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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2:07 作者: 盧硯冰
  餘墨在邊陲小城辦完差事,乘火車踏上了回鄉的路。鏽跡斑斑的鐵軌,在茫茫荒原里向前延伸。深秋的北方,蕭瑟肅殺。車窗外,白楊樹的葉子全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杈。湛藍色的天空下,光禿禿的樹杈里有許多黑色的圓團,自小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餘墨知道那是鳥窩。

  餘墨的臉靠在車窗上,盯著那些鳥窩發呆,鼻子酸酸的。當久違的眼淚湧出眼眶的那一刻,在南方城市裡乾涸已久的眼睛非常難受。

  火車在遼闊的天地中前行,車窗外連光禿禿的白楊樹也很難看到了,只剩下連綿的黃土和千溝萬壑,綠皮火車成為這片荒原上唯一的綠。

  茫茫荒原上,一片突兀的城池越來越近,輪廓逐漸清晰。

  餘墨認得那是寧邊縣城,一片孤城。餘墨的老家寧邊在古代是中原王朝的軍事前線,馬三彪的家鄉鹽川盛產井鹽,兩縣隔著省界接壤。

  寧邊秋意寂寥,落寞的小站行人稀疏。餘墨走下火車,迎接他的是乾爽而熟悉的寒流。望著清澈的天空,他暢快地呼吸著故鄉的空氣。那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乾燥清冽,在他心裡,比南方冷濕的空氣舒服一萬倍。

  可西北荒原的風太凜冽!吹亂了李聃的白髮,吹走了莊周夢中的蝴蝶,吹亂了《詩經》,吹黃了渭城外的柳葉,吹濕了陸游的眼睛,又吹來厚重的黃沙,掩埋了絲綢之路,湮沒了秦關漫道的駝鈴,只剩一片蒼涼!

  剛出站,餘墨就看到了姐姐余秋雁和姐夫甘井龍。姐夫身上掉了色的軍大衣露著棉絮,一頂皮帽子下是一張憨厚又滄桑的臉。姐姐緊裹著花格子棉衣,戴著海藍色頭巾,正盯著出站口,露在頭巾外的臉凍得通紅。

  餘墨拖著行李,快步走向姐姐和姐夫,一聲「姐,姐夫」還沒喊出口就已哽咽說不出話。看到餘墨,余秋雁想說話,卻只嗚嗚哭個不停。

  甘井龍紅著眼圈,把餘墨的行李搬到機動三輪車上,又拿出一雙厚厚的棉手套戴上。三輪車裡有一床抵禦寒風的棉被,又髒又破。餘墨和余秋雁躲到棉被裡只露出兩張臉,朔風呼嘯,餘墨把臉藏到了姐姐肩下。

  見餘墨畏畏縮縮的樣子,余秋雁問:「咋啦?跟個逃犯樣,偷偷摸摸不敢見人?」見餘墨沒精打采,一言不發,余秋雁打破沉默,「咱家就你讀了書,你看南方有啥活是你姐夫能幹的,把他帶出去,可行?」

  見餘墨充耳不聞,余秋雁又說:「在咱這個窮山溝里有啥出息?不出去能行?十里八村的,哪還有男人在家蹲著?好胳膊好腿的都出去咧!」甘井龍生氣地反問:「我出去,留你們老的老,小的小在家,能行?」

  三個人,各自沉默。餘墨說:「姐,我想吃油潑麵。」

  余秋雁心疼地看了餘墨,忙說:「行,叫你姐夫找個麵館。」

  路過寧邊中學時,余秋雁說:「現在上初中都興往縣裡跑。原先的高中搬鐵道北去了,這地方都是現成的教室,去年改成初中咧!」

  甘井龍停車後,三個人走向街邊的一家麵館。寒冷的空氣里,麵館門口的大鐵鍋里熱氣騰騰。麵館不大,整齊地擺著四張八仙桌,每張八仙桌的中間都擺放著一壺醋、一碟蒜泥、一罐油辣子,三個人沉悶地坐下來。

  三碗熱氣騰騰看上去又白又硬挺的面上桌時,餘墨在碗裡拌好油辣子,又加了一勺醋,吃得滿臉汗,看不出他的汗里有多少是淚。家鄉的味道是人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正所謂原味。原味,味蕾最初的體驗。出門在外常說的是這個味,或者不是這個味,這個味,其實就是故土裡的原味。

  余秋雁說:「鄉里的初中,學生越來越少,遲早得關門!」

  甘井龍說:「搞計劃生育不讓生,一家一個娃,哪還有學生!」

  余秋雁憂慮地說,「好老師都跑咧,到處並校,到時搞不好家裡倆娃也得來縣裡上初中。」麵館老闆走進來,得意洋洋地搭話:「這叫集中建設縣城!」甘井龍放下碗,破口大罵:「日你媽!下面就不要建設?」

  見姐姐拉了拉姐夫的衣袖,朝麵館外撇了撇嘴,餘墨跟著姐夫往姐姐撇嘴的方向看了看。只見一個花枝招展的婦女正跟一個步履威儀沉穩的男人從對面的澡堂里走出來,那男人伸手去摟那婦女的水蛇腰,那婦女慌忙扭腰擺腚,甩脫了男人的手,假裝擰發梢上的水,順手拉頭髮遮了臉。

  甘井龍說:「那娘們怎麼像秦大河家的梁芹?」餘墨心一顫,秦大川的哥哥不就叫秦大河嗎?忙伸頭仔細去看那婦女,卻看不清臉。

  余秋雁冷笑著說:「咋不說那男的是你五姑父周加牧?」甘井龍沒搭余秋雁的話,看了眼餘墨,又低頭呼嚕嚕地吃麵,好一會都沒抬頭。

  余秋雁咬牙切齒地罵:「婊養的女人!大河在外累死累活,她還能在家裡偷人咧!哼!去縣裡告周加牧狗日的!」餘墨知道姐姐跟婆家的五姑父周加牧關係不好,姐夫以前想干收電費的差事,周加牧不願幫忙。

  「拿啥告?捕風捉影的事!」甘井龍氣呼呼地說,「他不在縣裡干,對你有啥好處?」余秋雁一臉不平地說:「他在縣裡干,咱也沒啥好處!他把梁芹都弄成了村婦女主任,你還種地!你明年別在家裡蹲了,趕緊出去打工!隨便找點事干,都比在家強!在家窩窩囊囊的,成啥咧?」

  「我出去?」甘井龍說,「保不准你天天找謝醫生看病。」余秋雁放下碗破口大罵:「放你娘的屁!」甘井龍挨了罵,還笑嘻嘻的。餘墨聽到姐姐粗俗地罵姐夫,放下筷子疑惑地問:「咋?找謝醫生看病咋咧?」

  余秋雁和甘井龍都不說話,低下頭扒拉麵,餘墨一頭霧水。

  三人走出麵館,餘墨看見一個眼熟的少婦,拎著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正叮囑麵館老闆把面切細些。怕面切寬了,娃不好嚼。少婦瞅見余秋雁和甘井龍,忙喊:「哥,大姐。」小男孩跟著喊:「大姑,二舅。」若不是那少婦跟甘井龍夫婦說話,餘墨竟認不出她是三堂哥的媳婦甘水仙。

  餘墨祖上幾輩人勤儉持家,節衣縮食,有了余錢就買田。到餘墨的太爺爺餘蔭一輩,余家已頗有田產。餘蔭恪守耕讀持家的古訓,餘墨的大爺爺余爍和二爺爺余炯都畢業於西北軍官學校。大爺爺余爍抗戰時跟著杜聿明的部隊戰死在了緬甸,二爺爺余炯跟著劉汝明的部隊去了台灣。

  餘墨的爺爺余焰在「土改」中被理所當然地劃為地主,再加上同胞兄弟又跟著敵對陣營去了海峽對岸,余焰被「批鬥」致死。餘墨的奶奶為了與罪孽的家庭劃清界限,帶著唯一的兒子余逢漢拼命地參加勞動。

  身骨單薄的小腳奶奶,累死在了河堤上。她的死並沒替兒子余逢漢洗刷掉一絲罪孽,余逢漢孤苦伶仃地跟著生產隊度過了那段動盪的年月。


  直到「文革」結束,單門獨戶的余逢漢才留下一個手拿花鼓來討飯的安徽女人結了婚。改革開放那年,餘墨的大哥餘波出生;柴契爾夫人摔倒在人民大會堂那年,余秋雁出生,餘墨出生時余逢漢已虛歲半百。

  餘墨的大爺爺余爍1943年為國捐軀時29歲,無後;二爺爺余炯去台灣時33歲,育有兩子余逢周和余逢唐。當年西北解放後,東南仍戰火未熄,餘墨的二奶奶去福建尋夫,想勸其返鄉,出門後便沒了音訊。余逢周打了一輩子光棍,余逢唐跟叔兄弟余逢漢一樣,是「文革」後結的婚。

  餘墨的太爺爺餘蔭這一脈便只有餘逢漢和余逢唐兩房,餘蔭的兩個弟弟余藤和余荊兩脈則開枝散葉,子孫占了半個余家村。因此,在大家族裡,余逢漢和余逢唐這兩房人家,無論在血緣上還是感受上都格外親近。

  七年前,三嫂甘水仙嫁過來時,餘墨作為家族的血親,在婚宴上幫忙記喜薄和遞煙,第一次見到她;婚宴的第二天,三堂哥按照荒原上的禮節,帶新媳婦來餘墨家認門,餘墨第二次見到她;今天是第三次見到她。

  甘水仙手裡的小男孩,額頭貼著醫用膠帶,膠帶上滲著血漬,長得很像餘墨的三堂哥。餘墨心疼地看了又看,心裡暖暖的,想逗他玩。

  甘水仙是甘井龍的堂妹,所以叫甘井龍是哥,但叫余秋雁卻不按娘家的關係叫嫂子,而按夫家的關係叫姐,因為姐比嫂子親;小男孩按父親的關係叫余秋雁大姑而不是舅媽,叫甘井龍卻又按娘親的關係叫二舅而不是大姑父,因為舅比姑父親。按照荒原上的禮數,這叫怎麼親就怎麼叫。

  余秋雁悄聲說:「我剛看到了周加牧和秦大河家的。」

  甘水仙咬牙切齒地低聲痛罵:「一個巴掌拍不響,都是孬種。」

  在罵周加牧的事上,兩個女人很有共同話題,原因都是周加牧從沒幫過她們兩家的忙。兩人竊竊私語好一陣子,才抬頭互相擠擠眼,放開聲聊些家長里短。從她倆的閒談中,餘墨得知小男孩患了支氣管炎,要連續掛十幾天吊針,孩子手上的血管細,護士扎了幾次都扎不進血管。

  甘水仙說到這裡時,哽咽著心疼孩子小,在醫院裡受了罪,餘墨也心疼不已。余秋雁張嘴就罵:「笨屄養的,扎了幾次,娃咋受!」甘水仙抹了把眼淚說:「沒辦法,最後扎在頭上了。哎…那護士也手生!」

  兩個女人扯東扯西聊到了餘墨,甘水仙拎著孩子向餘墨走來。

  餘墨連忙迎上去,叫了聲:「三嫂!」見到長輩或兄嫂,要先開口打招呼,這是荒原上的禮節,甘水仙忙不迭點頭:「二弟回來啦!」忙又俯身交代小男孩,「他是晨陽的二叔,也是你二叔!快,叫二叔!」餘墨忙蹲下來逗小侄子,小男孩看著他,卻有點怕生,連連往後退了幾步。

  甘水仙氣紅了臉,用力拽著孩子,數落他:「醫院裡不認識的醫生,你都知道要叫叔叔,咱本家二叔!你咋不叫咧?」余秋雁正想勸她不要為難孩子,甘水仙抬手便在孩子脖頸上打了一巴掌,孩子哇哇大哭。

  余秋雁忙蹲下來哄孩子,又眨眼看了看餘墨。餘墨掏出三張紅色鈔票往甘水仙手裡塞,說:「三嫂,娃病了,我當二叔的要瞧他!」甘水仙兩隻手緊攥著,神情很尷尬,心想我讓娃叫二叔可不是奔著錢叫的。余秋雁見甘水仙神情尷尬,忙打圓場:「他當二叔的,瞧侄子,應該!」

  甘水仙依然擺手推辭,見餘墨硬塞過來,不像虛情假意,便勉強接來又抽出一張硬塞給餘墨,說:「在外不易,你留一張路上買水喝。」


  回家的路上,余秋雁幾次欲言又止,還是沒忍住數落起餘墨:「還拿三張給你三嫂,兩張不夠啊?」甘井龍覺得媳婦多事,便說:「人家二妹不是又還回來一張?你這人,事咋那麼多?」余秋雁沒再說話。餘墨知道姐姐的意思是禮數重了,三嫂可能也是覺得禮數重了,才又還回一張。

  餘墨記得,小時候家族裡的人生了病,家族的宗親都要帶東西到病人家裡去「瞧」病人。帶多少東西,要根據親疏遠近來定,兩家一個祖父的,帶五十個雞蛋加兩包豆奶粉;一個曾祖父的,帶三十個雞蛋加一小包白糖,一個高祖父的帶二十個雞蛋。雞蛋個數就代表著禮數。餘墨也不清楚現在家裡看望病人是什麼禮數,只揣測現在的禮數應該比以前要重。

  寒風中,一輛三輪車,三個人,行駛在黃泥路上。瘦小孤獨的三輪車在廣袤的天空下像個黑點,在茫茫荒原上緩緩移動。一路上,途經的每一個村莊都像是一座被廢棄的荒園,死氣沉沉,毫無生機。只有電線桿上拴著的黑毛驢以及驢糞里冒著的白氣提醒路人,村里還住著人家。

  三輪車到家門口還沒停穩,一高一矮兩個小男孩就從黃土牆圍砌的院子裡躥了出來。兩個小男孩的清水鼻涕都快流到了嘴裡,兩張稚嫩的小臉都凍得紅撲撲的。高個子男孩比矮個子男孩瘦得多,呼吸有點氣喘。

  余秋雁掀開棉被,笨拙地爬下三輪車,接過餘墨的行李箱放到地上,對矮個子男孩說:「二舅回來咧!叫二舅!」矮個子男孩流著鼻涕,仰著臉仔細端詳著從三輪車上下來的餘墨,臉上掛著羞怯的笑,卻不說話。

  後面的高個子男孩囁喏地喊道:「二叔!」喊完後怯怯地站著。

  餘墨看到高個子男孩,眼淚涌了出來,忙蹲下來抱他,余秋雁也開始嚶嚶地哭。高個子男孩伸出凍裂的小手,幫餘墨擦了擦眼淚。

  矮個子男孩突然轉身跑回院子,歡呼:「二舅回來咧!」

  餘墨的母親聽到歡呼,抹著淚忙不迭地迎到院門口,老父親余逢漢蹣跚地跟在後面,喘吁吁的。寒冷的光照下,兩個老人古銅色的臉上深深的皺紋像黃土高原一樣千溝萬壑,每一道溝壑,都是剜在餘墨心頭的傷。

  「俺大!俺娘!」餘墨鼻子一酸,愕然黯嘆爹娘比前年回家時竟又衰老了很多,頓時又悲又愧,又憂又愁,心裡翻江倒海地痛。余逢漢顫顫巍巍地點點頭,抖著嘴,念叨:「唉…唉…」像在答話又像在嘆息。

  母親比父親小十幾歲,還算硬朗,忙說:「外面冷,進屋吧!」

  冷清的院子熱乎起來,余秋雁和母親在鍋屋燒菜做飯,甘井龍和余逢漢在院子裡聊些家常。餘墨獨坐在自己屋裡,看著院子裡的炊煙。

  三嫂甘水仙送來一把青菜,跟余秋雁說了幾句閒話就走了。這個季節,綠葉子青菜在荒原上確實稀罕。餘墨小時候,在這個季節里只能吃地窖里埋的辣蘿蔔和胡蘿蔔,整個冬天都吃不到一片綠葉子的蔬菜。

  一高一矮兩個孩子,在院子裡無憂無慮地嬉戲打鬧,他們從未見過城市的繁華,也就不覺得荒原蒼涼,就像餘墨生活在荒原的那十八年。

  高個子男孩叫余晨陽,父親餘波前幾年在市里搞建築,因安全扣斷裂,從腳手架上墜落,摔成重傷,死在了去醫院的路上。在隨後找工地討要賠償金這件事上,甘井龍的五姑父周加牧親自出面,幫了不少忙。


  餘墨的大哥餘波入土後,嫂子黃靈雀隻身回了廣西老家。

  黃靈雀臨走那天,上半夜抱著孩子哭,下半夜去丈夫墳頭哭。天亮時回家給公公婆婆磕了三個頭,抹著眼淚起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再也沒回來過。工地給的賠償金,她一分都沒有帶走。那天晚上,她用土布縫了個袋子,把賠償金包裹地嚴嚴實實的,塞在了余晨陽的被窩裡。

  念及往事,餘墨默默垂淚,不敢哭出聲,怕父母和姐姐傷心。

  餘墨住的房間,余逢漢一直為他留著,他回來時才打開。房間和上次走的時候沒有太多變化,只是舊書桌上的書更老舊了。淒冷的房間裡只多了個新煤爐,爐火燒得正旺,白鐵皮卷的排煙筒散發著金屬的光澤。

  余逢漢得知餘墨要回來,特意讓女婿甘井龍去鎮上買了這個新煤爐給房間取暖,煤爐上的鋁壺冒著熱氣,壺裡正燒著晚上泡腳用的熱水。

  天空飄起雪,余逢漢喃喃地說:「這雪忒早。」飯桌上餘墨和姐夫陪父親喝了幾杯高粱酒,余秋雁哭了:「看到三兒,就想命苦的哥。」

  當一個男孩捧著酒杯跟父兄對飲時,他就成了男人。餘墨離開家去南方讀書的那天,父親和大哥第一次給他倒了杯高粱酒。那天傍晚,父親和大哥都喝多了,父子三人黃土色的臉上泛著紅光,像荒原上的晚霞。

  那天,很多年都習慣佝僂著腰的余逢漢挺直腰板說:「你爺爺那一代,咱家傾家蕩產了,常言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唉!」那一年距餘墨的爺爺余焰去世剛好六十年。父親的話言猶在耳,大哥卻埋在了地下。

  甘井龍正吃飯,接了個電話,便先回家去了。他大娘在家裡犯了氣喘,他兩個叔兄弟都在天津打工,他這個侄子是家裡唯一能管事的人。

  雪後,一輪寒月,淒涼無聲。餘墨的木床上鋪著幾層厚厚的舊棉被,他坐在書桌前拿出鉛筆,在一張落滿灰塵的紙上給姚瑤寫信:

  ……暌違已久,今日回鄉,萬般思緒,湧上心頭。回到家後最大的感受就是城市越來越擁擠,鄉村越來越寂寞。除了老人和孩子,很多人都在遙遠的城市裡追尋些什麼。老人們會在鄉下死去,孩子們長大後也會去城市,然後城市裡那些現在正當壯年的農民工又會回到鄉村成為老人。

  其實,我並不喜歡回家,不是說外面的世界多麼讓我眷戀難捨,而是我早已經喜歡上了那種忘記自己從哪裡來的感覺。每一次回到家,我都會陷入到巨大的惶恐中,往前看不到容身之地,往後看不到可歸之所。

  也許,人確實天生孤獨,即使回到故鄉,回到家,回到親人的身邊,我還是感覺自己是一個孤獨的個體。面對親人和故鄉時,這份突兀的孤獨感,遠不如飄蕩在外時面對無數個陌生的面孔更自在。

  回到家才知道已是深秋,天越來越冷了,你吃飽穿暖……

  讀初中時,餘墨每周都省下飯錢,到黑網吧找姚瑤聊天。有一次他去網吧的事傳到了父親的耳朵,父親氣得捶胸頓足。那天,在父親的打罵中,他第一次感覺到父親老了。那一次,他已經能輕易掙脫父親的拉拽。


  餘墨記得,那一次父親在他身上打了幾棍子就沒了力氣,只能唉聲嘆氣的詛咒他跟自己一樣,這輩子只能生在窮山溝里,死在窮山溝里。

  爹娘的衰老、哥哥的早逝,還有家的貧窮,讓餘墨無法入眠。他把寫給姚瑤的信疊好,夾在一本泛黃的《讀者》雜誌里,在空白處寫著:

  清月寒,夜雪無痕人未眠。

  人未眠,冷月無聲,一夜千年。

  翌日,雪後的荒原,白茫茫一片。

  白雪皚皚中,連綿的黃土坡像一座座低矮的雪山。餘墨和余秋雁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頭,兩個孩子和余逢漢踩著他倆的腳印跟在後頭。

  他們走到一片雪丘里,停了下來,雪丘就是被雪覆蓋的墳墓。

  大哥的墳旁是爺爺奶奶的墳,爺爺奶奶的墳旁是大爺爺余爍和二爺爺余焰的兩座空墳。他們一個戰死異鄉,另一個可能已經死在了台灣。

  余秋雁把兩個孩子拎到大哥餘波的墳前,摁下他倆的肩說:「快給你大你大舅磕頭。」兩個孩子磕完頭,便站起來笑嘻嘻地跑去玩雪了。

  余秋雁聲淚俱下地念叨,大哥活著的時候實在不容易,在寒冬臘月里,照顧弟弟妹妹吃盡了苦。余逢漢蹲在旁邊,啪塔啪塔地抽著菸袋。

  餘波還很小的時候就下田干農活,回到家還要照顧妹妹弟弟。到餘墨上初中時,餘波才跟村里人去南方沿海打工,那一年澳門回歸祖國。

  餘波在廣東打工時,結識了黃靈雀,她那時也在廣東打工。後來爹娘年紀大了,餘波又帶著黃靈雀回到老家,在縣裡和市里做建築。黃靈雀是荒原上為數不多的幾個不是花錢買來的外地媳婦。那時從外面的世界輸入到荒原的除工業品和牆上的標語外,還有從更窮的地方販賣來的女人。

  余逢漢年過半百又得幼子,格外疼愛,便給他取名為「墨」,期望他能讀成書。餘波成人後是家裡的頂樑柱,餘墨讀書時大哥和姐姐對他承擔著一半父母的責任,好在嫂子黃靈雀和姐夫甘井龍都是厚道人。姐夫甘井龍的村子離鄉里不遠,餘墨在鄉里讀初中的三年,就住在姐姐家。

  餘墨跪在餘波墳前抽泣,痛悔自己才是害死大哥的兇手。餘墨當初知道國家有公費師範生政策,但按政策,畢業後得回生源地從事中小學教育到一定年限才能自由就業。他害怕走出荒原再回到荒原,愣是殘忍地放棄了讀公費師範生的機會。他想,當初如果讀公費師範生,大哥就不會那麼拼命地去工地乾重活賺錢供他讀書,也就不會從腳手架摔下來……

  余秋雁不知哭了多久,余逢漢收了菸袋說:「天冷,走家吧!兩個娃兒都凍著咧!」餘墨跪著不起,說:「你們帶娃先走吧。」余秋雁攙著父親帶著兩個孩子慢慢地消失在茫茫雪原里,餘墨獨自跪在雪裡垂淚。

  看著父親、姐姐和兩個孩子走遠,餘墨才放聲哭了出來。

  年少時的記憶,如同沙灘上的腳印脆弱不堪,時光的海水先一層層衝掉了無關緊要的記憶。可有些記憶卻堅硬得如同礁石,比如夢裡的那些關於家的點點滴滴,雖瘦骨嶙峋,卻不斷與似水年華撞擊出劇烈的迴響。

  餘墨發現,他就像行走在沙灘上的孩子,不回頭不知道身後的腳印勾勒出了什麼樣的曲線,或柔美或凌亂。時光的浪花,漫不經心地舔舐著他的腳印,也摧毀了他曾經堆下的城堡。驀然回首,悔或是不悔,只是寂靜的沙灘上空無一人。他的眼前,白茫茫一片,連一隻麻雀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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