氣氛也沒尷尬,接著追問:「在這上班,你那個愛喝酒的老公不會不高興嗎?」餘墨問完,覺得不禮貌,有些後悔。
「那個酒鬼不是我老公。」麗影頓了會,紅著臉說:「你要是想摸我,也可也摸,畢竟你那個朋友花了錢的。我得實話實說,對吧!」
餘墨冒起汗,確實想摸摸她白嫩豐碩的肉,但又覺得摸她是欺負她。但他很快就給自己找了個心安理得的藉口:不摸,或許會讓她覺得自己很醜很胖,客人懶得碰。但他又怕真伸手去摸,就做實了自己的齷齪。
「之前,在老家,有個老公,也是喝完酒就打人,遊手好閒,整天只知道打牌釣魚,偷雞摸狗。」麗影嘆了口氣說,「現在的這個,雖然喝了酒也會打人,但平常不喝酒的時候,對我也還是不錯的。」
片刻後,餘墨問:「做這種工作還找男朋友,不怕他欺負你?」
「被他欺負,總比被別人欺負好。」麗影的語氣很平淡。餘墨卻仿佛被灌了一口苦澀的涼湯,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不知該對這個善良又可憐的胖女人說些什麼。他怯怯地抬起手,在她的膝蓋上輕輕地拍了拍。
麗影笑了笑,知道餘墨在安慰她。餘墨陷入到遐想中,在夕陽灣再次見到麗影時,她的那副兇狠狼狽的樣子,在餘墨的腦海里不停重播。
也許那天,婁文采喝完酒說了羞辱她的話,羞辱她之前,婁文采或許也進入過遐想,遐想她在粉色的燈光裡衣衫不整,一個男人的手遊移在她的胸罩或是褲襠里。那一刻,婁文采一定也覺得自己很屈辱。
餘墨和秦大川走出足浴店,鬼城已被夜色吞噬,只有一條通往地鐵口的路還亮著燈。秦大川帶著一絲余醉向地鐵走去,餘墨也帶著一絲余醉想往前送送他。秦大川說:「我沒事,你回去,明天還得出差!」
見秦大川意識清醒,說話很利索,餘墨才放心地停下腳步。他不經意間抬頭瞥見,淒冷清靜的天空上竟還掛著一輪彎月,瘦骨嶙峋。
正要轉身時,又見橘黃色的燈光里,有一個婀娜的身影正巧與秦大川擦肩而過。那女人不知是體態輕盈,還是醉了酒,抑或是在躲閃橘黃色的路燈里偶爾被秋風吹掉的落葉,總之,走路的樣子像在跳舞。當能聽清她的腳步聲,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時,餘墨才看清,她是隔壁的女鄰居。
黑乎乎的鬼城,初秋的涼風吹來,發出鬼哭狼嚎的聲響。餘墨想放慢腳步等等女鄰居,卻心有顧忌。怕她萬一不搭理自己,多傷自尊!
這場秋月邂逅讓餘墨欣喜又糾結,邊走邊有種空落落的錯過感。
李颯早看清了走在前面的是餘墨,喊了聲:「等一下!」趕緊喘著氣加快腳步追了上來,批評他:「你這個人,一點都不善良!你看黑漆漆的,萬一有壞人怎麼辦?有鬼怎麼辦?怎麼就不能善良一點,等等我?」
在李颯連珠炮地質問中,餘墨在冷清的空氣里聞到她的身上除了散發香水味還有股果酒味,略略緊張地開了個玩笑:「不怕我是鬼?」
李颯忙擺手:「不怕!不怕!都是孤魂野鬼!」寂靜的夜裡,有餘墨走在身邊,李颯放鬆下來,不害怕了,跟在餘墨身後往鬼城深處走去。
餘墨刻意走地不快也不慢,這樣不至於落下她,也不至於讓她認為他在刻意等她,從而損害他假裝的孤傲和清高;這樣也不會讓她狐疑孤男寡女走在黑漆漆的夜裡,他對她有什麼企圖,而惹來她的戒備和鄙夷。
想到她那張看似遺照的黑白照片,餘墨心裡縈繞著迷霧。照片上那哀怨俊俏的女子分明是她,她為什麼要拍黑白照片?那張照片又為什麼會在藝術空間裡?自己是不是真的曾經在哪裡見過她?那裡,是哪裡?
「我來猜猜,你是音樂老師,對不對?不對!不對!應該是流浪歌手,在地鐵里唱歌的那種,也不對!從沒聽你唱過歌!」李颯見餘墨一直悶沉沉的挺無趣,便想找個話題說說話,想來想去,便想出這個話題來。
還沒等來餘墨的回答,李颯先等來了一串疑問。「你是舞蹈老師或是健身教練?莫非你是瑜伽老師?」在夜色的掩罩下,李颯又喜又悲。
鬼城裡,幾處零星的燈火比鬼火還要淒涼,天上一輪瘦月發著寒光,秋風捲起枯脆的樹葉,在柏油路面上發出嚓嚓的聲響。秋寒里,兩個血液裡帶著酒精的孤影隔著三尺距離,都有一股衝動,想痛痛快快哭一場。
「都說了,我是孤魂野鬼!」李颯的話語裡縈繞著一絲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微弱悲惱,餘墨卻敏感地聽了出來,心略微一沉,不再言語。
「我叫李颯,一個立在風中的女人!」
李颯說著停下腳步,張開臂膀,迎著涼風,輕盈地舞了個圈。
突然,她又停了下來,微微彎下纖細的腰,乾嘔了幾聲,胸口的雙峰也隨著乾嘔聲微顫著,不知她是轉圈轉暈了頭,還是吹風著了涼。
「我叫餘墨,多餘的墨水,也就是廢話的意思。」
李颯咯咯笑,邊笑邊說:「廢話?!廢話你看,月色真美,今晚你可以彈彈吉他或吹吹那個什麼樂器,是口琴嗎?音色很憂傷!」李颯清脆的笑語裡摻著酒味和胭脂味,餘墨心一酥,說:「是口琴,藍調口琴。」
兩個人穿過夜色,走進水月華庭,一前一後進瞭望星樓的電梯。
到了閣樓,李颯似乎立刻就清醒了過來。她快步地爬上樓梯,掏出鑰匙開了門,然後咣當一聲,隨手把門反鎖了,沒說一句謝謝,也沒說一句晚安或再見。就這樣,兩個人的秋月邂逅在藝術空間的門口戛然而止。
餘墨懂得李颯的清醒,只有冷漠才是最好的隔檔!回到房間的李颯,靠在牆上傻傻地笑了許久,笑了好一會兒,鼻子又泛著酸。
藝術空間裡,餘墨等待著隔壁洗澡的流水聲;李颯躺在床上等待著隔壁的吉他或口琴的憂傷。兩個人都在腦海里回放著今晚的秋月邂逅。
兩個人都等了許久,只是無聲無息。
陰冷的鬼城裡,他倆在等待中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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