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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2:09 作者: 盧硯冰
  動身回城前,餘墨想去縣城把信寄給姚瑤,主要還是想去縣城給家人添幾件新衣服,再買些東西。畢竟這次回來,春節就不回了。他還計劃到鎮上找發小謝氏兄弟敘敘舊,順便幫秦大川把兩萬塊錢還給謝志猛。

  在鎮中心的小街上,餘墨找到了謝天謝地大藥房,走進藥房見到謝志猛的哥哥謝志堅正在研讀厚厚的《中國藥典》。兩個一起玩耍長大的髮小敘了一會舊,餘墨提到了謝志猛,謝志堅的神情瞬間又哀傷又難堪。

  謝志堅黯然地說:「志猛,死了。」餘墨又驚詫又難過,怔怔地站了好久都說不出一句話,哽咽著問:「死了?」謝志堅欲言又止,不停地唉聲嘆氣。餘墨從他嘴裡得知,謝志猛竟死在了留守婦女的肚皮上……

  謝志猛回荒原後,鄉親們聽說他是著名醫科大學高材生,到懸壺醫院治病的人比去縣城醫院的人還多。在缺醫少藥的荒原上,不管發燒感冒拉肚子,還是跌打損傷、農藥中毒、月經不調、乳腺腫痛來都找他治療。

  謝志猛晚上刻苦鑽研呼吸科、消化科、婦科等各科醫學知識,白天坐診或出診。他診斷嚴謹、治療悉心、收費合理、關心患者冷暖,很快就在荒原上贏得鄉親們的一致讚譽,自然而然地也成了不少留守婦女之友。

  後來,謝醫生出診時,醫藥箱裡除了帶藥品和醫療器具,也帶成人用品和計生用品。對待相好的留守婦女,謝醫生不分美醜,本著醫者仁心和懸壺濟世的情懷,親力親為,盡力滿足她們身心健康的迫切需要。今年初,一次出診時,累死在了女患者的床上。人死了,還落了個聲名狼藉。

  餘墨講了些自己和秦大川這些年的際遇,他不能替秦大川決定要不要把欠謝志猛的錢還給他的哥哥謝志堅,便坐著安慰了謝志堅一會兒就起身準備離開。謝志堅說:「別在外漂了,回來吧。年輕人都不回來,黃沙遲早會把這片地方吞沒,以後再回來,就是荒漠了。」餘墨心裡五味雜陳地離開藥房去了縣城。到縣城後,先去郵局把寫給姚瑤的信寄了出去。

  郵局還是原先那個郵局,只是衰敗破舊了許多。多年前,郵局是這片荒原與外界溝通的唯一渠道。即便到了現在,也還沒有一家快遞公司在這座荒原上的偏僻縣城裡設有網點。荒原,竟成了被時代遺忘的角落。

  餘墨最早接觸的電子產品是塊電子手錶。新千年時,在南方打工的哥哥餘波通過郵局寄給他的。在此之前,餘墨還認為鐘錶都得有指針。

  很多年前,寧邊縣城也很熱鬧,周邊煤礦上工人很多,還有南方來的礦工。那時候,縣城裡有很多洗澡堂,還有電影院,電影院附近有個很大的綜合市場,市場裡賣著鍋碗瓢盆、衣服鞋帽等琳琅滿目的商品。那時候,縣城裡有修手錶的、補鞋的、修自行車的、修傘的、還有照相館。

  十幾年前,煤礦枯竭封井了,寧邊的繁華也隨之落幕了。整個荒原都封閉倒退了,青壯年變少了,貧瘠的荒原養不活他們。他們變成了候鳥,在荒原和外面的世界來回奔波。如今只有車站、學校和醫院比原來的新也比原來的大。因為壯年得坐車往返,孩子得上學,老弱病殘得就醫。

  餘墨的回憶在一陣喧鬧聲中斷開,冷清的街道因為到了中午放學時間,頓時熱鬧起來。一大群學生奔湧出校門,他們個個都風華正茂,每一個人都熱血澎湃,有了他們的朝氣和喧囂,淒冷的寧邊縣城瞬間不再淒冷。

  學生們三五成群地擠到街邊的麵館里,熱火朝天地吃著熱氣騰騰的面,他們還沒走出荒原,他們渴望走出荒原,他們必然離開荒原。餘墨也曾是他們中的一個,在街邊吃著熱氣騰騰的面,渴望到荒原外面的世界去。

  在餘墨的眼睛裡,校園成了荒原上的輸送站,源源不斷地把風華正茂的娃兒吸過來,然後輸送到各地的城市。學校門口的路,像插在荒原上的吸血管,不斷抽吸著荒原上的熱血,然後輸送到各地的城市。城市會越來越膨脹,荒原只能越來越荒涼。到最後,可能真的就是一片荒原了。

  餘墨發現,荒原為數不多的進步是手扶拖拉機替代了牛和驢、刺鼻的化肥替代了臭烘烘的糞便、電燈泡替代了煤油燈,荒原似乎還是那個靜態封閉的荒原。而手扶拖拉機、電燈泡、化肥……沒有一樣不是外部世界輸入到荒原的產物,荒原輸出到外界的產物,過去是一車車煤炭,而現在是一群群讀過書或沒讀過書的人。也許,還有洗腳店裡坦胸露乳的女人。

  餘墨斷開遐想,拍了幾張縣城的照片發給秦大川。秦大川很久都沒回過荒原了。他被日夜追債痛不欲生時,都沒有動過回鄉的念頭。雖然從成都坐火車沿著寶成線到寶雞,就能坐上直達寧邊縣的長途大巴。

  創業失敗後,秦大川做著多份工作,月底發了薪水還完貸,他也就身無分文了。他知道高利貸永遠還不完,咬牙還了三年,最終在一次上夜班時混進火車站,逃離了成都。只是他沒想到,逃離成都後,才剛過幾個月太平日子,追債的人就又陰魂不散,在電話里威脅要到赤烏砍他。

  秦大川給餘墨打來電話,詳細地囑託餘墨幫他多買些東西給爹娘送去,清單里包括棉衣棉鞋、膏藥、掛麵、感冒藥、牛奶粉、高粱酒、菸葉還有牛羊肉等等。秦大川說,光拿錢給爹娘,爹娘不捨得花!

  秦大川的細心讓餘墨慚愧,他以前只知道通過姐姐余秋雁給爹娘打錢,卻從沒交代姐姐給爹娘多買些具體的東西。餘墨也知道爹娘捨不得花錢,於是也照抄秦大川羅列的清單,給爹娘和姐姐家也各買了一份。

  提著幾大包東西,餘墨雇了輛焊有鐵皮車廂的三輪車回家。寧邊縣沒有計程車,只有帶車廂的機動三輪車,天冷時車廂里還會有床棉被。

  三輪車路過縣醫院時,餘墨見三嫂甘水仙拎著孩子站在馬路邊,孩子穿著棉衣,圓嘟嘟的,手放在嘴上哈氣取暖。餘墨猜三嫂是帶孩子剛掛完鹽水,正在等待回鄉下的中巴車。荒原上的人越來越少,再加上寒天出門的人不多,若非趕上學生們月底放假,去鄉下的中巴車很難等。

  三輪車開到甘水仙面前,停了下來。餘墨剛拉開車門就感到車廂里灌進來一陣寒風,他說:「三嫂,坐三輪一塊回去吧?」甘水仙見車廂不大,覺得擠在一張棉被裡難為情,等中巴車又怕孩子凍著,猶豫不決。

  孩子一頭鑽進車裡說:「我要跟二叔坐三輪!」甘水仙見孩子上了車,笑著羞他:「有車坐,又知道叫二叔咧?」孩子爬到餘墨對面,先鑽進被窩靠著車廂躺了下來,餘墨的腳被他圓嘟嘟的身子擠到了車廂中間。

  甘水仙見孩子挨著車廂,知道他是給自己留位置,便彎著腰爬到了孩子身邊。娘倆都裹著棉衣,再加上餘墨,車廂里擠得滿滿當當。甘水仙曲著腿想躺下來,襠部正抵在餘墨的一隻腳上,瞬間碰出一股微弱的癢。

  甘水仙一驚,卻不好意思說。餘墨覺得擁擠,想挪開腳卻又沒地方挪,只得縮著腿微微弓著。甘水仙像飢餓的人,剛舔到香甜的奶酪,突然又失去了奶酪。而香甜的奶酪就眼前,她渴望奶酪,又怕露出吃相。

  孩子躺在媽媽旁邊睡著了,鐵皮車廂外的朔風鬼哭狼嚎,三輪車在寂寥苦寒的荒原上踽踽獨行。甘水仙問:「福州在哪?離咱多遠?」餘墨知道三哥在福州的一個碼頭開弔機,說:「在福建,三千里。」

  甘水仙又問:「你那個赤烏離福州多遠?」

  餘墨說:「八百里。」三輪車一陣顛簸,甘水仙不自覺地順勢又往下躺了躺,襠部又蹭出一絲癢,她追逐那一絲癢到了三千里外。

  甘水仙問:「二弟,談對象了嗎?」餘墨說:「談過,分了。」甘水仙給孩子掖掖被子,沉默半響說:「年輕人談對象跟玩似的。」餘墨併攏的腿弓久了有些酸,鬆了勁,往前伸了伸,甘水仙的一絲癢成了亂麻。

  甘水仙問:「你一個月能拿多少錢?」餘墨說:「一萬。」甘水仙不知不覺又往下躺了些,呼吸稍帶急促,說:「你三哥開弔機,一個月也能拿一萬,就是累。」餘墨說:「沒有不累的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三輪車顛簸,甘水仙抖了抖身,臉燥紅起來。路上,餘墨問了些姐夫的五姑父周加牧和秦大河的媳婦梁芹的事,甘水仙說,她也是聽五姑講的……

  周加牧和梁芹都喜歡打麻將,梁芹有些姿色。周加牧那時是鎮幹部,又是她鄰村的長輩,一開始,兩人打麻將都很本分。後來周加牧找人做局,梁芹欠了他的賭債,回家不敢說,又沒錢還,只得用身子償了債。


  梁芹也厲害,衣服還沒穿,就威脅周加牧,她光腳不怕穿鞋的,不給她安排工作就去村里鬧,去鎮裡鬧,去縣裡鬧,她大不了喝藥上吊。周加牧一心往縣裡爬,怕鬧出事來,就安排她到隔壁村當了婦女主任。秦大河常年不在家,梁芹的被窩也冷清,就跟周加牧勾搭上了。五姑這邊怕周加牧被拿下來,秦大河的爹娘那邊怕家醜外揚,兩邊都不敢聲張。

  甘水仙說:「論輩分,五姑父還是梁芹的表叔公。聽說她當婦女主任很有幹勁,都誇她熱情周到,現在還想讓五姑父把她調縣裡,五姑父遲早要栽在梁芹手裡,也不知道當初,到底是誰上了誰的賊船!」甘水仙還說,之前幾個四川人來梁芹家討債,是周加牧在背後幫忙出力才平了事。

  到了秦大川的村口,甘水仙叫醒孩子,爬下三輪車。餘墨忙從袋子裡拿出兩包牛奶粉遞給她,說:「給娃喝。」甘水仙不肯要,忙說:「上次見面時瞧過了,不用瞧了。」甘水仙說的「瞧」是指看病人的禮節。

  想到禮節,餘墨就又笑著說:「娃滿月,我沒送奶糖。這次我這個當二叔的要補上!」甘水仙猶豫了,餘墨把奶粉塞到了孩子手裡。

  在貧瘠的荒原上,禮節是守望相助的道德契約和親情紐帶,也是對抗饑饉和苦寒的圍牆!甘水仙拎起孩子,徒步向余家村走去。凜冽的寒風吹透了她的棉褲,吹到濕噠噠的褲襠里,吹來刺骨的寒。

  秦大川的村子很荒涼,走在進村的小路上,餘墨只能看到幾個戴著列寧帽的老頭雙手插在袖筒里,抽著菸袋,蜷縮在柴垛旁聊家常。荒原上的新聞不多,他們還在聊前不久秦大川家被幾個四川人上門追債的事。

  餘墨很羨慕秦大川,他的爹娘都不算老。秦大川他爹秦守禮在煤礦上幹過合同工,能領到補貼,雖不多,但在農村生活還算富足。餘墨他爹余逢漢壯年時成分不好,在講成分的年代沒資格進公家的煤礦,等到不再講成分的時候,余逢漢的年紀又大了,已經干不動挖煤掘進的活了。

  「娃,進屋坐!屋裡有爐,暖和!」見餘墨替兒子來送東西,秦大川的爹娘又高興又心酸,又見餘墨凍得臉通紅,心裡過意不去。秦大川的娘噙著淚,問:「大川胖了瘦了?小狗日的!幾年都沒回來過!」

  「娃,你回到城裡,告訴大川,叫他在外安分守己!找份工作好好干,別瞎折騰,咱不求大富大貴。唉!能在城裡安家落戶就行。」

  秦守禮那聲「唉」里透出的蒼涼,比整個荒原的蒼涼還濃烈。

  秦大川的娘仰起臉問:「娃,在外頭,對象談妥了嗎?」餘墨明白「談妥」和「談」是兩層意思,便搖了搖頭。秦大川的娘見餘墨搖頭,也鬆了口氣,嘀咕大川和餘墨是一年人,餘墨沒談妥,看來大川也不急。

  秦大川的娘還想問餘墨在外面買房子沒,這時梁芹拿了瓶油辣子從裡屋出來,叫餘墨捎給秦大川,秦大川的娘嘴裡有話卻咽了回去。秦守禮見到梁芹,來了氣,說道:「千里迢迢的,人娃兒咋拿?」梁芹見公公秦守禮不高興,忙說:「咱寧邊的油辣子好吃,大川在外吃不到!」

  餘墨小時候常跟秦大川回家玩,吃過多次梁芹做的手擀麵,她彎腰擀麵時還順著她的領口偷瞄過她碩大潔白的奶子。過了這麼些年,她已經由俊俏的小媳婦成了婦女,干黃的臉上抹著粉底,身材竟沒走樣。梁芹干站著覺得無趣,問餘墨:「南方不冷吧?聽說十月里還穿短袖子?」

  「表嫂,南方也冷!整個冬天,都濕冷濕冷的,可難受咧!」

  「餘墨,娶媳婦沒?哎!現在都天南海北的,找個媳婦,人家也不願跟你們回寧邊過。都得在外頭過,你說可對?」還沒等餘墨答話,梁芹就又接著說,「大川娶了媳婦,也不回來咧,時代變咧,不一樣咧!」


  「表嫂,大河哥還在西安干水電?」餘墨不想聊以後回不回來的話,把話岔開了。他聽得出來,梁芹在暗示公婆,以後老了還得指望她。

  「今年去廣東了,深圳!聽說快到香港咧!他在外頭,比不得你跟大川這些喝過墨水的坐辦公室!他全靠出苦力賺點錢。」聽兒媳梁芹說起兒子秦大河在外出苦力賺錢,秦大川的爹娘都噙著淚,哽咽不語。

  秦守禮緘默半晌,說:「別老往縣裡跑,老老實實上你的班!」

  梁芹氣呼呼地說:「跑縣裡咋咧?娃在那上學,不去送衣服?我不燒點菜給娃送去?娃在學校,整日都沾不到葷腥!」她還想說,要不是她在縣裡有關係,能趕走上門追債的川娃子?但話到嘴邊又憋回去了。

  秦守禮兇巴巴的,握著拳頭抖著嘴唇,想要再說點什麼。秦大川的娘看了眼餘墨,忙變了臉色,搖了搖秦守禮的手臂,老兩口演著啞劇。

  梁芹走後,秦大川的爹娘緊接著就是一陣長吁短嘆,似乎千言萬語都被擠壓在內心狹窄的空間裡,卻透不過喉嚨吐出隻言片語。秦守禮到院子裡牽出還在嚼麥稈的毛驢,套上驢車,說:「娃,天冷,送你回去。」

  秦大川家離餘墨家不近也不遠,餘墨沒上秦守禮的毛驢車,只把給家人買的東西提到了車板上,叫他趕毛驢車幫忙送家去。餘墨想走一走荒原故土的黃泥路,吹一吹荒原的寒流,畢竟快要返城了。聽著毛驢車遠去的吱吱呀呀,走在秋風凜冽的荒原上,餘墨發現故鄉竟只是似曾相識。

  餘墨哀傷地發現,荒原太可憐了,只剩老人、婦女和兒童。站在路邊撒完尿,一個冷顫讓他無比清醒,他的腳底下正踩著故鄉的黃土,頭頂上正是荒原碧藍的天空。空氣乾冷,流淌在地上的尿散著熱氣。

  想起謝志堅的話,餘墨真怕以後再回來時,看到的將是茫茫黃沙。

  「吁吁!娃兒,回到城裡告訴大川,叫他安分守己!」秦守禮已經送完東西趕著毛驢車回來了,坐在毛驢的後面叮囑餘墨。餘墨理好褲腰帶,回應他:「知道咧,表叔!天冷,您趕車慢著點!」看著秦守禮駕著毛驢車遠去的背影,餘墨紅著壓圈,難過地想到了自己衰老的爹娘。

  到家後,餘墨走到父親面前,說:「大,我不想出去了!」

  「不出去?」余逢漢愣了,挺了挺腰說:「不出去,家裡供你喝那麼多墨水作甚?在山溝溝里,你能幹個啥?能種?還是能耕?」聽著老父親的話,眼看著他挺直的腰板沒堅持多久就又抖了起來,餘墨很難受。

  餘墨的母親是個閒不住的人,在外掃了一捆樹葉,背到院子裡時聽到他爺倆的對話,忙放下樹葉,說:「不出去也好,包頭離家近,要不你去包頭找點事干?萬一家裡有啥事,回來也快!你看可行?」

  「能有啥事?長途不長,短途不短,從哪回來不快?火車慢,飛機還不快嗎?家裡的事不用他管!他愛去哪去哪!」余逢漢動了怒。他何嘗不想讓餘墨留在身邊。可把他留在身邊,又覺得供他讀書就錢白花了。

  余晨陽以為爺爺要揍二叔,連忙從屋裡小跑出來,仰著紅撲撲的小臉看著餘墨,一句話不說,只拽住爺爺的衣襟緊緊地攥著。餘墨清楚父親的脾氣,知道「愛去哪去哪」的意思是也不反對他去包頭。父親刻意挺直的腰板完全松垮佝僂下去。他累了,老了,眼神里散發著淒涼和悲愴。


  余逢漢老了,不想讓餘墨走遠卻也不想讓他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荒原上興起一股風氣,認為誰讀書後去的城市又遠又大誰就本事大;誰跑回來誰就是沒出息沒本事,就是在外沒混好,站不住腳。荒原似乎不再是故土,只是一片供孩子們臨時生長的土地!每一個出生在荒原上的娃兒,從出生那刻起,就開始了走出荒原的路,從襁褓到學校再到車站……

  原本均富或是說均貧的荒原,已被這種浪潮席捲地支離破碎。荒原上似乎只有三類人,第一類是已經走出荒原的,第二類是正努力走出荒原的,第三類是沒能力走出荒原或是重新回到荒原卻寄希望下一代走出荒原的。

  餘墨拎著侄子回了自己的屋。余晨陽很少進他的屋,一掙脫餘墨的手就這瞅瞅那看看,開始翻箱倒櫃。餘墨離開荒原去南方讀書那年,正是侄子降生到荒原的那年。餘墨離開荒原十多年了,余晨陽也十多歲了。

  餘墨一直恐懼地懷疑,侄子生下來就孱弱,他難辭其咎。黃靈雀直到臨產時餘波都沒好好陪護她,而是整天在工地上給餘墨掙學費!

  餘墨知道自己一走,這間屋又會被父親鎖上。他想不通,父親不讓他回來還給他留這間屋幹什麼?喝了墨水,竟成了回家的阻礙!看著侄子脖子上油光光的紅領巾,餘墨嘆了口氣,當初怕回來,現在卻回不來!

  余逢漢一直給餘墨留這間屋子,除因荒原上的習俗,餘墨結婚時要回來圓房外,其實也是給餘墨留的退路,在外無路可走時的退路。

  回到原鄉故土的餘墨,似乎與荒原有了某種隔閡。他已經不習慣沒有路燈的漆黑夜晚,他腳上潔白的運動鞋與黃泥路格格不入,他厭煩蹲坑時吹到屁股上的寒風。他也知道這個荒原已經不再是他的荒原了,他的荒原只存在於他的記憶中。不年不節的十一月,餘墨的髮小和家族兄弟們也都在荒原之外的城市裡,回到村裡的餘墨,竟成了村里唯一的年輕人。

  餘墨盼望回到城市,城市的晚上有路燈,公司里有空調,他可以隨意在街邊的便利店裡買到想買的物品,城市裡的女人沒有滿臉的滄桑……

  荒原上,朔風呼嘯,像渾厚幽遠的悲歌。家的悲涼與貧瘠,餘墨想忘但揮之不去,想逃又如影隨形。離家的前一晚,他又一次徹夜難眠。

  回到故土,餘墨發現,他活在了城與鄉的夾層里進退兩難,眼前是進不去的城,背後是回去的鄉。他再次走進精神家園,通過構思詩句來忘卻自己的存在,通過遐想來釋放鬱結的悲愴與孤獨,他噙著眼淚寫道:

  我仿佛聽見,神秘的歌謠,渾厚,幽遠。

  不知道來自何處,可是,我確信來自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我們還沒走散

  春風溫婉,夢溫婉,醒也溫婉;夏花絢爛,笑絢爛,哭也絢爛。

  很久以前,我們越走越遠


  秋雨淒寒,聚淒寒,分也淒寒;冬雪凌亂,去凌亂,歸也凌亂。

  神秘的歌謠,你是不是記憶中的片段?或是流逝中的擱淺?

  別再召喚,別再召喚,給我一個安靜的夜晚。

  離家時,餘墨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留戀卻不甘留下,憎惡貧窮熱愛親人卻又無可奈何。最終,這種無可奈何變成了一種冷漠!

  冷漠到,離家時只跟爹娘說:「我走了」;冷漠到,在離家的路上對姐姐和姐夫的噓寒問暖都吱吱嗚嗚;冷漠到,蜷縮在三輪車上都不想多看一眼荒原故土;冷漠到,面對外甥和侄子問他什麼時候再回來,都敷衍地不敢看他們的眼睛,只彎下腰拍了拍他們的肩膀又捏了捏他們的臉。

  余逢漢老兩口站在路旁,一直眼看著兒子坐在女婿的三輪車裡消失在黃土地上。兩位老人皺紋里的眼淚,像千溝萬壑里即將乾涸的溝渠。

  到縣城,臨分別時,姐姐聲淚俱下叫他在外面安心。卑怯的餘墨對姐姐的眼淚也選擇了冷漠,姐姐的每一滴眼淚都是他心裡的煎熬。

  進了火車站,餘墨想起他娘說的話,心裡翻江倒海,很想買一張去包頭的火車票,仔細想了想,覺得還是去太原吧,太原雖遠了些,好歹是個省城;猶豫了一會,他又覺得去太原不如去西安,雖然西安又遠了些。

  他覺得,似乎哪裡都可以去,可是去哪裡又都是漂泊!

  假期還富餘,他索性買了直達赤烏的火車票,心想著回去後再計議,年後是去西安還是太原。回去?那座叫赤烏的城市裡又沒有家,怎麼能說是回去呢?從赤烏到荒原才叫「回」呀,而現在只能叫「去」!

  一聲火車長鳴,爹娘遠了,姐姐和姐夫遠了,故鄉遠了!一聲火車長鳴也擊碎了餘墨偽裝的冷漠,他的眼睛再也捨不得錯過家鄉的掠影。

  火車駛出荒原,穿山越水,向東南沿海飛馳。在火車上,餘墨的癔症又犯了,腦袋裡充滿了無拘無束的遐想,他沉溺在遐想里無法自拔……

  生命來到世間,像隨波漂流的浮萍、隨風飄蕩的蒲公英,或者是天上飛鳥肚子裡的種子。山南水北為陽,山北水南為陰,種子在哪裡落地紮根,自己無法選擇。落在陽光下便茁壯成長,落在陰暗裡則要卑微地紮根。

  餘墨懷疑人的運氣是固定值,用完就沒了。他讀了五年小學,畢業後,小學改成了六年制,他苦讀兩年拿到碩士學位,他的專業便不再招兩年制的碩士研究生。走出校園,他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受到過運氣的眷顧。

  從荒原到城市的路很漫長,餘墨遐想著自己坐在藝術空間裡,用手機在社交軟體上寫了首詩,發給了遠方的姚瑤,這首詩很憂傷:


  我想穿上文化衫,卻害怕這深秋的寒

  我想抱起木吉他,卻撥不開冰冷的弦

  我翻開相冊,卻只看到一個陌生的少年

  我從哪裡來?為什麼在這個房間?

  這裡又是哪裡?窗外的下弦月微暗

  我走過繁華的車水馬龍,我走過落寞的村落鄉間

  我走過南方的紅土地,我走過北方的戈壁灘

  我走過塞北之北,我走過嶺南之南

  我走過幽暗的隧道,我走過縹緲的雲端

  走過意氣風發,走過寂寞孤單

  其實早就厭倦了漂泊,只是我忘記了從哪裡來

  那裡,是否遙遠?

  那裡是否還有滿天的繁星?

  那裡是否還有金色的麥田?

  那裡的孩子是否知道我是誰?


  我是否還能記起某年某月某天?

  那裡,其實又是否還是那裡?

  或許只是過往的空間和時間

  那裡,又好像一直都在我的眼前

  只是我卻看不見

  就像我的眼睛一直望著遠方

  卻不曾看到我的臉

  我甚至已經不知道我是誰

  是農民,為什麼不會種田?

  不是農民,又何必想念那片炊煙?

  穿上文化衫抱起木吉他

  那個少年,只能還是那個少年

  而相冊里那些泛黃的老照片

  不是故園,也終究不是故園

  家鄉的記憶就像褪色的牆,每一次回鄉都重新粉刷一遍。到城裡後,粉刷的牆又會慢慢地褪色斑駁,變得模糊不清。但家鄉的記憶終究不是一張任意塗抹和修飾的臉,洗盡鉛華,只剩下乾巴巴的鄉愁無處隱藏。

  在火車上,餘墨的眼睛望著遠方,卻也看到了他的臉。他的視線與遠方之間隔著火車的玻璃窗,他的臉映在車窗上,流著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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