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荒原故土

2024-09-14 07:52:04 作者: 盧硯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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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機飛過秦嶺,緩緩下降。餘墨打開遮光板,俯瞰千溝萬壑。

  在外久了,家鄉的記憶就會不斷萎縮,最後萎縮成地圖上的一個點,變成了想家時可以凝望的方向。看到千溝萬壑的剎那,餘墨的萬般思緒噴涌而出,萎縮的記憶千絲萬縷地發散開來,他畏懼這發散的記憶。

  餘墨極力按捺著洶湧澎湃的悲傷,下了飛機換乘火車,先去一座西北邊陲的小城辦差事。此時,馬三彪正開著麵包車往東南行駛,不久就駛入江蘇地界轉而向南。臨行前,爹娘的話,一路上都在反覆地折磨他。

  離開夕陽灣後,馬三彪回鹽川陪著納敏娘仨還有爹娘,過了小半年安穩的日子。這還是他被學校開除後,過得時間最長的安穩日子。馬詩嘉和馬詩緗都在溫暖的南方長大,受不了塞北的寒,天剛冷就都生了凍瘡。

  馬三彪出門的頭天晚上,跟納敏在炕上折騰了一夜。早上趁兩個女兒還沒睡醒,就提著行李,悄悄地爬上了麵包車。車剛發動,馬詩嘉和馬詩緗就哭喊著追了出來,姐妹倆靸著拖鞋,棉衣都沒顧得上披。馬三彪決心等到南方一穩定,就回來接她們,便紅著眼圈心一狠,踩下油門疾駛而去,剛開車來到村口,就見爹娘裹著厚棉衣,站在出村必經的小橋上等他。

  他爹馬思遠開門見山:「你們兄弟仨,生了六個丫頭!你兩個嫂子都不小了,納敏還年輕,得接著生!」見馬三彪不吭聲,馬思遠攥緊拳頭說,「孩子多,別發愁!我跟你娘還沒死,生下來送回家,我們帶!」

  這些話,老兩口也曾對納敏講過,納敏說:「咱家又不是有家財萬貫沒人繼承!生下來,放在老家捨不得,帶到城裡去又受罪。」老兩口聽納敏這麼說,都沒敢再往下勸,這才等馬三彪出門時在村口攔他。

  他娘才剛喊了聲:「三彪,我的兒!」眼淚就流了出來,邊哭邊說,「你到南方可別再殺豬了,咱家生不出男孩,這都是報應!」

  看著寒風裡的爹娘,馬三彪又辛酸又無助,哀嘆:「大哥和二哥常年在外跑車,我再一走,你們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都沒人管。」馬大彪和馬二彪常年在外跑車不回家,只因當年打架惹了事,怕回來有麻煩。

  馬思遠把脖子上帶著體溫和腦油的圍巾摘下來,狠狠地往馬三彪的脖子上一套,罵道:「憨種!四十的人了,不知熱不知冷!」馬三彪他娘淚汪汪地說:「不生男孩咋行?旁人說咱祖上沒積德才絕戶!」馬思遠一聽,漲紅了臉。老馬家,祖輩有段不光彩的故事,馬三彪也略有耳聞。

  「能生的時候不生,等以後老了,再想要,來不及了。」馬思遠又若有所思地叮囑馬三彪,「常言道,有兒不為窮!你記著,得生!」

  「咱這地方要能跟南方樣,江河湖海啥都有,種啥長啥,一年還能收好幾季,也不會這麼窮。」馬三彪嘟囔完,擔心爹娘凍著,就先爬到車裡,勸他們回去。馬思遠罵了句:「愣種!」掏出半包煙,扔進了車裡。

  車子駛離,馬三彪透過後視鏡,看到爹娘站在橋頭大放悲聲。

  馬三彪本想跟納敏在家養羊,但縣裡鼓勵退牧還草。馬家圩村口有快不小的荒地能搞圈養,但村里說鄉政府正派人去江蘇招商引資,準備用這塊地建肉食加工廠。其實,鄉里沒人去招商引資,只是因為馬家三兄弟當年跟鄉計生辦和村幹部打過架,村里寧可讓地荒著,也不會批給他。

  高速上,望著看不到盡頭的路,馬三彪對窗大罵:「肏你媽!」

  邀馬三彪回南方的陳淮南,在老家過得時間也不太長。美娥的堂姐美月婆家有個表弟,原本在夕陽灣開理髮店,因表嫂美月的關係,跟陳淮南兩口子也經常往來。夕陽灣改造後,理髮師租住在鬼城修手機的初中同學告訴他,城中村被拆後,不少人搬到了鬼城,叫他來鬼城開理髮店。

  理髮師來到鬼城,如同發現了新大陸,馬上就打電話聯繫一起在夕陽灣開店還沾親帶故的陳淮南兩口子。陳淮南接電話時,正在村里租田。

  他爹陳紅旗和他哥陳淮北,原先都是有城市戶口的工人,在村里沒田;他娘有一畝田,陳淮南是超生的「黑戶」,只分到半畝田;他的大女兒有一畝田,小女兒和兒子都是沒田的黑戶,全家合計僅有兩畝半田。

  村里一大半的人都在城裡打工或做生意,把田都租給了不願出去的親戚和朋友種。留在村裡的農民通過租田,都成了「小地主」,沒人願把租到手的田再讓出去,反而想租更多田,變成「土豪」或「大地主」。

  陳淮南在村里租不到田,又悲又愁,接到理髮師的電話後,就又帶著美娥回到了赤烏,用這些年開麵館賺的錢,在鬼城開了家小飯館。

  陳淮南沒有忘記患難之交馬三彪。接到陳淮南的電話,馬三彪跟納敏商議何去何從,納敏說在哪都行,但馬詩嘉和馬詩緗說想回南方。荒涼的塞北對她倆而言,並不是故鄉,只是一片苦寒貧瘠又陌生的異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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